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格蘭特家族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翡翠女神就在聯盟中各個墜靈家族的心上蒙下了一片陰影。格蘭特皇族究竟是怎麼成為皇族的曆史,如今因為年深日久而逐漸被人們遺忘在了故紙堆裡,僅僅留下了一段交口相傳、模模糊糊的記憶。在墜靈家族們流傳著的碎片般的談論之中,從沒有出現過翡翠女神的模樣;因為它從未真正露出過自己的樣貌。它的身體仿佛始終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在被召喚的時候,它會抖落一片片外殼,露出構成這個世界的底色。不知何時,翡翠女神將一隻白生生、掛著無數金飾的胳膊伸了下來,如同天柱一樣,轟地一下砸在大地上,矗立在了目光之中。即使仰起脖子抬頭看,也隻有一片翻滾的黑雲;在目光窮儘之處,仍然望不見這條山嶽一般的手臂的儘頭。施密爾特用手背一抹嘴,望著遠處連連後退的羅曼丹,微微綻開了一個笑。他的對手在驚疑不定之間,仍然反應敏捷: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山林間就多了五六個一模一樣的羅曼丹與一模一樣的金屬色墜靈,各自神態動作竟然還都不大相同——有的羅曼丹匆匆跑向格林與蚌殼的方向,有的羅曼丹一頭衝向了山林,還有的正不斷怒吼著、驅使著那隻金屬色墜靈。當其中一隻金屬墜靈猛地朝皇子撲了上來時,夜空下如同飛濺起了一道流銀;施密爾特忙拔劍迎擊,二者“當”地一聲,竟在黑夜中撞擊起了一串火花。他揚聲叫了一句“翡翠!”,一道白影猛然破地而出——翡翠女神又一隻瑩白手臂探出地麵,在轟然震顫之中,正好將那隻金屬墜靈直直衝擊上了天空;它的嘶叫聲遠遠從雲端中傳了下來,隻是緊接著一閃,就消失了蹤影。那墜靈也是鏡像之一,但卻能夠真真實實地在皇子的長劍上激出火花來。施密爾特瞥了一眼自己手中長劍,剛剛碰了碰它密布的裂痕,劍身登時“嘩啦”一聲碎了,灑了一地。他皺起眉頭,再也壓不下心中的厭煩了,順手將斷劍一扔:“翡翠,速戰速決!”從雲層之上傳來了一陣輕輕低低、同時卻仍然像滾雷一般在耳中轟鳴起來的應答聲。大地頓時一點點裂開了外殼,打開了一處處山石;四散開來的羅曼丹們與墜靈們,在陡然搖晃起來的山林中,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翡翠女神心思所到之處,即是它的軀體。……接下來的,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場戰鬥。即使是同為墜靈使,雙方的力量差距也實在太過懸殊了。號稱一靈可擋千萬兵馬的翡翠女神,在千百年之後重新出現在了這片大地上;這一次,它甚至隻是輕飄飄地逗留了十來秒鐘,就已經完成了它新一任宿主的命令。當一切都塵埃落定時,皇子這才從一塊始終沒有受到影響的山石上站起了身。羅曼丹此時正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不住起伏著。或許是因為難堪,或許是因為憤怒,他一張麵孔即使在夜色之中看起來也是一片潮紅;隻是不管他怎麼掙紮,原本掛在翡翠女神手上、那片細細的金絲網鏈子,卻依舊牢牢地籠住了他的身體。無數根金絲將羅曼丹緊緊纏捆在大地上,又深深地沒入了土壤裡。與剛剛受製的羅曼丹相反,遠處的曼迪·羅傑斯卻好不容易從那蚌殼中脫身了——少年格林與他的墜靈趴伏在一片黑霧之中,一動不動,生死不明。當施密爾特輕輕走近了羅曼丹身邊時,被金絲纏繞住的青年立即停止了掙紮,勉強轉過頭瞥了皇子一眼。