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37章 大主教的重造(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1977 字 4天前

“這麼做……我心裡總是有點兒虛。”瘦瘦長長的青年坐在椅子裡,不住反複交疊著雙腿,仿佛椅子上有什麼東西正在紮他似的。他看上去坐立不安,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他們畢竟與我都是同一村的人,我——”“你知道嗎,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帕夏溫和地打斷了圖坦的話。冬日早晨的陽光,帶著稀淡的、幻覺般的暖意,朦朦朧朧地灑落在他肩頭上,將他半邊麵龐映亮了,半邊麵龐沉入了陰影。那雙綠眼睛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澤,仿佛森林中一湖波光粼粼的潭水。“什麼事?”圖坦頓了頓,問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是第一個願意接受主神教的人。”帕夏微微笑著說道。青年一張長臉上的表情慢慢迷茫起來,顯然沒有理解他的言下之意。“你看,世人已經被所謂的多神說蒙蔽很久了。對神的忽視和褻瀆,使這一片大陸成了神光照耀不到的陰影之地,因此才會戰火頻仍,生靈塗炭……最可悲的是,人們對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毫不知情,甚至還為自己的愚昧而感到洋洋自得。”帕夏望著他,目光清亮,像是一片籠下來的白月光,映在圖坦有點兒僵硬的表情上。“很遺憾地說,當初你在伊靈頓村中時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你個性爽快、跳脫、不羈,也是最早獲得墜靈的人之一。聽說伊靈頓村,是你放火燒的?”教士的聲氣還是那麼溫和,不疾不徐地說。“在你過往的二十幾年之中,你從未參拜過一次西方神,也從未對神生出過敬畏,甚至從未考慮過神的存在、神的意誌。為什麼當初在奧第奇城堡被捕時,你第一個願意接受我的洗禮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兩年,今天我倒是有了一個答案。”二人之間陡然靜了下來。在這間小小的、卻乾淨雅致的神堂裡,一時間隻有風不斷吹起神像衣袍時的沙沙聲。如今白木鎮供奉的神像已經與當年那一座有了天壤之彆;在光影浮動中,主神——也就是曾經的西方神——目光慈愛平和,麵上神情既像是微笑,又像是悲憫。在蜂擁進白木鎮的難民潮之中,有不少人堅持聲稱自己曾見到過主神像的雙眼中泛起淚水。在苦難和戰亂中,人們都堅信他是世上唯一一位真神,即將在信徒的呼喚與懇求下重返人間,寬恕世人的罪孽;時隔千年之後,作為他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的地方,白木鎮吸引了半個聯盟的信徒前來朝拜,已經隱隱有了“聖地”之名。白木鎮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多。隻有這間專屬於大主教的小神堂裡,不管何時都能仍舊維持著一貫的安靜。帕夏坐在主神神像腳下,被天光染亮的窗口,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個白茫茫的橢圓形;灰塵在光芒中漂浮著,像是一顆顆微小的、發光的天使。“你想聽我說,還是你願意先告訴我?”“那、那是因為……”圖坦移開眼睛,盯著自己身下長椅上的一根倒刺,低聲說:“因為我……我當時被您說服了。”帕夏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相比淨土軍‘天下無靈’那種自相矛盾的號召,主神教教義確實是不證自明的真理。”教士轉過身,將自己置於窗外溫涼的陽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不過我對自己有自知之明。