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施密爾特·格蘭特是一個典型的深受天神眷顧的寵兒,恐怕在這片大陸上沒有人會提出異議。他相貌英俊,身材筆挺,生著一頭陽光般的金發;不論是多麼華麗的衣袍與戰甲,從來沒能奪走過他一絲一毫的風采。整片大陸上,與他出身相仿佛的人不過屈指可數,但施密爾特·格蘭特無疑是其中最耀眼、最使人心折的一位。在他與群臣侃侃而談之後,人們回家時總是會說起這一位皇子眼睛中的光芒是如何閃亮,為他銳利敏捷的詞鋒而不住讚歎;在偶爾的遊獵節日後,關於他身手與武藝的談論,就會像風一樣吹過無數貴族小姐們的茶話會。“假如在位的是他,那麼聯盟裡一定不會這樣混亂的,”在首都居民之中,這句話流傳得很廣。它不能說明聯盟人民對未來充滿信心,因為它還有後半句沒說完——“隻是真可惜,恐怕施密爾特皇子沒有機會登基啦,唉。”這後半句話,皇子本人知道得比誰都清楚。自然,沒有人會把這話當著他麵說——然而他也用不著彆人說。“沒有機會登基了”、“真可惜”……對他來說,這些細碎的暗示無處不在,一眼望去,清清楚楚。它們存在於一天比一天少的皇室封臣身上,存在於那些貴族夫人們總也不願意將女兒嫁進皇宮的推諉裡,存在於仆人們偶爾閃過去的一個眼神間,存在於皇帝夜深時的一聲歎息中。施密爾特皇子麵上總是帶著爽朗可親的笑容,這個笑容已經維持了二十四年;現在,他覺得自己臉上肌肉酸了。他快笑不下去了。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彆無選擇,尤其是在麵對眼前這個老人的時候。“父皇最近幾日身體不適,所以一些雜事都交由我代辦了。您有什麼事情,告訴我也是一樣的。”施密爾特皇子衝他親切地笑了笑,從桌子一端探過身體,關切地問道:“這幾天溫寒交替得快,曼迪大公,你一切還好?”“謝謝殿下,我都挺好的。”長了一張鯰魚般寬扁臉的老人,緩緩點了點頭。他厚厚的嘴唇跟著顫了幾下,因為肌肉皮膚已經鬆弛得掛不住嘴唇了。稀疏的灰白胡須從他層層疊疊的皮膚皺褶中鑽出來,像是某種生物的觸手,唯獨不像人類身上的部件。每次將目光放在他臉上時,施密爾特總會覺得自己心上長了一層毛,因為那片密密麻麻的老人斑看起來實在嚇人。皇子記不清至今為止曼迪大公到底服侍了多少任皇帝——是三任麼?總不會是四任吧?他們格蘭特家族的皇帝命都不大長,一個百歲的大公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活過他們祖孫幾代了。不過很顯然,如今連曼迪大公自己也覺得,這個數字不會再往上漲了。他慢慢張開鯰魚般的嘴,施密爾特望著他,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充滿了隱隱的期待。“斯尼威,”曼迪大公口齒乾燥,好像很多年沒有分泌過唾液了。“很久沒有提供給我們靈石了。”施密爾特不由自主地往椅子上一靠,僵硬地笑了一笑,試圖遮掩自己的失望:“是的。”“不光是聯盟斷了供給,據說大陸上其他幾個國家也是一樣的。我們幾個最近都在猜,”老人垂著眼皮,慢條斯理地說:“斯尼威到底發生了什麼?”“嗯,”皇子立刻應了一聲,他希望自己能加快這場對話的速度,好讓它趕緊結束:“大公有什麼想法嗎?”“有。”曼迪大公停住了幾秒,好像把要說的話給忘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了口:“我通過各方打聽了一下,甚至用上了留在桐源帝國的探子。現在總算有點眉目了。”“哦?”“我懷疑,斯尼威的那幫人手裡沒有靈石。”老人鄭重其事地說。又來了——施密爾特忍住心中翻騰的情緒,什麼也沒說。曼迪大公從三十年前開始,就處處表現得像一個頭腦已經不清楚了的老頭兒,十句話中有七八句,都像這句“沒有靈石”一樣屬於廢話——世上誰不知道他們手裡沒有靈石?那群商人如果有靈石,早就開始收錢了!不過皇子不傻,他不是那些會因此而輕看曼迪大公的人之一。老人從眼皮下方打量了他一會兒,目光渾濁。