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刀在盤子上劃出一道輕響,艾達將刀尖遞向嘴邊,吃下了最後一塊肉。說來也怪,當她還在集英嶺,過這無憂無慮的日子時,她看什麼都不好吃,因此長得瘦瘦小小;如今她生活在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的情況下,她卻能吃得下眼前所有的食物。經過兩年的時間,艾達的身高抽條了,比原先高出了一個頭;儘管身軀仍然瘦伶伶的,但麵容五官已經打開了,逐漸有了幾分成年人的模樣。她用手帕抹了抹嘴角,抬頭看了一眼侍立在餐桌邊的人影:“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吧?”那男人一身戎裝,與西方聯盟的衣著迥異,長得也不大像一個標準的聯盟人;他一條粗壯臂膀露在毛皮外,刻著一片花紋複雜的刺青。他脖子上、手腕上,掛著好幾層羽毛和珠子裝飾,在他微微一低頭的時候,碰得叮叮作響:“艾達小姐,我們偽裝成中立部落的人,因此一路都還算順利,沒有引起任何獠國人的懷疑。隻是很抱歉,我們此去沒有什麼收獲。”艾達長長吐了一口氣,沒有太過失望。她放下手帕,問道:“那些部落之間,彼此還是老樣子嗎?”“是的,”一副獠國打扮的男人答道:“英靈殿傾覆之後,那幾方割據勢力都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新的當家人。它們各自占據了一片地區,又在不斷拉攏中立部落……其實據我看,現在獠國境內小型衝突越來越多,情勢也越來越緊張了”“邊防呢?”這件事與艾達沒有關係,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誰還在抵禦異族?”那男人聞言頓了頓,隨後搖了搖頭:“沒有人。”麵對艾達吃了一驚的神色,他似乎感到有些難以解釋,想了幾秒才開口道:“各大部落中,有一些人自發組成抵禦部隊,在原先的山口關卡外巡邏。但老實說,如果真的再次發生戰爭,那點抵禦部隊還不夠異族一口吃的。東方帝國派了一些軍隊進駐獠國,隻是數量不大;而且咱們聯盟一聽說這個消息,立刻也派出了幾個騎士團,結果雙方反而對峙上了,就那麼僵持在一座山頭的兩邊。幸虧這兩年沒有出現過大股異族入侵,隻是偶爾有一些異族的散兵遊勇,還不至於釀成什麼大禍。”獠國作為東西兩個帝國之間唯一的緩衝帶,位置十分敏感。即使皇帝與教皇之間不合,他們在這個問題上也毫無意外地取得了一致:不能放任東方帝國用抵擋異族的借口,將他們的軍隊部署向西推進數百公裡。艾達揉了揉太陽穴,突然有點兒想笑。“原來焦頭爛額的不光是我,”她站起身輕快地說,“大家都差不多嘛。”那男人不解地跟上了她:“你是指?”“每一方都要麵對不止一個敵人,人人都在多麵作戰。”每天早上吃過飯後,艾達都會前往習武場;兩年下來,如今她覺得自己是被形成了習慣的腿腳引領過去的。“你看,沒有人願意顧全大局,考慮一個國家,一個種族的福祉。這個亂世上的人,隻要一旦有所顧忌,就要先被敵人碾碎了。不過要我看,皇帝大概是最可憐的。他既要壓製教廷,又要收複領地,打擊反抗軍,還得抵抗東方帝國越來越清晰的野心。然而他的籌碼日漸萎縮下去了……”艾達搖搖頭,沒有說下去,反而問道:“澎一,你們這次打聽不到那隻墜靈的消息,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某個部落把它私藏起來了?”那男人沉吟一會兒,苦笑道:“假如真是這樣,那不管我們再去幾次,隻怕都是同樣的結果。但是,你曾經說過那隻墜靈的能力十分特殊……如果它真的被某個部落所有,獠國內還會有現在這樣的勢力僵局嗎?”“榮光跟我說,曆史學家的特殊之處,不在於能夠改變一時一地的戰況。”艾達一邊說,一邊與他一起走進了陽光裡。冬日午後的陽光、乾燥的風,與近千名士兵操練時的喝聲頓時一齊清晰起來,撲上了麵頰,吹過了耳畔。她站在二樓,俯視著一個個沒有盔甲、亂蓬蓬的各色頭頂,輕聲道:“她告訴我,誰得到了曆史學家,誰就會在這片大地上獲得最終的勝利。所以,那個墜靈隻能——也必須——落在我手裡。”如同此時習武場中的士兵、負責操練的軍官、維持奧第奇運轉的所有官員們一樣,澎一也是在過去兩年中由艾達一手發掘提拔起來的。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來自聯盟、父親來自獠國的人很不容易,他的精乾、敏捷就更少有了。