我儘管誠心侍奉神明,但我資質愚鈍,遠遠不能一張口就讓人從歧途中醒悟。你明白嗎,我這種辜負神恩的心情?”他話音未落,圖坦忽然騰地一下直立起身,一步邁向帕夏身前——在教士作出任何反應之前,這個瘦長青年已經伏了下去,一隻膝蓋重重叩在了地上。“請您彆這麼說,大主教。”他低下頭,聲氣竟有些惶恐。“您為白木聖地,為聯盟,為這片大陸,傳播了不知多少真理與福音……”帕夏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他的頭發頂,仿佛那十分有趣似的,忍不住無聲地笑起來。“您,您沒有辜負神恩。”圖坦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似乎難以在他的目光下抬起頭一般。“我……我願意向您坦白。”他低聲說,不由自主地朝帕夏湊近了一些,仿佛他一個是冬天中的火爐。“我一開始,的確是抱了其他心思的……那時朵蘭已經離開了城堡,我們幾個墜靈使與駐地之間的消息又被切斷了,等於一盤散沙,群龍無首。硬拚我們是不會有勝算的,因此我就假裝成醒悟皈依的樣子,想先潛伏下來,保全自己、打探情況。我、我明白!這是我身上一筆洗不清的罪孽,我——”“其他兩個人呢,”帕夏輕聲問道,“也是這樣嗎?”“我……我想也是的。”圖坦聲音微微發顫,“您說得很對,越是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人,越以為自己掌控了世界。那時我沉浸在剛剛得到墜靈的自得之中,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餘地能夠留給神明。”帕夏隻是輕輕“嗯”了一聲。這些人們對於自己心靈的種種剖白,他一天不知要聽多少遍,甚至連厭煩它都提不起勁兒了。這不是他要聽的話,他明白,圖坦也明白。“我那時以為自己聰明,還以為自己留下來,能為淨土軍發揮更大的作用。”瘦長青年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似乎這些話叫他十分窘迫:“我……我當時滿心覺得,要是我能帶著一些軍事機密回去,那麼朵蘭……也會對我刮目相看的。”“你找到你想要找的軍事機密了嗎?”圖坦微微抬起頭,迅速瞥了一眼教士,重新低下了頭。僅僅是一瞬間,那雙眼睛裡已經泛起了紅絲。“沒有。”他說,緊緊閉上了眼睛。“白木鎮與我想象的不一樣,您……與我想象的也不一樣,這兒與淨土軍也不一樣……我最近才意識到,我在白木鎮時,竟然出奇地平靜。但在淨土軍時,人人心中好像都充滿了仇恨,總是時刻為血戰、廝殺、私鬥而準備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漸漸生出了一個連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念頭。如果神音真的傳入了人世,那麼您一定是聽見它的那一個人。”帕夏慢慢點了點頭,笑了:“你知道的機密其實有很多,但你一直沒有向淨土軍發信。”圖坦赫然抬起頭,吃了一驚。“對,我清楚。彆驚訝,隻要你最終回歸神的懷抱,那麼你從我這兒得到的永遠是寬恕。”伴隨著這一句柔和的開慰,一陣風從窗外送了進來,吹得那幾排永遠不滅的燭火搖搖晃晃;光影投映在主神麵龐上,閃爍不定,讓神像看上去好像即將要開口說話了似的。“謝謝您,大主教。”過了好一會兒,圖坦啞聲說道。“你不必謝我。你能夠走上救贖之路,為你的魂靈尋找到永遠的安寧,是神施加在你身上的恩典。”帕夏輕聲說道,“不過,曾經與你同村的人仍然要在黑暗與鮮血中持續掙紮沉淪下去……你打算怎麼做,來回報神恩呢?”圖坦沉默了下去。他瘦削的麵龐上,一雙眼睛茫然地盯著不遠處的一排燭火,瞳孔中跳躍著橘紅光芒。帕夏隻是安靜地望著他。早在圖坦走進這座小神堂之前,他就知道對方一定會同意自己提議的。要贏得這個瘦削青年的肯定並不容易,然而一旦他認準了某個人或者某件事,那麼即使他看見了再大的漏洞、再大的矛盾,他也會額頭冒汗地為其辯解、為其找理由——圖坦正是這種人。讓盲從阻礙了理智的運作,實在是太不聰明了。儘管帕夏身為白木聖地大主教,但他與他的戰鬥夥伴艾達一樣,喜歡用兩個字來評價自己的大部分信徒:蠢人。想到艾達,他忍不住從牙齒之間緩緩地吸了一口涼氣。