當他開口時,皇子看不出來他到底對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我的意思,可不是他們暫時沒挖出足夠的靈石。什麼礦脈塌方,那都是他們編出來哄騙世人的幌子。”連這個幌子,施密爾特今天也是第一次聽說。即使身為皇族,格蘭特家族可用的人也是一日比一日少了。“那大公的意思是?”“我懷疑他們根本就不是靈石的真正源頭。”曼迪大公咂了咂嘴,皇子轉頭命人去拿了一瓶葡萄酒。“殿下,斯尼威把靈石的真正源頭隱藏起來了。當他們背後的人不供給靈石時,那幫人便急得如同猴子一樣,隻能看著咱們的黃金乾撓臉。咱們墜靈使沒了靈石,就像是打仗沒了麵包。難道您不想把那靈石的來源掌握在自己手中嗎?”“我當然願意,”施密爾特將目光挪到酒杯上,儘量讓自己聽起來不像是在敷衍了事:“如果真有這麼一個源頭的話。”“我有……嗯,有五成的把握。”在桌子下沒人瞧得見的地方,皇子焦躁地來回晃著腳。“大公,五成還不夠高。而且就算你說得都對,又要怎麼去找出靈石的真正來源,怎麼把它掌握在我的手中?整片大陸都盯著斯尼威和它的靈石。”“關於這一點,我有一個想法。”曼迪大公慢吞吞地說,“如果將皇衛軍分成幾股,裝扮成通商使者潛入斯尼威的話,可以在城中一舉合圍,將那些商人全捉住。握住了他們,就自然知道源頭是誰了。”施密爾特愣愣地盯著他,像是在看一條真正的鯰魚開口說話。“從地理上來說,斯尼威離我們更近些。我認為,隻要派出合適的騎士帶隊,在桐源帝國作出反應之前,我們就能先聲奪人……”“皇衛軍?”施密爾特這一次沒有等到他把話說完,忍不住打斷了他。“大公,如果把皇衛軍派出去,那麼等他們帶著靈石回來的時候,皇位上坐著的就不是我們格蘭特家族的人了。”皇衛軍一旦從首都附近開拔,他十分確信,不出一個鐘頭,教廷就能用手中騎士團重新擁立一位新皇帝——說起來,首都裡至少能找出二十個破落貴族,都適合當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皇帝。“噢,當然不必全部派出去。”曼迪大公慢悠悠地說,“四分之……嗯,一半就夠了。”有時候,施密爾特真不知道這個大公效忠的到底是誰。格蘭特家族對聯盟的控製力越來越萎縮,但這個所謂的忠心老臣,卻好像除了看著皇族沒落之外,什麼也沒乾過——如今竟然開始要求他把皇族最後一點力量也調走了。“皇衛軍人數不夠,我們的墜靈使也不多。”他儘量平和地說,“抽走一半,就不再有威懾力了,足以讓彆人蠢蠢欲動。”“沒有靈石的墜靈使,豈不是更叫人蠢蠢欲動?殿下,格蘭特家族的靈石儲備還能支持多久?”“不太久了,”施密爾特含含糊糊地應付過去,已經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了。他換了個話頭,問道:“大公,我以為你帶來了教廷那邊的消息。”“這個事情,比那重要多了。一旦我們掌握了靈石來源,眼下局勢就會徹底改變……”“我會好好考慮的,”皇子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風度翩翩地將曼迪大公請至門口。“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在二人走下台階時,老人轉過頭,布滿老人斑的皮膚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擠在他布料昂貴的衣領上。“殿下,格蘭特家族的存亡維係,或許就在於你的一念之間了。請務必慎重考慮。”那一雙渾濁的眼睛,在眼皮下閃爍著一層蒙蒙的光——曼迪大公或許的確忠誠,也或許的確是老了。“我一定會的。”施密爾特神色凝重地向老人點點頭,行了一個貴族禮節。望著他的身影漸去漸遠,皇子轉過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書房。書房門口一個影子立即朝他行了一禮,沉默地為他打開了門。他的近身侍從阿薩,是一個壯碩高大得如同野熊一樣的男人。