名義上,這片土地仍然歸第二十七代奧第奇子爵高登·卡爾文所有,不過很少有人記得上次看見那個男孩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恕我直言,艾達小姐。”澎一皺起眉頭,問道:“我很難想象區區一隻墜靈,能夠有這麼大的力量。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你還有更多要緊的問題……”“你休息三天,然後帶人再去獠國一次。”艾達打斷了他,“這次去獠國與聯盟交界的地區找一找,彆放過任何一個新出現的墜靈使。”“是。”澎一低下頭說。辮子從他肩上滑下來,遮住了他的半張麵孔。當他走了以後,艾達仍望著底下操練的士兵們怔怔地出神。澎一說得不錯,她現在正麵臨著層出不窮的問題。奧第奇周邊的幾片貴族領地,現在已經被她與帕夏各自擊破、吞並了。在榮光、蓮·安達科以及其他墜靈使的聯手之下,那些貴族們的反抗稱得上是一觸即潰,打敗他們毫無難度——相比之下,反倒是事後將他們一家老小全部處決更難一些。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聯盟裡不知怎麼流傳起風言風語,說其實是奧第奇子爵先派墜靈使襲擊了那些領地,聲稱領主們的傾覆都是因為反抗軍作亂;然後奧第奇子爵再假借著打擊反抗軍的名頭派出軍隊,表麵上是為了維持秩序、驅趕亂黨——實際上卻是趁機劫掠,相當於把領地從左手倒回了自己的右手。為什麼呢?因為奧第奇子爵要把通往首都的中部地域都攥進手心裡,好讓帝都及周邊地區漸漸成為一座孤島。叫艾達尤其惱怒的是,這個流言完全符合事實。她與帕夏所攻打下來的這一片廣闊疆土,其麵積已經遠遠朝過當初梅索科伯爵的領地了。她沒有能力把這麼大一片土地全部收歸自己所有,也知道教廷是絕對不會允許她這麼乾的;於是——艾達想到這兒,掐斷了自己的思緒。這是帕夏的主意,不得不說,那是一個好主意。二人想要達到的目的,幾乎都達到了。但艾達平時不願意回憶起它。尤其是像今天這樣一個晴朗乾爽的冬日,她希望自己能像一個乾淨人似的,短暫地感受一會兒帶陽光氣味的風。吱咯吱硌的皮靴聲走近了,在她身邊停下了。“新招的士兵全部在這兒了嗎?”艾達沒有回頭,隻是抬手指了指習武場中一列列整齊的人頭。奧第奇中的皮甲武器等儲備早就被清空了,在鐵匠皮匠們連日趕工的時候,這些新兵們隻好用木棍來做演練。“差不多像個人的,都在這兒了。”那男人從鼻腔中哼了一聲,嗓音嘶啞:“剩下的那些難民,老的老小的小,上了戰場沒他媽一點兒屁用。”“都安置完了嗎?”血牙頓了頓,轉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咧開嘴一笑。看上去就像是一頭野獸在模仿人類情緒一樣,毫無笑意。“你也是挺矛盾的一個人,”他摩挲了一下自己布滿胡茬的下巴,“這些難民還不是你一手造就的嗎?怎麼還帶回來了不少,又惦記著要在奧第奇給他們找一個容身之所?”“我需要有人耕作土地,照料牲口,修葺房屋。我沒有多餘的同情心。”艾達板起麵孔,沉下聲音:“那些難民呢?”“照你之前的吩咐,把他們扔到那些村莊裡了。”血牙忽然一下沒了興趣似的,擺了擺手:“就是那些被山賊搶了燒了的地方……他們要活下去,就讓他們自個兒重建去吧。”艾達呼了口氣。附近貴族領地中每一顆運不回來的麥子,每一處他們無法收歸旗下的土地,都被帕夏暗中安排的人一把火燒掉了。彌漫在麥田、村莊、市鎮上空的黑煙,濃濃盤旋了幾日,依然沒有散淨。屍體與稻草一起燒焦的刺鼻臭氣,幾公裡外依然清晰可辨。為了徹底斬斷教廷對這一片區域的控製,所有的貴族、連帶著他們的妻兒老小,全部成了刀下之鬼;不過這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是一個好下場,因為他們不必瞧見自己的領地中,潮水一般的流匪與反抗軍是如何湧進來,又是如何把它徹底變成一片混亂地獄的。如果說艾達麾下的正規軍是虎豹,那麼這附近所有的流匪都是揀食殘屍的鬃狗——雙方從未通過一信一字,因為壓根沒有這個必要。現在,教廷再也沒法將這片地區指派給哪一位貴族,也沒有誰會主動接過這個燙手山芋了。僥幸留得一條性命的平民百姓們,拖家帶口地逃往奧第奇森林,因為那是附近唯一一個仍有秩序、仍有活路的地方。通往奧第奇的大路上,無論何時都烏壓壓地遍布著一片衣衫襤褸、精神萎靡的人們;他們推著車子、抱著孩子,麻木地拋棄了身後火海裡的家鄉。在短短幾個月裡,奧第奇已經收容了數千難民;其中身強力壯的青年人,都被編入了軍隊。