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多年以後當她垂垂老矣時,艾達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她輕輕推開大門時,從門後乍然泄出的一線光。十七歲的少女站在門邊,以為是大廳中的燈火點得太亮了。不過當她再抬頭一望時,發現原來耀了她眼的不是燈火——是那個修長青年的一頭金發,在火盞下像是融化了的太陽光一樣,仿佛連空氣都被那發色燒灼得亮了。聽見了響動,那青年動作輕盈地轉過身,仿佛在身周灑下了一圈光似的;他朝她露出了一個微笑,牙齒雪白得發光。“艾達小姐?”那雙眼睛,叫艾達感覺自己仿佛突然被籠罩在了一片強光下。在他的笑容麵前,她覺得自己麵頰上細碎的雀斑、淺黃頭發末端的開叉、裙角在洗滌後的一塊褪色……一下子,都統統無所遁形了。“皇子殿下。”她匆匆低下頭,儘力回憶著自己當年上過的禮儀課。一個貴族少女麵對皇室時該有什麼禮儀,此時想起來卻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早就被時光模糊稀釋了。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咕咚、咕咚地跳,每一下都激起一陣血液,酥酥麻麻地衝入身體每一個角落。 拎起裙角的手心被汗濕了,卻愣愣地不知下一步該把它往哪兒擺好。她……該怎麼做來著?就是想不起來!青年似乎看出了她的為難,不等她無措地立在那兒多久,就忽然走了上來,輕輕向她伸出了一隻手。艾達愣了愣,望著那隻膚色潤澤、骨節修長的手,慢慢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她忍不住注意到,當自己的手被他握住時,皮膚看起來比往常更乾燥、更像一個未發育的小孩子了。他慢慢彎下腰,金發滑落下來,發梢輕柔地、癢癢地劃過她的皮膚。噢,艾達忽然顫了顫,她想起來那一部分禮節了——緊接著,她感到一個軟軟的感在手上一碰,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湖麵,泛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吻手禮。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似乎總有些恍恍惚惚地不甚清楚,仿佛她在窺探著另一個人的記憶,透過另一個人的眼睛往外看。皇子牽著艾達,引著她在領主位置上坐了下來,最終也沒有讓她再為應該如何回禮而犯愁。澎一、血牙以及許許多多奧第奇城堡裡的人們,都正站在不遠處,沉默地望著這位突如其來的貴客;但如果艾達剛才沒有下意識地掃那麼一眼,隻怕她自己都忘了,原來這間大廳裡還有彆人在。“皇子殿下……”剛叫了一句,她突然咳了一聲,好讓自己的嗓音重新清楚冷靜下來。“皇子殿下,”艾達儘量挺直腰板,暗暗希望那一雙初晨天空般顏色的眼睛,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心神不寧:“我的仆人有些愚笨,沒能告知我你的來意。”“彆怪你的仆人。”施密爾特皇子笑了起來——哦,這應該是他的名字,艾達在心裡默默地想道:“因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的來意。”她一怔,望著那雙笑起來時變得狹長的眼睛,一時什麼也沒說出口。“我希望能為你保留這一份驚喜。”她望著施密爾特,微微歪過頭。皇子那雙灰藍色的雙眼,仍然倒映在細碎的金發的虛影裡,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他抬手揮了一揮,很快走上來了一個侍從,為她捧過來了一隻竹籃。“這是什麼?”艾達被它吸引了注意力,歪過頭一笑:“怎麼用這樣一個竹籃裝著?”那侍從沒有一點兒要遞到她手上的意思,她正微微一愣時,隻見皇子忽然朝他點了點頭——那侍從微微一鞠躬,低聲說了一句“冒犯了”,隨即輕輕打開了竹籃蓋子。