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魚青一生之中,記憶最漫長的一個黑夜。不管這一夜將他的人生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當他抬起頭時,穹頂之上仍然隻是一片無儘伸展的黑暗。黎明好像永遠也不會來了。他仰起頭,一道眼淚順著皮膚流進頭發裡,在太陽穴上留下了一道濕濕癢癢的水痕,風一吹,就立刻涼了。林魚青再次睜開眼睛——在他的鼻尖前,長刀在夜色中閃爍著微微銀光,刀後那一雙眼眸亮得如同即將燃燒起來。嗆啷一聲,長刀被朵蘭收回了刀鞘。好像僅僅是林魚青一錯神的工夫,她就已經走遠了,成了林蔭中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青年仍舊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渾身僵直,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朵……朵蘭!”他不知哪裡湧起一股力氣,猛然長喝一聲:“你站住!”遠方的人影漸漸慢下了腳步,在枝葉搖曳的陰影中,看起來仿佛隨時會消融在某一陣漆黑的夜風裡。林魚青叫住了她,聲音卻哽在喉嚨裡,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了。與她爭奪父親的屍身嗎?他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一天結束時,甚至都沒有一個落腳之地。就算他帶上父親的屍身,又能將他葬在哪裡呢?還是與她爭辯,自己是不得已才——才傷害林雋佑的?朵蘭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她壓根不在乎。她隻是不願意讓林雋佑死,無論他身上發生了什麼,無論他變成了什麼。與她爭辯,沒有任何意義。人已經死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或者說,自己應該問她……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對父親產生那一種感情的?當這個念頭襲入腦海時,林雋佑往日的模樣突然一下鮮活起來,仿佛隨時會從黑暗裡走出來一般——林魚青緊緊攥著胸口的衣服,不由自主地慢慢彎下腰,跪在地上蜷起後背。他聽見了一陣風吹過洞穴時發出的嗚嗚低響,隨即發覺那聲音正來自於他的胸腔和喉嚨。朵蘭靜靜停了一會兒。她停留在樹下的背影,僵硬筆直,一動不動。“你……你把他奪走了。”她的聲音,就像是早上似睡未醒時一個即將遠去的夢。“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再也不能聽見他笑,不能讓他挽著我的手……沒有了。他原本是我的,然而我從此以後就沒有他了。不管……不管他身上住了一個怎麼樣的墜靈,他都仍然是林雋佑——這一點,你身為人子,怎麼竟然不明白呢?”“朵蘭……”“不要說!”朵蘭聲音猛然尖利起來,打斷了他。她喘息了一會兒,好像終於重新控製住了自己的怒意:“我——我要回去了。明天傍晚,你去樹林外那片平原上找比利。他會告訴你林叔——他會告訴你,林叔葬在哪裡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體顫抖起來。“我不想再見你了,林魚青。”青年慢慢地在地上坐下來,不知坐了多久,他被一片陰影籠住了。他抬起頭,目光中仍然是一片模模糊糊;透過水麵往外看,他唯一能勉強看清楚的,隻有黑夜中那一雙閃爍著銀光的雙眼。他伸長胳膊,龍樹低下了頭。林魚青輕輕摟住它的脖子,將麵孔和低泣聲一起埋進它烏黑豐厚的毛發之中。屬於它的氣味撲滿了他的鼻腔,在厚厚的毛叢中溫熱著,跳動著。在這個廣袤得叫人害怕的世界上,龍樹是他最後的親人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林魚青抹了一把臉,手腳發軟地扶著龍樹站起了身。父親不在了,他覺得自己突然又變成了一個無依無助的小孩——或者一塊離了殼的蚌肉,脆弱地暴露在世界的目光下。“你要去哪兒?”龍樹低聲問道。林魚青神思不屬地發了一會兒愣,過了好幾分鐘,才想起怎麼說話似的開了口。“我……我去哪兒?噢,是了,”他再次抹了一把臉,“頭巾他們還在那個村子裡等我。我去見一見他們。要給月亮下葬……然後我得繼續去找帕皮特大師。不管它跑到哪裡去,那個墜靈必須死。”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按住了衣襟裡的牧羊笛。朵蘭那樣慎密的人,今夜竟然也把它忘了。