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二百八十六。”阿蠻在屋前樹下又刻下一筆,重新開始了一個“正”字。老頭小心翼翼地數落說:“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毛病,喜歡在樹上不停地刻些旁人識不得的字。”這片桃樹,是老頭跟阿蠻剛到建康時種下的,英姿挺拔地生長了三年半。每每三月,開花時節,灼灼芳華,爛漫一片。而這三年,阿蠻過得有些憂傷。“老頭,東西可都收拾妥當?”阿蠻靠著最粗壯的那棵桃樹,用指腹輕輕劃過最初刻下的那個名字。“嗯,本來也沒什麼東西,無非幾件路上換洗的衣裳罷了。”老頭低著頭,繼續熟練地編織著草鞋。許久,他突然抬起頭說:“蠻子,若是回了村裡,就忘了這裡的事情。”阿蠻啞然失笑,“本來也並不記得許多啊,回去了,怕是那些人我也都不記得了。”“哎,忘了好,都忘了才好。”老頭用牙咬斷那根線,手上放著的便是一雙草鞋,“換上它,我們起身走吧。”老頭說的那些事,阿蠻是真的不記得,可是阿蠻身上的疤痕都記住了。聽說,老頭而立之年才有的阿蠻,媳婦難產而死。雖家徒四壁,但老頭人勤快,手利索,一雙草鞋編得結實又好看,所以溫飽不是太大的問題。可是太清元年時,會稽山陰饑荒嚴重,老頭思索再三,選擇收拾行囊,一牛一車一包裹,帶著阿蠻來到這帝都繁華中謀生,而這,也是他做過的最錯之事。剛至建康,少不更事的阿蠻衝撞了建康府尹的馬車,隨後便被招去入府為奴。半月後,建康府衙送來的是一具殘破的將死之軀,上身浮腫,下身潰爛,全身遍布傷痕。若不是遇見一位雲遊四海的高僧施救,阿蠻可能早已化為一抔黃土,長眠於這千年歲月之前。這些,都是阿蠻聽說的。如今的這個阿蠻其實並不是阿蠻。阿蠻姓顧,顧剪影。不過在24歲生日趴時多喝了兩杯,走到路邊想要打車,怎奈一個趔趄栽在了馬路上。恍然間,汽車前照明燈刺眼而來,剪影望著那燈,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一個人在表演。“砰”的一聲,她感覺身體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力,整個人飄飄然。隨後醒來,腦海中仿佛還回蕩著朋友們的尖叫和驚呼。可是睜眼後的世界,卻是完全不認得了。猶記三年前的驚恐和錯愕,如今想起還是會覺得好笑。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個和尚,天庭飽滿,麵目慈祥,兩個大耳朵有著厚厚的耳垂。仔細一看,身邊還站著一個捧著破碗的老頭,頭發淩亂不堪,臉上布滿皺紋和細小的傷口,雙眼紅腫,見自己醒來,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衝過來。剪影幾番欲掙紮坐起,怎奈全身似散架了一般,酸痛不已,根本無法起身。“這位小施主,切莫亂動,剛剛從鬼門關走過這一趟,著實不易,阿彌陀佛。”和尚微微一笑,眼神似有些深意,讓人看不穿,卻仿佛自己的心思都能被他洞穿。如果此時將手放在剪影的胸口,就會發現那顆心臟的跳動頻率即將突破220,剪影瞪著和尚半晌,開口問道:“我在哪裡?你是誰?他又是誰?”“貧僧周遊四海,法號淨空。小施主,這位是你的阿爹。”說罷,和尚轉過頭對老頭說:“韓施主,令郎已無大礙,隻需照著貧僧的這個方子調養數月,必定恢複如初。隻是如此前所說,小小年紀經曆如此,更是險些丟掉性命,怕是真的刺激到髓海,有些東西,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恐怕令郎都不願再拾起。望施主不必太過擔憂,一切隨緣。”老頭聽完頻頻點頭,後來居然嗚嗚哭了起來,哭完又開始笑,鼻涕眼淚一把橫流,索性用袖子擦了擦。剪影微微皺起眉,往床裡麵縮了縮。但是她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猛地伸手拉住和尚的衣袖。“你剛剛說令郎?令郎是什麼?蠻子又是誰?”雲淡風清的和尚突然也皺起來眉頭,打量了剪影半天,歎了一口氣,竟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看不懂,看不透。小施主,你多加保重,貧僧去也,有緣定會再見,還望到時候,小施主能夠走回自己偏離的道路。”