當圖坦終於下定了決心、準備第二天出發前往淨土軍的時候,帕夏甚至沒有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高興——他將瘦長青年送至神堂門口,又為他祝福祈禱了一番,自己也忘了都說了些什麼;剛一關上門,教士麵上的溫和笑容頓時消逝得乾乾淨淨。他不大喜歡自己與艾達之間的勢力對比。在短短幾個月以前,奧第奇城堡還處在一個艱難維係的位置上,一個他精心為夥伴設計出來的位置上。那個時候,艾達的領地周邊全被戰火與硝煙包圍著,成了一片血紅苦難中的綠洲,在聯盟上下所有人看起來都惹眼極了。她那時內憂外患,被教廷懷疑,不被皇帝放在眼中,不論是近鄰還是遠敵,都恨不得能將奧第奇一把火燒成白地。那個時候,艾達唯一一個能夠依靠的對象,就是白木鎮了。帕夏相信,一個離開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夥伴,才是一個足夠安全的夥伴。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艾達獲得了一隻墜靈為止。想到這兒,帕夏抬起頭,與神像對視了一會兒。他低下眼睛,望著眼前一排跳動的燭火,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在燃燒的燭芯上猛地合攏,生生掐滅了一束小小的火苗。帕夏收回手,麵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如果西方神真像戰神一樣,的確有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話,你最好替我看著點兒路。”他低聲對神像說,“畢竟,是我重新創造了你。”神像在燭火閃爍下沉默著,一言不發。這句話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所以白木鎮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依然像以往一樣風平浪靜。流離失所的難民,與遠道而來的信徒,仍然日複一日地朝白木聖地湧進來。當初的百鳥莊園,如今正在被擴建成一片奉神殿,始終處於好像永遠也結束不了的工程裡。在第九天早上,當帕夏結束了他每天清晨的祈福與禱告以後,從神堂後門處傳來了幾聲輕輕的叩門響。一個仍然是大孩子的神學徒探進頭來,畢恭畢敬地對他行了一禮:“大主教,艾達小姐來了,正在議事廳等您。”來得倒是蹊蹺。帕夏走進議事廳時,他確信自己的情緒、神色與以往沒有任何差彆。然而坐在長桌後的少女——她現在已經抽條得快叫他不認識了——回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站起身。大主教轉頭一瞧,果然在她身邊看見了那隻墜靈的宿主,一個叫澎一的混血兒;至於血牙,倒已經是老相識了。“怎麼了?”他柔和地問道,“怎麼突然過來了?”“曆史學家有一個消息想要告訴你。”艾達板著一張小臉,一頭淺黃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帕夏儘量沒有讓心中的情緒流露出來。“什麼消息?”他朝澎一笑了笑。澎一輕輕咳了一聲,避開了他的目光。一個青綠色的影子從他肩膀上漸漸浮起來,一點點凝實了,化成了一個青竹排的模樣。不管看見它多少次,帕夏總是找不到它的臉到底在哪兒。“讓我來簡單說明一下我的來意吧。”艾達聲音涼涼地,似乎已經把這番話在心中練習了不知多少遍。“在九天以前,曆史學家從自己左側的視野中發現了一條被點亮的線。從這條線上看起來,你似乎將一個來自淨土軍的墜靈使送了回去。”帕夏維持著嘴角勾起的弧度,沒有說話。接下來出聲的,是竹子精一般模樣的曆史學家。“很遺憾,你派回去的那一個墜靈使在今天早上死了。”曆史學家往右側望了一眼,眼睛裡銀亮光芒正明滅不定。“一個叫朵蘭的首領殺死了他。”帕夏意識到自己的手正在桌下方,緊緊地攥成了一個拳頭。難道就沒有這一隻墜靈看不見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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