當火光映亮了籃子內部時,大廳裡登時被激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有人低聲怒斥了一句什麼,隨即金鐵出鞘聲就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艾達突然聽見了一陣尖銳的、椅子腿劃響地板時的摩擦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震驚之下豁然站起了身。她直直地盯著籃子,一時間腦中隻有一片震驚的空白。“這……”她感覺自己的嗓音、嘴唇都在一起顫抖著,仿佛要破碎著摔落一地。“這是……”“是的。”施密爾特的聲氣輕緩低沉,像是怕驚著了一頭小獸。“這是羅曼丹的首級。”在大廳中轟然響起的一片喧嘩聲中,艾達一邊慢慢抬起頭,一邊顫聲問道:“你怎麼,你怎麼……”然而不等她將一句話說完,隨即再次吃了一驚,後半句話消散在了喉嚨裡。皇子不知何時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了身,又不知何時將一隻單膝落了地。他是如此高大挺拔的一個青年,以至於即使他單膝跪地了,望著他的眼睛時,艾達依然不需要彎下腰。“皇子殿下……”她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那隻竹籃。“這……”“這是我親手為你帶回來的,希望它能證明我的一片赤誠。”施密爾特腰背筆挺,目光澄澈,望去如同清晨霧氣中閃爍著陽光的一片海麵。艾達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自己都聽見了,但連在一起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親手帶回來的?”她有點兒遲滯地重複道,“你的意思是……”“我調查了那一年發生在集英嶺的事,”皇子的聲音像憐憫的歎息一樣,輕輕吹過耳際,散落在大廳中。眾人嗡鳴的竊竊私語逐漸低了下去,很快隻剩下了未來皇帝一人的嗓音:“我知道梅索科家族所蒙受的一切冤屈和苦難,源頭正是教廷的命令與這個男人。在查明羅曼丹與其率領的叛亂軍位置以後,我於六日之前從夕夜出發,三日前趕到了邊境上的象林鎮,見到了羅曼丹。在經過了一場戰鬥後,我割下了他的頭顱,將它帶來了奧第奇——”他說到這兒,望著艾達頓了一頓。皇子的聲音一停,艾達才意識到自己麵頰上正癢癢地滑下去了什麼東西;她抬手一抹,指尖濕漉漉地涼了下來。視野像是一張浸在水中的畫,一切都模模糊糊,叫她看不清楚了——少女匆匆轉過身,帶著幾分突如其來的惶急,目光從遠處的人們身上飛快地掃了過去。沒有,沒有……沒有人在,誰也不在。“你有什麼吩咐嗎?”皇子柔聲問道。艾達愣愣地回過頭,在這一刻幾乎失去了一切自控力。當她張口的時候,聲音中甚至又帶上了幼年時那種哭腔:“不在……”“什麼不在?”施密爾特疑惑地歪過頭,看起來仍舊耐心而溫柔。艾達一凜,突然回過了神。乍然見到羅曼丹那張沒有血色、泛起青灰的臉,仿佛將她一瞬間送回了幾年前——她從沒有像這一刻似的,如此孤獨、如此渴望身邊能有一張熟悉的臉,一張來自過去的麵孔;她要看見的不是那些麵目陌生的奧第奇仆人,不是血牙,不是帕夏,她要她真正的親人,真正與她一起經曆過那一部分人生的人……她想要父親,想要姐姐,她想要林魚青在這兒,她想要讓過去的人複活。“沒……沒什麼。”艾達緊緊攥起了手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再是當年那一個倚仗著家人、跳脫無畏的小姑娘了,她現在是一個雙腿戰戰地行走在鋼絲上、一不小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的成年女人。“我十分感謝殿下替我手刃大仇,為我梅索科家族正名。”她的聲音緊緊的,像是有一條鋼絲攥住了她的喉嚨。“隻是不知道殿下——”艾達說到這兒時,聲音霎時斷了,過了幾秒,她才勉強笑了一笑:“請……請原諒我的一時失態。”皇子仍然維持著那一個姿勢,仰頭衝她露出了一個微笑。“你不怪我擅自妄為,我已經十分慶幸了。”施密爾特壓低了聲音,像是耳語一樣輕輕說道:“我不願意要你感謝我,隻求你不要嫌棄這一份求婚禮物太輕就好。”艾達點點頭,抹了一下眼睛,隨即頓住了動作。“什麼?”她懷疑自己沒有聽清楚,“什麼禮物?”皇子深深地低下頭去,那一頭金發在火光中璀璨著閃爍著,光澤一路跳躍下去,在他白金色的刺繡絲綢外衣上亮成一片盈盈。