說完,和尚正準備離開,突然回過頭,對剪影說:“相遇一場,也是緣分,貧僧給小施主一個見麵禮,不到死生大事時,千萬莫要打開。”說完給了剪影一個錦囊,剪影還在想這是從哪裡變出來的,和尚便自顧自地走了。空蕩昏暗的屋子裡,突然隻剩下剪影和老頭兩個人。剪影感覺下身傳來陣陣劇痛,依舊無法起身,隻能全身緊繃,像一隻警惕的兔子,隻要敵方一有所行動,就立刻本能地反應。可是老頭看了剪影半晌,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了一句:“蠻子,你……以前比較愛乾淨,阿爹去給你打點水洗個臉吧。這碗裡的藥一會要把它喝了,喝了藥,我們蠻子才能好起來。”說完便轉身欲離開,剪影剛準備放鬆,他突然又回過頭來,滿臉老淚縱橫,望著剪影輕輕說了一句:“孩子,你受苦了,阿爹對不起你。”說完就出了門。剪影聽著腳步聲遠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大吼一聲:“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可是這喊出來的聲音,又嚇了自己一大跳。奶聲奶氣,軟軟的還帶著嘶啞,分明是個還沒變聲的男孩子的聲音啊!剪影驚恐地掀開被子,一股刺鼻的腐氣襲來,看樣子這具身體已經在床上躺了有些日子,老頭子也沒來得及給換衣裳。剪影內心掙紮了很久,終於伸出左手,褪下褲子。緊接著手像觸電般縮回,剪影長歎一聲,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終於明白了和尚說的“令郎”不是這個時代對女孩子的稱呼方式。“不是一般穿越都會變成公主、皇妃或者富家小姐嗎?為什麼單單到了我這,就變了花樣!”剪影苦笑著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清醒過來。無論如何,得先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所處時代及周遭環境才好計算將來,好不容易穿越一次,總不能立刻自殺。剪影盯著看自己手中的錦囊,死生大事之時?現在就是啊!她捏了捏錦囊,感覺裡麵是一張紙,於是屏住呼吸,將錦囊打開,取出一看,上麵隻有一句話:十五載後,雲峰山下。“十五載?什麼意思?十五年?”剪影自言自語道。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老頭端著一盆水進來,還有一套乾淨衣裳。他看了剪影一眼,正欲掀開她的被子。剪影立刻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也不知哪裡爆發的力氣,突然就坐起來,抓住他的手,說:“老……老人家,還是我自己來吧。”老頭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熟悉的兒子,不僅死而複生,居然還能坐起來,感慨又感動,開始紅了眼眶。剪影實在是見不得這種場麵,便擠出一絲笑容說:“床上躺了許久,我有些餓,你先出去幫我做些吃的,我自己換洗便可。”老頭嗚咽著拚命點頭,然後激動得險些打翻手中的水,轉身又出門了。剪影脫下全身衣物,開始認識這個陌生的身體。看身高,最多十二三歲,但是瘦弱得不成樣子,皮包骨頭都是客氣的說法,全身上下遍布觸目驚心的鞭痕,雖然已經不翻著肉,開始結痂,可是有些地方依舊有膿,血跡也並未清洗乾淨。這副身軀中,被糟蹋的最厲害的地方居然是臀部及更內區域,真是難以想象這個孩子死前到底經曆了什麼。不過最讓剪影無法直視的,是雙腿間那個“新硬件”,陌生而又奇怪,看了一眼,這個24歲的姑娘居然覺得臉頰微微泛紅,仿佛是在偷窺一般。“剪影,不要想太多,先冷靜下來。”剪影安慰自己,然後拿了旁邊的布片,準備俯身蘸了水開始擦拭。可是當她在盆中水裡看到自己的倒影時,又深深陷入了混亂:有沒有人能告訴我,被自己美到了要怎麼辦?原來命運給我開的玩笑竟是這樣大。儘管臉龐消瘦,眼窩下凹,營養不良導致麵黃肌瘦,卻擋不住精致無暇的五官魅力。劍眉直插雙鬢,眉宇間竟透露著些英氣,一對桃花眼微微眯起,高聳的鼻梁,蒼白的嘴唇有些上揚。這時聯想到身上的傷口,才了然為何這個孩子會死,想到那種場麵,心中顫栗不已。突然對這個小身體產生一種憐惜的感覺,那個世界裡,剪影有一個弟弟,淘氣又帥氣,不知道見不到姐姐後,他會是怎樣的心情。