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戰爭重心恐怕會漸漸從墜靈使轉移到普通人身上。艾達疲倦地抹了一把臉,血牙仿佛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嘶啞地笑起來:“你彆說,少了榮光那個女人,少了那些模樣叫人難受的東西,這段日子還真是清淨多了。”“是嗎。”少女對他這種幸災樂禍式的口吻,冷冷地簡短回應了一句。“怎麼,你不高興啊?”野獸般的男人舔了舔自己牙齒,倚靠在欄杆上:“那你能怎麼辦呢?斯尼威的靈石供給幾乎斷了,兩年裡,大家不是都把以前儲備的靈石消耗得差不多了嗎?墜靈們沒了能量,還不如我養的一條狗。”他說到這兒,隱隱興奮起來,眼皮下的目光如同狼一樣閃爍起來。“拚真刀真槍的日子來了。”他是如此全身心地渴望著戰爭,以至於奧第奇中人人都以為血牙是忠於艾達的一號大將了。“我倒希望你這話是對的。”艾達轉過頭,望著底下正稍事休息的新兵們,輕聲說道。由於缺乏靈石補給,墜靈們隻能回到宿主身體裡,緩慢地、一點一滴地等待著能力恢複;仔細一想,她已經有一兩個月沒瞧見百九和榮光了——“我聽說淨土軍手裡的靈石儲量很豐富,墜靈使也多,不會與我們善罷甘休的……”這是壓在她心頭上的又一件愁事。“那群反抗軍不是被騎士團擋在了西北嗎?”血牙聳聳肩膀。“他們過不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更何況,你那位朋友對付他們好像很有辦法。”艾達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下去。現在整片大陸據說都正處於靈石嚴重短缺的狀況裡,教廷騎士團絕不會為了反抗軍而用上自己的全部力量——畢竟他們最大的敵人,正坐在首都夕夜的皇宮裡。萬一淨土軍突破了包圍壓製,衝入了聯盟腹部,那麼她到時又隻有求助帕夏的份了……說來說去,她還是手上靈石不夠,沒有能吸引墜靈使投誠的資本。帕夏·緹香在這一點上就不同了:願意相信自己是神派來的使者、願意將一己之身奉獻給神的蠢人,永遠是不計其數的。在打發走了血牙以後,艾達再次忍不住歎了口氣。從鄰地貴族城堡中搜刮出來的靈石,是奧第奇中最後一批可以用的靈石了,但一共也隻有三十四塊。在第四天,也就是澎一應該動身的那一天早上,艾達小心地數出了三塊靈石——猶豫一會兒,又放回去了一塊。她將兩塊拳頭大的碧綠石頭放進一隻袋子裡以後,照舊往餐廳走去。高登愣愣怔怔地坐在餐廳裡,麵前擺著一隻半空了的盤子。剩餘的碎雞蛋和麵包,灑得盤子、桌上到處都是;艾達剛剛皺起眉頭,負責給小男孩喂食的侍女就忙站起了身:“艾達小姐。”“他不肯吃嗎?”艾達問道。她隨即察覺到自己這句話十分虛偽,就好像高登還有任何意識、能夠自主決定吃不吃一樣。“今天好像咀嚼不大靈活,吃得很費勁,我怕嗆著子爵……”大概是黑母的能量也不夠了。艾達擺了擺手,隻想叫他們趕緊從眼前消失。那侍女忙帶著高登退了出去,餐桌也重新被收拾乾淨了,端上了她的早飯。一碟水靈靈的葡萄,幾片黑麥麵包,一些雞蛋,就是她的全部早餐了。艾達剛剛掐下一顆葡萄,忽然隻聽門外傳來一陣咚咚的急促腳步聲;她抬起頭,正好撞上了一個衛兵漲得發紅的臉。“艾達小姐,”他似乎跑了一路,上氣不接下氣:“澎一閣下突然昏倒了!”“怎麼回事?”艾達霍然起身,大步繞過餐桌,“帶我過去瞧瞧!叫了胡克拉大夫嗎?”“胡克拉大夫已經到了,”那衛兵匆匆行了一禮,引她走向了城堡側樓。“他說必須趕緊通報您一聲,恐怕澎一閣下今日沒法動身了……”“到底是犯了什麼病?”這個問題,衛兵好像也答不上來。她滿腹焦慮,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了澎一臥室時,那兒已經圍上了一圈人,看樣子都是本來要和他一起出發獠國邊境的隨從。看見艾達來了,眾人紛紛讓開了一條道。當她一步踏入臥室中時,滿頭花白的胡克拉大夫立刻站起了身。他一張臉上時紅時白,鼻尖上滿是汗珠;往日稍嫌太小、淹沒在皺紋裡的眼睛,突然凸了出來,晶亮地冒光。他望著艾達,結結巴巴:“這……艾達小姐……剛才……”艾達沒有出聲。她望著那隻青綠青綠、竹排一樣的生靈,意識到了自己看見的究竟是誰。緊接著,她渾身微微顫抖起來。“我想你可能在找我,”曆史學家坐在澎一胸口上,有點兒虛弱地說——畢竟它剛剛經曆過一次宿主轉換。“現在你不必費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