施密爾特之所以選擇他作為近侍,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武力驚人——人們總有一個很奇怪的傾向,當他們看見一個肌肉鼓脹的壯漢時,他們往往會下意識地認為這個壯漢頭腦不大靈活。“殿下。”阿薩嗓音沉悶地說。“那個老頭兒沒有一點用,”施密爾特走進書房,低聲抱怨道。“他這次見麵,竟想讓我調撥皇衛軍去斯尼威找靈石!”阿薩悶悶地想了幾秒,搖搖頭:“遠水解不了近渴。”“正是這個道理。”皇子鬆了鬆衣領,將自己扔進一張椅子上,長長呼了口氣。“如今我們在國內根基已經鬆動了,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他也不想想,就算斯尼威人雙手奉上了靈石,我們有能力去保住這個秘密嗎?”“到時在皇位之外,殿下就又多了一個彆人想要的東西,更危險了。”阿薩不擅言辭,說話也很簡單,人們平時也往往會因為他說話的方式而對他更加掉以輕心。“重點是,我們在國內不能繼續這樣四麵楚歌下去了。”皇子一邊敲著桌子,一邊沉吟著說:“我們需要一個盟友。”“說到這個,您讓我打聽的事情有了一點眉目。”阿薩又慢又沉地說道:“在兩年半以前,淨土軍——噢,那個時候叫天想曲——內部不知怎麼發生了嘩變,分裂出了如今的淨土軍,和另一支軍隊。另一支軍隊的規模很小,隻有六至八千人,平時也僅在邊境上活動,首都中也沒有多少關於他們的消息。”施密爾特聞言,抬起了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據說那一支反抗軍的首領,是一個舉止風度十分優雅的貴族。”阿薩垂著眼皮,寬寬正正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表情:“我一連派人確認了三次,那個人應該正是您一直在找的羅曼丹·蘭塞。”“太好了!”施密爾特不由雙手一擊,發出了一聲讚歎。“現在那支反抗軍的動向如何?”“他們在邊境上一個小鎮駐紮了很久,將小鎮以及附近一些農莊都收歸旗下了。”阿薩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拿出一卷地圖。“他們似乎隻是想趁著聯盟內亂的時候,從混亂中趁機割據一小片土地。”“像不少貴族封臣一樣,打算擁兵自保。”皇子望著地圖冷笑了一聲。他用手指摩挲著粗糙得泛起了白色茸毛的地圖,目光一遍遍在首都與邊境之間不斷掃過去。教廷騎士團駐軍所在的地方,都被用筆劃出了一個個圈。圓圈連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深深劃開了國土;從圓圈的分布上來看,教廷像是用騎士團組成了一條鞭子,正在地圖上抽打著聯盟這匹突然不聽話了的馬。半晌,他收回了手,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這件事不能讓教廷察覺到,”皇子輕聲說,“但是為了展現誠意,又必須由——嗯,至少得由我親自來做。”“有這個必要嗎?”阿薩皺起眉頭,“隻要結果相同,我認為無論是誰親手做的都……”“不一樣,”施密爾特搖搖頭,“這次情況不一樣。對方同意與否,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隻能不斷給自己的提議上添加砝碼,才有可能達成目的。我能加的砝碼不多,誠意,好歹算是一個。”阿薩不再爭辯,隻是默默地將地圖重新卷了起來。他收好地圖,朝皇子行了一禮:“那麼,您打算何時動身?首都內怎麼安排?”“輕騎簡從,越快越好——就今夜吧。”施密爾特一邊說,一邊將桌上一疊手寫信件交給了阿薩。“明天中午,你將這些邀請信件一封一封地發出去,拖的時間長一點兒也沒關係。”“這是……”“十天後的舞會邀請函。”施密爾特站起身,在陽光中的身姿看起來優雅英挺。他在一封遞交某位貴族夫人的信件上,輕輕落下一吻,隨即笑道:“誰也不會想到,在我廣邀賓客、籌備舞會的時候,我本人其實在千裡之外的邊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