剪影輕輕擦拭各個地方,仿佛是在進行某種告彆儀式,末了,鼻子居然有些酸。老頭給剪影的衣服洗得很乾淨,雖然好些地方都磨破了,但都細細地打上了補丁,還帶著一些稻草的香氣。剪影恍然間似乎回到了外婆家的稻田裡,外婆脫穀,她拾穗。穿上衣服後才發現,這孩子得瘦了多少,這麼小的衣服都空空蕩蕩的。但是夜裡睡覺卻安穩不了,這個孩子死前的絕望,仿佛依附在了胸前的傷疤上,夜夜都追隨著剪影,不肯消散,剪影甚至也莫名地對這個千年古都生出一股子恨意。自從被迫占據了阿蠻身體後,剪影就不停地掙紮於自己的性彆,要讓自己適應在一個14歲男孩子的身體裡生活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最可笑的是,剪影花了至少半年的時間來告訴自己,上廁所得站著,而不是蹲著。這還不是最糟的,雖說亂世出英雄,可憐阿蠻在這亂世中,手無縛雞之力,既不能背,也不能扛,快20年的教育在這裡也似乎看不到用武之地,偏偏還有一副愛招惹是非的好皮囊。有了上一次的“經曆”,每每出門,他都會在臉上抹上灰塵,並用黑炭在臉上劃拉幾個印子,采些野花野草,搗爛,把各種奇怪的顏色抹在臉上,充分發揮化妝技能。這些年他總是靠在城東菜市口子衿茶館的門口,討來一碗茶水,一坐就是一天。子衿茶館的老板娘風姿綽約,打他第一次去那裡時,這老板娘便對他很是關照,偶爾剪影忽地一回頭,竟發現老板娘滿含笑意地看著自己。畢竟阿蠻骨子裡還是剪影,一個這麼有風韻的大姐投來的深意眼神,讓剪影一身雞皮疙瘩。“難道我的妝化得不夠真?”可是,剪影很明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時空中,韜光養晦,不動聲色,快速收集消息,了解社會環境,才能生存下來,尤其是這個戰亂時期,站對了隊,才有希望。總不能一輩子跟著老頭賣草鞋,一代精英成為真的“草民”吧。所以,剪影隻能對身邊的眼神視而不見,牢牢守在這個消息的源頭和消息的發散地。他對於這個時代的一知半解,無一不是從子衿茶館的人來人往中獲得。此時正值南朝梁朝後期,社會一片動蕩。太清二年,原東魏叛將侯景打著“清君側”的名義,發動叛亂,所到之處,殺戮無止。一時之間,民不聊生,餓殍滿地,徹底告彆“四十年中,江表無事”的年月。剪影穿越過來的時間,曆史上叫做太清三年。這一年,侯景入主建康。他餓死當今皇帝蕭衍,立其子蕭綱為傀儡帝王。蕭衍的其他兒子倒是各懷鬼胎,在各自分封地打得不亦樂乎,朝中武將也所剩無幾,各地勤王之兵雖聲勢浩大,但卻都是擺擺架子。所以侯景便挾天子以令諸侯,幾經混戰和刺殺,巴陵之戰,江陵圍城,侯景的兵力並沒有太大的損傷,反而立自己為“宇宙大將軍”,強娶僳陽公主,一時間,竟無人的氣勢能蓋過這個亂臣賊子。此後侯景大開殺戒,將千百文武裸體趕至城東菜市口,揮刀,落刀,這未來的六朝古都,瞬間彌漫了陰森淒苦的味道。可能是老天也為之動容,久無甘霖的建康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和血混在一起,在官道上四處橫流。那段日子,建康人根本不敢出門,即使是緊逼大門,不斷散發出的惡臭和腥味也源源不斷地尋找任何一處縫隙,鑽進屋子,鑽入口鼻,鑽入內心……原有百萬人口的建康城,如今變得“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而老天還是不放過南朝百姓,蝗災泛濫,餓殍千裡,沒有中央政權進行賑災,百姓隻能是等死。可惜風水輪流轉,蕭衍之子蕭繹在江陵稱帝,年號梁元帝,一紙詔書命麾下大將王僧辯和陳霸先討伐侯景。今年,也就是曆史上的承聖元年,侯景一觸即潰,屍體也被人分食。建康民眾歡呼,這風雨飄搖的都城,承載了兩年多的苦痛,仿佛隨著王僧辯的入場,將得以休養生息。可是所有人都想錯了,荊州軍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王僧辯甚至一把火燒了延續數朝的太極殿。“王師之酷,甚於侯景”。剪影在21世紀是學理工科出身,對於曆史的了解僅限於大一統的朝代,對於這個曆史上有名的分裂時期所知甚少,她能記得的,離此階段最近的,就是隋一統南北了,可是這個曆史性階段的到來,她並不知道還需要多少年。她在想,不知道自己能否遇上姓楊的人呢?她沒想到的是,就在今天,她要遇上那個人,可是那個人不姓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