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32章 你不配這個稱呼(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354 字 4天前

數步之遙外,林地爬上一個坡,又陡然直下,砸進了一條深溝裡。深溝中覆蓋著厚厚一層落葉,年月久遠的已經成了黑泥;新近落下的,有的隻剩一個枯乾發脆的輪廓,有的仍帶著幾分殘破的綠。在月亮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上,它們將一起慢慢腐爛。他還是太天真了。如果有人的後腦勺上被開了一個洞,這個人還如何能活得下去?答案自然是不能。活不下去了。即使那人還能走,還能喘氣,還能說話……林魚青站在盛滿落葉的深溝旁邊,沉默地望著不遠處的樹林。腳下蒼白安靜的月亮,和一旁直立的林雋佑,都隻存在於他的餘光裡,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影子。“你在看什麼,我的孩子?”林雋佑輕聲問道。二人離得很近,他一句話說完時,重新響起的呼吸聲在靜夜裡清晰可聞。過了好半天,林魚青微微張了張嘴;深深吸了口氣,他低聲開了口。“我在看那棵橡樹。”“噢?看它乾什麼?”青年濃黑的長睫毛不斷顫抖著,像一對在風裡不由自主的蝴蝶。“我母親死得很早,”他輕聲說,“我五六歲的時候,她被葬在了一棵橡樹下。我記得以前父親偶爾會囑咐我,在他將來死後,要把他和母親一起葬在同一棵樹下,不再分開……”林魚青說到這兒,一點點轉過頭。無論是身體還是麵孔,他看見的都仍然是那個熟悉的林雋佑。唯有那一雙眼睛,那一雙在暗夜裡黑漆漆、沒有光澤的眼睛,此時正悄悄低下去,窺探著他的腰間。這一個保留了父親外形的東西,正在尋找林魚青放牧羊笛的地方。“父親,”他喉嚨裡的一陣陣哽咽感,讓他的嗓音聽起來連自己都有幾分陌生:“對不起。”“……你對不起我什麼?”那一個人影向他抬起頭,重新舒展開了屬於林雋佑的清朗眉眼。五官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即使內殼裡的靈魂已經不在了,仍然能保留原先主人的一絲神韻。“對不起,你不能和母親葬在一起了。”林魚青閉了閉眼睛,慢慢伸出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在你死後,我……我恐怕儘不到一個人子的責任,將你……將你帶回伊靈頓下葬了。”林雋佑好像這才看清楚他似的,滿是疑惑地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嗯?”。過了幾秒,他輕聲笑道:“你說得好像我馬上就要死了一樣。”儘管這一張麵龐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但這個笑聲卻叫林魚青浮起了似曾相識之感。今夜是他第一次見識帕皮特大師,不過他從那隻墜靈身上,已經領教過不止一次這樣的笑聲了。“是的,”他忍不住低下頭,隻覺自己骨骼仿佛正被某種他承受不了的東西,一寸寸向下壓成齏粉。“你……你就要死了。”“我?”林雋佑——或者說,正在使用林雋佑身體與嗓音的東西,立刻笑了,語氣甜膩陰涼:“那你告訴我,我會怎麼死?”林魚青一邊告誡自己現在絕不能讓眼淚湧出來,一邊慢慢抽出了長劍。鋼鐵摩擦劍鞘的聲音很輕,音波一圈圈在夜裡泛起漣漪。“用這把劍,”林雋佑的黑影,在夜裡問道。“你要親手殺掉你的父親?要知道,我現在可還是活著的呀。”“不要用他的名義稱呼你自己。”林魚青咬著牙,從齒縫中擠出了這一句話。他麵頰上的肌肉正在不斷鼓動,一跳一跳,仿佛是一顆劇烈掙紮的心臟。“他根本不能思考,也不能說話了。”他手中的劍尖在黑夜裡顫抖著,閃爍起點點銀亮,“我本來以為你隻能控製他的行動,沒想到……沒想到你把洞開在他的頭上,還可以控製住他的……他的……”他說到這兒,一句“靈魂”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對於林雋佑來說,還有比這更沉重的羞辱麼?“你到底是在哪裡操縱著這具身體的?”林魚青啞著嗓子問道,退後幾步,將長劍指向了對方的喉嚨。“你為什麼又非要殺掉月亮不可?”“林雋佑”閉上嘴,盯著他的一雙眼睛佛兩個幽黑幽黑的深潭。過了半晌,他終於慢慢張開了嘴。“你不怕嗎,”他仿佛怕驚嚇著誰似的,用近乎氣聲的音量笑道:“你這麼聰明的孩子,應該也正在顧慮著那一個問題吧?”劍身微顫,波動著水麵一般的粼粼銀光。