子高一聲尖叫,也顧不得死活,衝著這龐然大物便是一腿,隨後飛快跳下車,撒腿便跑。怎奈這龐然大物倒地之後,呻吟的聲音竟是個男子的聲音,這讓子高驚上加驚。“陳蒨,你居然踹我!我好心借了這麼個物什來歡迎你回家,你沒有一句感謝就算了,竟然還踢我下馬,讓我來看看你這馬車裡是不是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龐然大物搖搖晃晃站起來,頭上那顆紅色的花球已經被子高剛剛那一腿給摧殘殆儘,隻剩下片片絲絮隨風飄蕩。子高這才看清,原來這是個舞獅啊。“怪物”取下自己的舞獅頭後,剛要破口大罵,此時卻變成有些玩賞的味道,饒有興致。而子高也震驚地望著剛剛才站起來的“怪物”。俊美絕倫如雕刻一般的臉上,雖然拜子高所賜,掛了兩道彩,卻增添了他的風流韻致。烏黑茂密的頭發被高高紮起,頭頂上的籠冠已經歪斜。劍眉下是一雙細長的桃花眼,左眼已被一片散花錦布帶遮擋,右邊那隻明亮的桃花眼略顯懶洋洋。“怪物”高挺的鼻子正在汩汩地流著血,血流在那漾著目眩笑容的紅唇之上。一身鴨卵青色的大袖衫,腰間綁著一根玄色寬腰帶,此時也沾上了鼻血。子高暗暗心疼這張好看的臉,就走近推了推“怪物”,“兄台,你還好吧?”近日子高長胖了些,氣色也好了不少,但臉龐依舊消瘦,臉頰因剛剛的驚恐微微泛紅。“長得挺俊。”這是“怪物”跟子高說的第一句話,說完他還舔了舔嘴唇。“……無聊。”子高嘴硬地回了一句,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這時,仲舉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拿著毛巾就往“怪物”鼻子上擦,看樣子是看了一會兒好戲。“仲舉,這是哪位?”子高問。“子高兄弟,這位是章昭達。”仲舉口中的這位章昭達,居然眾目睽睽之下直呼陳蒨名諱,想來也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二位,咱們要不還是先進去吧,一來陳大人和夫人正在等著二位,二來昭達也方便處理傷口。”仲舉說完,便對著大門的方向做出“請”的動作。二人有所動作後,仲舉跟在後麵收拾方才留下的攤子。“這位大人,你能彆看著我麼?”子高此時被盯得有些發毛,明明眼神如此明亮,為何總是一副撩撥人的神情?“若你見到我在看你,必然是你在看我呀,你說對不對?”昭達僅剩的右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子高頓時啞口無言,可自己不能這麼輸了,“生得如此模樣,沒想到竟是個不饒人的主。”“小兄弟對自己的評價甚是準確。”昭達談笑自若,邊說邊正了正自己的籠冠。子高覺得此人甚是煩人,決定不去理會,加快腳步,進了陳家屋子。昭達噗嗤輕輕笑出聲,搖搖頭,也隨之進入大廳。屋內陳設乍一看並沒有特彆的地方,物品並不繁雜,可略略了解曆史的子高一看便知,這是十足的富貴人家。與平民席地而坐不同,一入廳內,綠沉漆的紫檀案幾映入眼簾,八仙桌左右兩側分彆一張花梨胡床,下堂則是四個斑漆的槐木束腰圓凳,渾圓豐滿。通往內廳方向的通道處,設有一張素錦屏風,屏風上畫著幾支墨竹,並未有其他顏色。古色古香,頗有品味,子高卻總覺得有些壓抑。子高一進入大廳,便隱隱聽見了一聲輕呼,想必是來自太守夫人。太守夫人此時已經換了身衣裳,朱紅色長裙曳地,裙尾用絲線精細地繡上了大朵的粉色牡丹,大袖翩翩,金色飾帶層層疊疊,飄逸又奢麗,這便是辭賦中的華袿(guī)飛髾(shāo)(注1)吧。沈夫人臉上掛著微笑,稍微愣了一愣,便起身徑直朝子高走過來。子高正準備行禮作揖,沈妙容卻避而轉向子高身後的章昭達,關切地問道:“昭達這是怎麼了?怎麼受傷了?”“嫂子,不礙事,走在路上不小心磕著了。”“磕著?我怎麼覺得是被人踢的?”“嫂子莫要誤會,哪有人舍得踢昭達這樣的臉呢?”昭達溫柔地笑著回應。