他露在外麵的皮膚已經被金絲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剛才那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仿佛是另一個人的事了。曼迪·羅傑斯一瘸一拐地走近了,朝施密爾特深深一低頭:“殿下,抱歉,是我一時疏忽,竟讓你不得不動用了墜靈。”皇子沒有看她,目光仍然停留在羅曼丹身上。他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剛剛抓到了什麼有趣爬蟲的小孩,眼睛裡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澤。過了半晌,他才輕輕開了口。“不,動用墜靈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說到這兒,往象林鎮的方向掃了一眼;不過從這兒望去時,那一片安寧的小鎮幾乎全部被山林淹沒了。剛才翡翠女神出現時的異象,或許被不少人目睹了;不過那並不重要——如今聯盟之中,幾乎沒有人能將剛才的那一幕與格蘭特家族聯係起來了。“可是……”“清楚是我叫出了墜靈的,隻有他而已。”施密爾特說著,在羅曼丹身邊坐了下來。地上的高大青年轉轉眼珠,平穩了一下呼吸,才從密密麻麻的金絲束縛下艱難地張開了嘴:“殿下,你的情況……情況不大妙吧?”“哦?”施密爾特一隻手拄著下巴,態度閒適地笑了一笑:“沒想到你竟然有心思先來擔心我。”他說罷揮了揮手,幾根纏在羅曼丹嘴唇上的金絲便像是有了生命一樣,緩緩地鬆開了、挪到了旁邊。羅曼丹忍不住深深喘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喉嚨中仍然帶著喘息的聲音:“殿下……你沒有繼承皇位,卻先一步繼承了墜靈……不需要多麼聰明的人,就能看出來皇族此刻的處境。皇帝陛下是為了保護你,還是為了保護墜靈……也許二者皆有?”“你真是一個思維敏捷的人。”施密爾特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坦誠得叫人吃驚:“的確,不管翡翠女神再怎麼強大也好,父皇作為一個明麵上的耙子,一旦遭受了性命危險,那麼我們格蘭特家族的皇位就與墜靈一起岌岌可危了。”“看來情況確實不妙……”羅曼丹勉強笑了笑,“連皇帝陛下都開始擔心,自己有了萬一的時候,不能把翡翠女神及時傳給殿下了。”“是啊,”施密爾特有點兒煩躁地攏了攏金發,“父皇下了決斷以後,甚至沒有我半點反對的餘地。他硬生生與墜靈分割、又在自己活著的時候把墜靈傳給我……為了這件事,他 ‘重病’了很長時間,反倒是給了不少人一個蠢蠢欲動的機會。說到底,我也隻能盼望他的決定是對的。”羅曼丹忽然安靜了一會兒,似乎在一個字一個字地醞釀著什麼。夜色中安靜了一會兒,流淌著的隻剩下了幾個人低低的呼吸聲與各自滿腹的心思。終於還是被束縛在地上的青年打破了沉默。“殿下,我認為格蘭特家族的困境在於,你們在聯盟中並沒有教廷那樣一呼百應的勢力。支持皇族、不肯動搖的人,在這些年裡就像是慢慢融化的冰一樣,被教廷一點點地消融掉了;沒有被除名的家族,有很多也都一一朝教廷倒戈了,是不是?”“你說得對。”施密爾特的聲氣稱得上親切。“你們蘭塞家族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不,殿下——既然你來找我,你就應該知道,我與蘭塞家族已經沒有一點關係了。”羅曼丹低聲說道,“我認賭服輸。”“哦?什麼意思?”“我願意從此跟在殿下的身邊效勞。”“你轉變得很快,就在剛才你還試圖抓住我們,把我們帶回你的軍中呢。”施密爾特看了他一眼,牙齒在夜色中閃過了一抹白。“我總要試一試的。”羅曼丹毫不避諱地笑了,“殿下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永遠為了利益最大的那一個前景而冒險。不是嗎?”