“萬一……你用劍捅穿了我的心臟之後,”林雋佑幽幽地說,“我死了,但我仍然能夠站在這兒,仍然能夠走動……那時可不僅僅是能不能把我帶回老家下葬的問題了。到那時,你父親的屍體還會繼續跟在你的身邊……你不怕嗎?”林魚青怕。他怕得甚至連雙腿都在發抖。他難以想象,林雋佑在死後還要被帕皮特大師驅使,拖著僵冷的、泛著屍斑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在人間。“至於這個姑娘,反正你也不想和她生孩子,留著也隻是礙我的事。希望你能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兒教訓……是這樣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你所關心的人是死是活,一點兒也不。”林雋佑的黑影又一次笑起來,那種笑法讓人聽了胃裡就一陣陣緊縮,毛孔裡都快要滲出冷汗似的。“再說了,以後找個能生孩子的女人就行。至於她們能不能動、能不能思考,都是不必要的問題。”說得對——畢竟對於帕皮特大師來說,林魚青的後代都隻是一個又一個木偶,誰生的,怎麼生的,不重要。當那一雙眼睛掃過來的時候,林魚青幾乎懷疑對方已經看穿了他的軟弱。“動手啊,”帕皮特大師遙遙地操控著這一具身體,擺了擺手臂,對他笑道:“殺了我。最好得肢解了你父親的屍體,我才不會重新站起來噢。”青年緊緊地閉了閉眼,又猛然張開了。“不對,”他盯著自己的父親低聲說。“不是這樣的。”“什麼不是這樣的?”然而他沒有得到林魚青的回答——迎上他的,是夜色中驟然盛起的一點銀亮光芒。這具身體的四肢行動都正被遙遙操控著,反應難免慢了一步;林雋佑僵硬轉過上半身,但兩條腿卻好像忘了跟上去,轟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他從一個正常人不可能辦到的角度擰過脖子,胸前衣服上緩緩滲出來的鮮血,在夜裡看起來漆黑得像墨一樣。林魚青手執長劍,一時呆住了。他以為自己下定了決心,直到他真看見了父親的血。那血跡越洇越大,越漫越長,逐漸浸透了父親的一整片衣服。他的思緒好像被人切成了一截一截,斷斷續續地連貫不起來——上一秒,他顫抖著想鼓起勇氣;下一秒,他卻仍然站在那兒,劍尖抵著土地,腦海裡陷入了一片空白。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死父親?仿佛氣流斷了似的,林雋佑猛然從胸腔裡發出一聲尖銳的、風箱似的長鳴,這才忽然叫他回過了神。“傷……傷得重嗎?”這句話一出口,林魚青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丟下長劍,撲到了父親身邊。很難想象,最先打濕他雙手的居然不是父親胸前汩汩外冒的血,而是他自己不斷掉落的眼淚。林雋佑依然睜著眼睛;不過在那雙黑潭一樣深幽幽的眼睛裡,終於望著他,一點點泛起了水光。“對,”他嘶啞的聲氣,聽著不像是從嗓子裡發出來的,倒像是氣流從管子裡擠出來時的餘音。“殺了我,它也會……重傷……它剛才為了嚇你……所以,你要解決它。”林魚青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拚命壓抑著自己喉嚨裡仿佛要炸開似的慟哭聲,生怕聽不清楚父親氣若遊絲的聲音。“不要……讓它繼續操縱我的屍體……”林雋佑的目光,像以前那樣重新清亮柔和起來。他好像試圖用這樣的態度安撫自己的兒子,但這一次他收效甚微。當林魚青伏在父親仍然溫熱的身體上放聲大哭的時候,他清楚地感覺到了。父親的手臂忽然抬起來了,正一點點地蠕動著,像一條長蟲般朝他的胸口遊走而來,慢慢地鑽進了他的衣襟裡,尋找著那根牧羊笛。在他這一生中最悲愴痛苦的時候,也是他最惡心反胃得甚至想吐的時候。“快……”林雋佑也意識到了自己手臂的動作,他再也難以掩藏自己的恐懼了,連嘴唇都在蒼白地發抖:“殺了我,快……彆哭了,我把我兒子,教得比這更聰明才對……快!”林魚青雙手猛然死死掐住了父親的脖子,一聲悲慟長號從喉嚨裡撲出來,響徹了林間。這一刻他什麼都忘了,仿佛世界上隻剩下了自己的這一雙手,以及手掌下不斷顫動的喉結。他在模模糊糊之間,好像感覺到龍樹從身上撲了出來,好像哪裡響起了一聲尖利的怒吼,好像大地正在不斷地震動……“你在乾什麼!”一個清脆熟悉的女聲剛一響起,一道重重的力量立刻撞在了林魚青身上,將他整個人都給掀了出去。他渾身骨頭都仿佛被擊碎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掙紮著從地上抬起頭,恰好看見一片土地在眼前重新合攏——蓋亞一擊得手,就又沉回了大地。