沈妙容卻捂嘴笑道:“怎麼沒有,你家前麵的陳員外,可是每天都等著揍你呢,誰讓你偷走了人家姑娘的芳心。”昭達卻隻是淡淡一笑,眼神突然飄向了旁邊正在東張西望的子高。“還有你這眼睛,可還好?大夫還是每日去看嗎?”沈妙容皺著眉問道。昭達微微一愣,笑著說:“嫂子,這都幾年了,哪裡還用得著什麼醫生,昭達自己就能應付。”沈妙容點了點頭,便拉著昭達坐在了旁邊的胡床上。言畢,沈妙容又迎向了到仲舉,客氣道:“仲舉辛苦了,夫君早就書信回來,說路上遇見了你,要一起回來吳興,之前勞煩仲舉一直照顧著夫君,這一路又麻煩了不少。”“夫人這是哪裡話,陳大人待我如此,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仲舉彎腰作揖行禮,沈妙容趕忙扶起,含笑說:“仲舉還是這般多禮,大家團聚的日子就不講究這些,坐下喝杯茶,夫君他在裡屋換衣服。”沈妙容安頓好到仲舉後,仿佛才注意到子高,笑盈盈地轉過身來說:“這位我倒是有些麵生,不知道是哪路英才?”還未等到仲舉開口,陳蒨已經發話。“路上偶遇。”陳蒨換完便服,不再是冷冰冰的盔甲,依舊是那件月白色的長襦。但他的衣服不似章昭達那般袖口大敞,而是收緊腰身袖口,將頎長的身材襯托得完好。“戰亂時期,勤儉為主,子高的衣服也無需操辦,夫人給他送幾套我的舊衣衫便可。”“是,夫君。”沈妙容盈盈一笑,梨渦乍現,很是迷人。陳蒨卻並未看向沈妙容,而是麵無表情地用眼神掃了子高片刻。“半個時辰後,所有人府外集合,與本官同去軍營。”“是。”仲舉低頭拱手道,昭達卻推了推陳蒨,悄悄在耳邊說:“嫂子越來越好看了,你看這衣裳。”沈妙容嬌羞垂目,陳蒨轉頭看了看沈妙容,淡漠地說:“噢,夫人這衣裳委實好看,剛剛進府時,為夫尚未注意。”沈妙容身子晃了一晃,怯怯地問道:“夫君,晚上回來吃飯嗎?”陳蒨衝門外走去,說:“嗯。”沈妙容看著陳蒨的背影,深吸一口氣,回到了自己房中,換回開始那套月白色長裙。子高來到自己的房間裡,想著為何陳蒨在進門時對自己的夫人如此親密,噓寒問暖,但隻有幾個人在場時,卻似換了個人般冷漠疏離。正想著,幾個老媽子就輪流送來了熱水、臉帕和一些子高從未見過的工具。所以說,即使是再窮,富人家有些生活需求也是不能打折扣的。想來也有好幾天沒有洗過澡了,又是一路風塵仆仆,子高心情大好,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衣服扒光,幾個老媽子看著脫光的子高有些呆了。子高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男兒身,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說:“各位大姐,你們出去吧,在下自己洗便是。”老媽子們羞紅著臉出去,子高“哐”的一聲關上門,哼著小曲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拿著陳蒨的兩套衣服,上麵還是那種熟悉的味道,子高的思緒便飄飄然飛向了那一路顛簸的馬車中,其實他還是沒想明白,那天早上怎麼就躺在陳蒨懷裡了呢?子高向來很討厭發生無法解釋的事情,比如自己的穿越,比如那次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他也不願追問太多,便默默挑了件青灰色的窄版長衫套在了身上,居然剛剛好。子高順便把頭發梳成了高高的馬尾,尋了根靛藍色發帶,轉身準備對著鏡子檢查一番,卻在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時又晃了晃神。銅鏡中的這個男孩,在幾次變故後,成長了不少。17歲的年紀,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長眉若柳,目若秋波,麵如桃瓣,烏發如緞,身姿英挺,尖削的下巴有著柔美的輪廓,脖頸處的肌膚細致如美瓷,美麗得能夠讓人混淆了男女。