“你打算怎麼找?”“不知道,”林魚青閉上眼睛,天地在他腦海裡一陣陣地旋轉。“但我一定要找到……”龍樹忽然搶上一步,用它的身體撐住了搖搖欲墜的青年。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差點摔倒,下意識地抱緊了它的脖子,低聲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明白什麼了?”“艾達的心情,”他聲氣微弱,仿佛隨時會消散。“我終於明白了……要是我們還能再見的話,我一定會……”一定會怎麼樣,他沒說下去。他軟軟地從龍樹身上滑了下去,沉沉一聲摔在了地上。霧氣一般朦朧稀淡的月色,淺淺地浮動在風裡。薄薄一片白月,在高高夜空中涼得黯淡,讓夜色籠罩住了大地上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馬蹄聲又疾又單調,一下下撞擊著幽靜的夜晚,激起一路的煙塵。朵蘭攥著韁繩,始終將目光保持在與地平線平齊的高度上,脖子直直地好像無法低頭——在她腳下,在“風聲”的馬蹄旁邊,大地上的草叢與土塊開開合合、翻滾攪動——蓋亞正在用當初搬運林雋佑行李的方式,搬運著他的屍身。朵蘭在馬背上被搖得一晃一晃,隻是茫然地任“風聲”載著她往前走,直到蓋亞忽然遊至馬蹄前方,將“風聲”攔了一攔,她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她緊緊抿著嘴,四下掃了一圈。此時天地間昏黑得幾乎不正常,夜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濃,好像正在控製不住地滑向深淵;城堡隱約的影子正矗立在遠方,城牆上跳躍著幾點仿佛即將熄滅的火光。她猶豫了一瞬,掉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飛奔出去。前方隻有一片幽黑。從昏暗月色中迎麵而來的那幾個騎手,就像是忽然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僅僅在她一個恍惚之間,為首一人已經策馬奔至眼前;直到一行人接近了,她才看見他們手中的火光——蓋亞從大地中轟然立起,土地震顫著,土塊與草葉紛紛從墜靈身上滾落下來;為首那人被驚了一跳,急忙刹住馬,叫了一聲:“大人,是我!”朵蘭忙側過頭,借著叫住蓋亞的機會,偷偷擦了一下眼睛。“比利?你怎麼會在這裡?”當她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她的麵容已經重新恢複了平靜。她擺擺手,讓幾名士兵不必行禮,問道:“我不是讓你回駐地嗎?”火光在夜裡閃爍著,昏昏蒙蒙,像是被遮上了好幾層黑紗。不知怎麼的,在幾人衝近她之前,她竟一點兒也沒看見他們手裡的火把。“我剛從駐地帶了幾個人過來,想趕緊接上大人。”比利喘了一口氣,等蓋亞完全沒入了地底,這才走上來幾步:“大人,現在情況不大對頭,你必須得早點回去。”“怎麼回事?”“大人,在你離開城堡,去見……去見……那個,見林大人之前,是不是吩咐了一個士兵,通知軍中餘下的幾個弟兄趕緊離開?”比利鼻尖上全是汗,在火光下閃閃發亮;他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四下打量著,似乎生怕在朵蘭身後的夜色中看見一隻巨大的雪白手指。“對,他們回駐地了嗎?”比利吐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那個士兵倒是回駐地了……”朵蘭皺起眉頭:“什麼意思?”“他是一個人逃回來的……進了城堡的其餘幾位,都沒能和他一起回來。”比利的語氣和神色一樣沉:“就在我們出發來接你的時候,那個士兵剛剛傷重不治死了。”朵蘭在馬背上靜了幾秒,點點頭。“我明白了。”“他們倒是把時機抓得挺準,”她低低地冷笑了一聲,一夾馬腹:“恰好抓住了一個我們自顧不暇的時候發動突襲。看來他們果然一直在監視我們。”“但我想不通,”比利騎馬跟了上來,回頭遙遙瞥了一眼遠方的城堡,一雙濃眉毛皺得緊緊的。“為什麼好端端地突然和我們翻臉了?我還以為他們的目標與我們一致……”朵蘭神情疲倦,低下頭望著馬背,有好一會兒沒有出聲,仿佛正在微微出神。比利猶豫著又低聲問了一次,她才忽然醒悟過來:“噢,我聽見了。昨日我要求他們派人攔截林魚青,你知道他們派了誰去嗎?”比利被問住了,一時有些語塞:“這……”“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墜靈使,一個貴族。”朵蘭麵色冷淡,但與以往相比,聲音卻有些發飄。“我不知道——”她一句話沒能說完,猛一拉住坐騎,在震顫的大地中急急地刹住了腳步。