他花了半秒,才敢確認那一個跪在林雋佑身邊的人真是朵蘭。因為林魚青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朵蘭:她看起來是如此害怕、如此惶恐,像害了什麼病一樣渾身劇烈地打戰,仿佛她的靈魂即將要約束不住這一具肉身,馬上要被一陣風吹散了似的。“林叔,”她伏在林雋佑身上,聲音柔和又尖厲,“林叔,醒醒,我帶你回去……”林魚青木木地轉開了目光。蓋亞之所以能夠擊飛了他,是因為龍樹此時正死死地盯著帕皮特大師——這個永遠藏身於一團幽黑之中的墜靈,剛才似乎是一直漂浮在高空裡操控著林雋佑的;它此時從天空中掉了下來,霧氣般不斷翻滾的幽黑與蒼白在地麵上糾結聚散,甚至連周圍的景象都隨著它一起扭曲了。隻要朵蘭回頭往那兒看一眼,她就會明白林雋佑死了。但是她不回頭,她也不看帕皮特大師;她好像連林魚青的存在都忘了。“林叔,林叔,”她隻是一句接一句地輕聲叫道,“你醒醒,你看看我。”林魚青沉默地彎下腰,撿起長劍。“龍樹,”他一邊走,劍尖一邊在地上拖行,劃出了一道銳響:“殺了它。”那一團翻滾扭動的幽黑中,一片片白影飛快地浮起又隱沒,好像正在被某種痛苦反噬。帕皮特大師大概聽見了他的話,在龍樹驀然撲向前方之時,登時劇烈掙紮起來,拚命朝樹林間遊去——龍樹四爪落地,橫欄住它的去向,重重一甩長尾,尾巴像刀鋒一樣切開了那一團黑白交纏的霧氣。一部分屬於帕皮特大師的黑暗,與它尾尖的煙霧一起在夜空中消散了,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咬下了一口似的。帕皮特大師的怒吼聲,驚得樹林間遠遠近近地飛起了無數夜鳥;那聲響簡直像是在直接摩擦著人的麵骨,叫人難受得連心臟都縮成了一團。唯一對此充耳不聞的,大概隻有朵蘭了。“林叔,”她撫摸著林雋佑的麵頰,手指在他剛剛冒頭的胡茬上刮出沙沙輕響:“沒事了,沒事了……”她一邊落淚,一邊慢慢低下頭,將額頭貼在他的臉上。她的睫毛、嘴唇、鼻尖,摩挲著林雋佑蒼白的皮膚;二人鬢發雜亂地交織在一處,一張臉溫熱,一張臉冰涼。當帕皮特大師的又一次尖厲嘶吼響徹夜空時,朵蘭像是被誰用針紮了一下似的,使勁閉了閉眼睛。“蓋亞!朵蘭,叫蓋亞過來,它快要跑了!”林魚青的一聲怒喝,穿過夜色遠遠地響起來。朵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淚順著麵頰滑下去,滴落在林雋佑脖頸間。她霍然站起,蓋亞立刻緊緊跟上了;它從大地深處遊向林間,撞得草叢、樹木一陣陣搖曳。然而她還是去晚了一步。帕皮特大師也許感覺到了危機,在一陣陣怒吼聲中撞倒了無數林木;它的顏色越來越稀淡,漸漸拉長成了一條煙霧,終於在樹林深處一閃而沒,消失了蹤影。二人與墜靈趕到的時候,隻有一片草木折斷的狼藉在等待著他們。林魚青怔怔地望著黑夜,半晌,他終於啞著嗓子開了口,卻不知道在問誰:“它……它會死嗎?”宿主死了,它在重傷之際又遭到龍樹的不斷攻擊——再加上這附近荒無人煙,帕皮特大師很有可能沒法在死之前找到下一任宿主。“林魚青。”朵蘭忽然在他身邊輕輕叫了一聲。青年一愣,慢慢轉過了頭去。朵蘭的一雙眼睛,在黑夜中閃爍著一層刀鋒般的冷光。“你知道我打算在後頭跟著你,所以才叫龍樹攪亂了你的痕跡,是吧?”她聲氣平靜,但沒有一丁點溫度:“所以我才花了這麼長時間找到你們。”林魚青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龍樹一步步走近宿主,身軀在黑夜中龐大了一圈。它與蓋亞死死地對峙著,隱隱的咆哮聲在夜空裡滾過。“你殺了他。”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好像想用擠出口的字句割破眼前人的皮膚,劃得他一頭一臉都是鮮血才好:“是你,是你殺了他。”林魚青張開口,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蓋亞,”朵蘭忽然呼哨一聲,叫住了她的墜靈。“你回去帶上林叔,我們走。”大地在腳下一震,林魚青剛剛搶上一步,她猛然一擰身,腰間長刀已經離鞘而出,在夜裡劃起了一線銀光。“我要是你的話,我會從此遠遠地躲開。”她在黑夜中冷笑了一聲,“為了你的性命著想,彆讓我再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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