子高失笑道:“真的要喜歡上自己了。”收拾妥當,子高便出了房門,直奔府門。還未到門外,便聽見陳蒨、昭達和仲舉的議論。“陳大人,子高你從哪揀來的,長得那般好看,也不怕嫂子吃醋?”一聽就知道是那個不正經的昭達在招人嫌。“昭達這話怎麼說,若不說子高是個男子,即使夫君真的尋找自己喜歡的妹妹,我也會好生相處,女子這三從四德,嫂子還是知道的。”居然還傳來沈妙容的聲音。子高有些好奇這幾個人會如何討論自己,便故意放慢了腳步。卻聽得昭達說:“陳蒨有了嫂子這樣的賢內助,必然是看不上外麵那些庸脂俗粉了,也隻有昭達孤家寡人,隻能去尋歡作樂,寂寥度日。”這一番話哄得沈妙容十分開心,語氣都輕快了不少。“昭達這張嘴啊,真是比蜜餞兒還甜。”“收拾好了就滾出來。”陳蒨裝作沒有聽到這些,翻身騎上早已備好的馬。子高一看被識破,趕緊走出。陳蒨彎腰一把將子高拽入懷中,隨後大叫一聲“駕”,便揚長而去。仲舉向沈妙容恭敬告彆後,緩緩爬上馬,一雙手緊抓著韁繩。“仲舉還未學會騎馬麼?”昭達微微皺眉,仿佛有些擔心。“昭達兄,無需擔憂,在下慢慢過去便可,你先行,彆誤了陳大人的事。”昭達若有所思,點點頭,一個利落翻身,便上了馬。他的坐騎看似是普通的棕色馬駒,但毛色明亮,感受到主人準備好後,無需催動,便自行往前奔去。仲舉許久未騎過馬,此刻心中很是慌亂,四月初的天氣,額頭竟然細細密密冒出了汗。仲舉覺得應該轉移注意力來舒緩,便開始背誦《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句話尚未喃喃完,熟悉的身影自前方疏忽而至。昭達輕拉韁繩,小棕便穩穩停下,大笑道:“書呆子,便與你一道慢慢走著吧。這好山好水好路,跑那麼快,也是糟蹋了。”仲舉心下感動,倒不知說什麼好。說到昭達,仲舉隻知昭達與陳蒨自小玩在一起,感情十分深厚,自己也是在幾年前初識陳蒨之後才識得昭達。章家雖算不上巨賈,但也是吳興排得上號的有錢人。昭達自小養尊處優,自然也沾惹了些紈絝氣味,不過好在昭達向來仗義,為人也還妥當,隻是有一點,讓仲舉如鯁在喉。“昭達兄,在下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仲舉咬咬牙,還是準備說出來。昭達坐在馬背上,悠哉悠哉,搖搖晃晃,此時也未轉頭,隻是點頭回應說:“仲舉且說。”“雖昭達兄與陳大人是打小的交情,可如今畢竟陳大人已經貴為吳興太守,我等不過是幕僚,還是要避免喊出陳大人名諱吧。”仲舉覺得自己說的話必然無錯,隻是莫名有些緊張。可是昭達卻隻是輕輕笑道:“仲舉兄誤會了,我從來不是陳蒨的幕僚,也向來未有過仕途追求。我在這裡不過為一個承諾。”“可是,這三綱五常乃是正理,無論昭達為了……”仲舉紅了臉。昭達還未待仲舉說完,便用鞭子抽了仲舉的坐騎。馬兒吃痛,呼嘯而去,仲舉顧不上說話,隻能緊緊伏在馬背上,雙手抱住脖子。昭達也緊隨其後,輕輕自言自語:“道不同,無需多費口舌。”但昭達的速度不快不慢,剛剛好在仲舉身後三尺左右,以免仲舉出現什麼意外。依著陳蒨和子高的速度,自是很快就到達了吳興營地。“吳興富山水,弁為眾峰尊。”軍營駐紮在弁山腳下的樊漾湖村,三麵環山,地勢低平卻易守難攻,從太湖引流為水源。子高粗略計算,這裡駐紮了三百餘將士。眾位副將模樣的人此時已是一身鎧甲立於軍營正門前。所有士兵都嚴陣以待,見陳蒨下馬,齊呼:“參見將軍!”子高從未見過如此陣勢,雖然人數不多,卻一個個身著統一戎服。上身著棉質短袖襦,小袖口,前開襟,大翻領。下身著大口褲,褲腳在膝下用帶紮住。以平巾幘為冠飾。胸前鎧甲被打磨得極光,頗似鏡子,在陽光照射下發出耀眼的“明光”。這一排站著,讓子高恍如進入了秦兵馬俑的參觀地。陳蒨一臉正氣浩然,登上校場高台,掃了一眼整齊的軍陣,開口說道:“各位將士,承蒙皇上信任,任命本官為吳興太守。