仿佛連大廳中一切光影都這樣寵愛他——假如世界上真的有神,那麼他理應生成施密爾特這般模樣。“我,施密爾特·格蘭特,格蘭特家族二十六代長子,翡翠女神之騎士,神聖聯盟未來皇位的繼承人,在此以無上誠意請求您的允許,讓我從此握住您的手。您願意嗎?”一切都空白了下來,停頓了。艾達上一次差點被這樣一重重洶湧而來的強烈情緒淹沒,還是集英嶺破城那一天。她望著眼前的金發青年,有半晌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身邊沒有父母,沒有長輩,連當年蜜婭是如何嫁給羅曼丹的也都記得不大清楚了;她隻能傻乎乎地立在那兒,感覺自己像是從軀體裡浮了出來,望著另一個自己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希不希望將手遞出去。直到有一個人悄悄地走上來,在她身後停下腳,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皇族希望與你聯姻,說明你我的力量已經成長了……這跟你願不願意嫁沒有關係,我們與他們有共同的敵人。”那個熟悉的聲音像是一陣陣冷雨落在她的肩膀上,漸漸喚回了艾達的神智:“……不管你願不願意,現在,你都應該將手遞過去了。”少女顫抖著抬起了手。這是今天第二次,那隻細細瘦瘦的小手被主人輕輕放進了施密爾特的手中。它看起來像是一片過早落下枝梢的樹葉,單薄著,浮著青翠的脈絡。“我願意。”她聽見自己細聲細氣地回答道。皇子溫暖得幾乎灼熱的手指,隨即在她皮膚上合攏了;在大廳中一片寂靜裡,他抬起頭,向艾達綻開了一個光芒乍現的笑容。她恍恍惚惚地也笑了,餘光角落中仍然漂浮著羅曼丹那張死去的青白的臉。她對發生了什麼毫無真實感,就像是自己剛剛隻是配合著唱了一首歌,如今歌唱完了,她本就應該離場了。然而施密爾特仍然如此鮮活地停留在眼前,並沒有像一陣夢似的隨風而去。他站起身,那雙灰藍色的瞳孔裡忽然亮了起來,猶如金光穿透了蒙著霧氣的海麵;他牽著艾達的手,朝她走近了一步,在她剛要張口說話時,卻搶先衝她身後一笑:“這一位是帕夏·緹香主教嗎?”“是我。”年輕的帕夏站在艾達身後,麵頰上陷下去了一個深深的酒渦。他迎上了一步,向皇子殿下微微彎下腰——這是侍奉神的人,麵向俗世之人時的禮節。艾達愣愣地望了帕夏一眼。後者與她對視時,一雙綠眼睛裡泛著涼涼的笑意。對於這樣一場不合常例的求婚,在場諸人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禮節上又該做些什麼;因此幾個人仍像剛才那樣坐了下來,談論起婚期的時候,腳邊依然放著那隻裝著人頭的竹籃。艾達陷在椅子裡,有半晌工夫,連他們說了些什麼也沒聽清楚,隻能聽見自己急促輕淺的呼吸。“百九,”她看了一眼地上那顆人頭,突然在心裡叫了一聲,像哀求似的:“百九,你出來一下,讓我抱著你吧。”白狐狸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仍然無聲無息地躍下了她的肩頭,將它順滑雪白的身體紮進了她的懷裡。艾達不知道集英嶺是什麼氣味的,但如果她的過去有一種氣味的話,那一定是百九身上那種暖洋洋的氣息。“這是你的墜靈?”施密爾特的目光被吸引得落在百九身上,打量了它幾眼,卻一臉疑惑:“這不是梅索科家以前的墜靈嗎?”“是的,”艾達緊緊抱著白狐狸,已經有點兒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子殿下看來確實是做了不少調查工作——“我從父親和姐姐那兒繼承了它……我一直沒有與它分開過。”皇子愣了愣,隨即帶著幾分猶豫笑道:“是這樣的,我之前聽說——”不等他把話說完,大廳門忽然被重重地推開了,“咚”一下撞在石製牆壁上,餘音悠悠地回蕩開,引得幾人都轉過了頭。“聽說這兒剛剛發生了一件好事,”一個沙啞柔媚的嗓音徐徐響起來,仿佛是一籠紗摩擦著人的脖頸與耳廓,輕輕滑過了皮膚。那個宛如精靈般的身影浸在門外天光之中,一時看不清楚麵容;隻有對方身上那件淺金色的絲袍,仿佛在陽光下活了過來似的,如流淌著的溪水一樣閃閃發光。皇子轉過頭,一眨不眨地望著門口,好像突然忘了他剛才要說什麼。“我是來恭喜你的,艾達。”榮光低低地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