蓋亞在黑夜中直立起了一個高高的影子,無數泥土石塊從它身上紛紛滾落下來;在隆隆一陣悶響裡,一個清晰的嗓音穿透了黑暗。“抱歉,我要在這兒攔住你們了。”朵蘭與比利迅速交換了一個目光,隨即揚聲喝問道:“誰?”帶著幾分不情不願,蓋亞慢慢地遊開了一些,讓宿主與對麵的四五個人影暴露在了彼此的目光中。朵蘭眯起眼睛,依然看不大清對麵是什麼人。不知什麼時候,連空氣裡那薄薄的淺淡月光也不見了,觸目所及隻有一片濃濃的黑暗——黑得令人心生疑竇。一個人影緩步從同伴身邊走了出來,模樣漸漸清晰了些。這是一個朵蘭從未見過的年輕男人;他身材削瘦,裹在一裘讓人瞧著有些眼熟的長袍裡。他的嗓音溫潤清爽,含著彬彬有禮的笑意:“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的確有些唐突。”“你是什麼人?”“我隻是神的一個卑微仆人,得到他的祝福,有幸成為了一個教士。”那個年輕男人在幾步之外停了下來,火光隱約之中,他左臉陷下去了一個深深的酒渦,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他那一雙綠眼睛看起來是如此討人喜歡,甚至連淨土軍幾個士兵都愣了一愣,才接二連三地抽出佩刀:“他是——他是教廷的人!”“不,我不是。”那個年輕教士溫和地笑了笑,“我的名字是帕夏·馮·緹香。噢,也許你們在教廷最新的通緝令上見過這個名字?”“教廷——教廷通緝教士?”幾個士兵都有些怔住了。朵蘭抿緊嘴唇,沒有出聲。她的目光牢牢釘在這個年輕教士的身後——在那兒,有一個她已經見過好幾次的熟悉身影。“你為什麼攔住我們?”比利嗓音尖細地問道。“要攔住我們的人不是他,”他話音一落,朵蘭冷冷地先開了口。她盯著前方一動不動:“正主兒在後頭站著呢,沒看見嗎?身為奧第奇城堡的實際控製人,你在背叛我們之後,至少應該有一點站出來看著我眼睛的勇氣。”艾達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抬步慢慢走近了帕夏身邊。“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言辭。”她板著臉說。在黯淡得的火光下,她一張小臉上漲成了一片淡粉紅:“你我沒有達成任何協議——我,我隻是自保,根本談不上背叛。”“自保?”朵蘭微微勾起嘴角,嗓音重新柔和下來。她轉頭瞥了一眼年輕教士,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昨日那一個貴族,是你的人?”“如果你是指蓮的話,他並不是我的人。”帕夏的神色稱得上十分謙恭了,他好像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對方語氣下又冷又硬的態度,低下頭說:“他隻是另一位神的仆人。”“噢,原來是這樣。”朵蘭嘲諷地一笑,目光重新盯緊艾達:“你一邊請我們住進奧第奇城堡,一邊私下裡與這一群人聯絡;在我離開城堡的時候,你又趁機對我的墜靈使下了手。我看該自保的人是我才對——你把我的墜靈使怎麼樣了?”那一個瘦瘦小小的纖細少女,在她一通質問之下不由流露出了幾分無措——也不知是因為貴族總是喜歡在麵上保持一份餘地,還是她確實難以應對這個問題。她頓了頓才揚聲問道:“你帶來的那個墜靈呢?”朵蘭揚起一邊眉毛。“那個——那個巨大的墜靈!”艾達開了個頭,似乎接下來的話就流暢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它趁著夜黑時偷襲了榮光,要不是恰好被另幾個人打斷了,榮光差點就要被它捉住了。你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帶了一個專吃墜靈的墜靈進了我的城堡。”“你的城堡,”朵蘭低低笑了一聲。“——那個小弟弟怎麼沒有來?”艾達死死咬著嘴唇,瞳孔中燃起了越發清晰的怒火。“你以為我不清楚嗎?”她沉下嗓子,雙手在袖子裡攥成拳頭,微微顫抖起來。“你不僅帶了一個專吃墜靈的墜靈,還帶了一個專門對付墜靈的道具——你到底要乾什麼?這可不像是一個友好的樣子!”“他們要鏟除天下一切墜靈使,使得人間重新成為 ‘淨土’。”帕夏悠悠地說,安慰似的伸手拍了拍艾達的肩膀。“你看,正如我所說的那樣,他們與一切身為墜靈使的人都是水火不容的。”他一邊說,一邊叫出了他的墜靈。按理來說,他與艾達相識才不過幾日,但二人好像卻已經十分熟稔了——那一個藍色小圓球似的墜靈剛一躍出來,就衝艾達高高興興地打了一聲招呼,跳上了她的肩膀。朵蘭望著對麵幾人,漸漸皺起眉頭,浮起了一層厭煩。“我明白了,”她輕聲說道,打了一個響指。在蓋亞隆隆的遊動聲裡,她涼涼地說:“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