“我喜歡你這個態度。”施密爾特也笑了,卻沒再繼續往下說。在再次靜下來的夜色中,羅曼丹微微皺了皺眉——他從密集的金絲下,瞥了一眼曼迪女爵,又看了看皇子,似乎浮起了一個什麼困惑;猶豫了一會兒,他試探性地開了口:“殿下不必擔心我的忠誠。再沒有比為了皇族效勞更——”“哦,我不擔心你的忠誠。你這個人沒有忠誠心。”皇子忽然打斷了他,麵上仍然帶著那樣的笑容;就在羅曼丹麵色一變時,他卻擺了擺手:“不過你彆誤會,忠誠並不是我最看重的東西。我對你這個人的才能、手段,都感到非常滿意……你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寧可晚上睡覺時都必須睜著一隻眼睛提防你,也希望能擁有你這樣一個部下。但是……很可惜。”皇子的神色漸漸古怪起來,仿佛他實在賞識對方,卻又正為了某件事而感到遺憾。羅曼丹仿佛被凍住了似的,身體僵了一僵。“可惜……什麼?”“我必須要在一個人和一個勢力之間做取舍。”施密爾特的這句話,似乎沒有讓他聽懂。皇子見狀歎了一口氣:“你剛才分析得對。格蘭特家族在聯盟中勢力減弱,無論是財政、軍力,甚至是墜靈使要用到的靈石,都漸漸地困難起來了……現在的當務之急,唯有為格蘭特家族注入一股新血。而這股血,我已經找好了。”皇子又一次輕輕歎了口氣。他看上去,實在是很遺憾了。“我說可惜,指的是那一股新血恰好與你有私仇。”眼看著對方的臉色唰地白了下去,施密爾特又一次輕輕揮了一下手。原本就緊緊纏繞在羅曼丹身體上的無數金絲,驟然之間加大了力道,幾乎在一眨眼間就勒破了他的外衣與皮甲;金絲邊緣仿佛突然銳利起來,“咯吱咯吱”地一路深陷下去,在羅曼丹驟然爆發出的驚叫聲中,由那一片金絲裡猛地噴濺起了一片血霧——施密爾特一閉眼,半邊臉上已經被濺上了細細密密的一片血珠,浸濕了他長長的睫毛。曼迪·羅傑斯無聲地遞上來了一張手帕,似乎早就有準備。皇子接過手帕,慢慢地抹過眉毛、眼睛、麵頰……一點一點,極有耐心地將自己揩拭乾淨了。羅曼丹的身體已經被無數金絲切分成了細細的小塊,濕濕滑滑的血肉與內臟,攪著布料與衣服一起,緩緩地流淌了一地。金絲在切碎了人體以後,速度驟然放緩了,徐徐地沉進了大地之中,終於連最後一點影子都消失不見了。唯有羅曼丹一顆人頭仍然完好著,從頸部以下就被切斷了,此時孤零零地躺在一灘血肉的上方。不管怎麼看,都很難看出來脖子以下的竟然曾經是一個人的身體。夜風吹過山林,在白汪汪的月光之中激蕩起一陣一陣的霧氣。經過剛才那短短的一戰,羅曼丹帶來的人非死即傷,一時間四周竟徹底靜謐下來,仿佛又是一個晴朗溫柔的夜晚。施密爾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皺起了眉頭:“這雙鞋不能要了,儘是血。”他的目光從鞋子上轉依到了麵前一片血肉模糊上,不由也微微彆開了眼睛,露出了嫌惡之色。“你讓他們把人頭擦一擦,打包好帶走。”皇子幾步從屍肉旁邊退開,臉色也有點兒白:“趁著人頭新鮮,咱們還要早點趕去下一個目的地呢。”曼迪·羅傑斯沉默地點點頭,隨即衝遠處發出了一聲呼哨。剛才陷入了混戰的那幾名侍衛,此時有的受傷了,也有的死了;還活著的幾個人從一地人體之間掙紮著爬了起來,拖著武器和受傷的身體,踉踉蹌蹌地走近了。一個傷勢最輕的侍衛,從他們牽馬的地方翻出了一隻竹箱;他用早就準備好的布料,將人頭一層一層包裹起來,小心地放進了竹箱裡。象林鎮中隻怕很快就有反應了,但在他們派人出來查看情形之前,施密爾特已經帶著自己的一眾手下,趁著頂著夜色上了路。“在經過咱們封地的時候,”皇子對幾名侍衛吩咐道,“你們就留下來治療休養,我到時帶上其他人走。”他說到這兒忽然一笑,看了看自己被血染臟的鞋尖。“我或許也該稍事休息、好好梳洗一下了……要去奧第奇城堡,也總不能這個樣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