你們大多數都是吳興的子弟兵,我們吳興男兒,素來以驍勇著稱,將略聞名。如今江山遍布危機,我等必要維持一方安穩,為皇上分憂解難,保百姓安居樂業,方乃為臣者的本分,為兵者的職責!”“皇上萬歲!皇上萬歲!”此起彼伏的口號聲響徹弁山。軍隊的人,終日隻知操練,也沒什麼大的事情,大家都八卦得很。所以沒過多久,吳興陳太守旁邊有位豔冠群男女的韓子高這件事,就傳遍了吳興方圓幾公裡,傳到最後,竟分不出這位美者到底是男是女了。長得好看就行,還有誰管男女呢?閱兵之後,陳蒨又帶著昭達、仲舉和子高往陳府趕。回程時,陳蒨自己一人騎馬飛奔回去,子高看著昭達和仲舉,最終從安全角度考慮,決定和昭達同騎一匹馬。雖然自己已是男兒之身,但與昭達這樣的男人同騎一匹馬,子高還是忍不住紅了耳朵。何況昭達的臉好巧不巧地湊在自己脖子旁,噴出的溫熱氣體讓子高覺得又酥又麻,隻能偶爾輕輕晃動脖子,或者扭動身體。“子高,你身上是有虱子還是跳蚤?一會我帶你再去洗個澡?”昭達笑著說。子高的臉“唰”的一下便紅了,這人為何不能幫自己掩飾一下呢?嘴上當然也不能認輸。“是你身上有味道,我才如此不適應的。”“那不然你下來走回去?”昭達說著便放開了環住子高腰身的雙手,同時雙腿碰了碰小棕的肚子,小棕便開心地嗒嗒嗒加速。從未騎過馬的子高嚇得瞬間僵硬,忍不住輕呼一聲。猛然加速帶來的慣性,讓子高往身後倒去,昭達又迅速環住他,末了還在子高耳邊笑著說:“看來還是挺適應的嘛。”子高氣得轉過身便捶了過去,昭達乾脆鬆開抓著韁繩的一隻手,控製住子高揮舞的兩隻小錘頭。子高看著昭達不懷好意的笑容,用力推開昭達轉回來,氣鼓鼓地再也不作聲。昭達便哈哈大笑,覺得心情甚好。“皇上大赦天下,陳頊大人升職直閣將軍。”仲舉無心見二人打鬨,頗有些憂心忡忡。昭達卻叼著不知從哪裡揀來的狗尾巴草,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一般。子高突然想起當日城樓下陳蒨的舉動,不禁暗暗有些擔憂起來。到達陳府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子高老遠就看到了紅色的燈籠高高掛起在陳府牌匾的兩側,不停有丫鬟家丁從府內往外端些吃的發給門外聚著的百姓。遙遙看到三位回來後,陳家管家大聲吆喝說:“放爆竹!”“劈裡啪啦”的聲音響起,隨後嗩呐聲、銃聲震天,門口衣衫襤褸的百姓四散開來,滿臉的喜悅,借著天子的“大赦天下”、“減免一半賦稅”,與民同樂一番。子高一直畏懼這樣四散的爆竹,但仲舉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進了陳府,子高皺著眉,頗為為難。這時,昭達戲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麼,子高居然害怕這個?”子高並未搭理昭達,深吸一口氣,準備瞅準時機就往屋內衝去。剛欲行動,卻被一隻手拉住。“不著急,放完了我們再進去。”昭達將子高拉到身後,湊到子高耳邊輕輕說道。子高清了清嗓子,嘟囔道:“沒想到人還挺好。”“你說什麼?”昭達大喊,爆竹聲蓋住了子高的聲音。子高嘴角上揚,也喊了回去:“說你很煩啊!”昭達聽後瞪了子高一眼,轉過去卻忍不住笑了。爆竹聲終於停歇,昭達放開了子高的手,讓子高先走。子高點點頭,斜眼時瞥到昭達的長袍下側有個泛黑的印記,不由地咬了咬下唇。“要你逞強。”子高心裡默默說。“陳大人和夫人已經等候多時了,二位快些入座吧。”早已落座的仲舉話語中有些埋怨的味道。昭達作揖後,挑了個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坐下,子高便坐在昭達對麵。注1:華袿(guī)飛髾(shāo),出自東漢傅毅《舞賦》,形容服飾華美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