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31章 拜托了 龍樹(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444 字 4天前

林魚青受夠了夜晚,也受夠了樹林。他拚命奔跑在昏蒙蒙的林木間,暗夜被腳步踏碎,又被二人沉重的呼吸聲給攪成了一片片;頭昏腦漲之際,這片樹林看起來仿佛沒有儘頭,沒有光亮,要旋轉著吞沒他們二人一般。“我們分頭找,”朵蘭突然停住步伐一回頭,漆黑眼睛中泛著一層亮光。“你走那邊,我走這邊,快去。”林魚青喘了幾口氣,剛要走,卻又頓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朵蘭。她在黑夜中隻是一片窄窄的剪影,被一身皮革束出了簡單利落的線條,麵容沉在看不清的昏暗中。林魚青望著她的影子,張了張嘴,喉結滾動幾下,仍然沒能將那一句“你剛才是不是會真的殺了我?”問出口。帕皮特大師一消失,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懷疑荒謬了。“怎麼了?”朵蘭聽起來勉強忍住了焦急,“怎麼還不快去?”她雖然在催促林魚青快走,自己腳下卻同樣沒有動地方。青年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銅管此時正硬硬地硌在他的腰間,不過朵蘭問也沒有問上一句——如果二人分開了,那麼拿著銅管的人,就等於是掌握了一絲生機。“牧羊笛……”他終於還是開了口。“你拿著,”朵蘭幾乎連想也沒想,聲音脆亮地答道:“我了解帕皮特大師,我不會有危險。”是這樣嗎?沉默了幾秒,林魚青點了點頭:“好,我去了。”他轉過身隨便朝一個方向走了出去,仍然能感覺到朵蘭的目光正沉甸甸地停留在他的後背上。剛才林雋佑跌跌撞撞地沒入樹林中時,實在很難看出來他究竟要往哪裡去;不管林魚青現在挑哪個方向,其實都是在碰運氣。身後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林魚青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朵蘭的影子已經從原地消失了。月色稀薄淺淡,隻是隱隱約約的一個暗喻,靠它厘不清現實。被黑夜統治著的這片樹林,竟然出乎他意料地廣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穿行在林木之間,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但昏暗的林蔭仍然在眼前近乎無儘地鋪展下去;因為不斷呼喊,他的嗓子早就痛得嘶啞了,不過始終沒有得到父親的半點回應。骨頭裡仿佛流淌著一腔火,將他的精神燒得異常健旺,甚至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了。龍樹沉默地伏在他肩膀上,像是一團毛絨絨的裝飾品,隻有兩汪銀泉在黑夜裡閃爍。“我們接近了嗎?”青年懷抱著僥幸問道:“你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嗎?”“它回到宿主身體裡了,”龍樹聲音又低又沉:“這種情況下……很難覺察出來。”他吐了口氣,伸手使勁揉了一把臉。他頓住腳,抬頭望望前方,又轉頭看了一眼身後。不管是哪兒,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幽黑寂靜,都是茫茫的一片無望。帕皮特大師為什麼會忽然帶走父親?它要去哪?他想到這兒時,一腳踏在起伏不平的坡地上,險些把腳腕崴了。“歇一歇吧,”龍樹看了他一眼,“不然你會支撐不住的。”林魚青低下頭,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終於在一叢灌木摔了下去,“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冷風貼上了冒著一層熱汗的皮膚,叫他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回頭看了一眼來路——被他折斷、踩塌的草葉枝木,依稀形成了一條窄窄的小道,沒入了黑暗裡。“龍樹,”休息了十來秒,他還是熬不過心中的焦慮,低聲說道:“你幫我一個忙。”“什麼忙?”“帕皮特大師……和父親,都不在我們來的這條路上,所以這個方向很安全。”他指了指身後那條小道,“我想讓你現在掉頭回去,在林子裡多踩出幾條路來。”龍樹躍下他的肩膀,一時卻還沒有明白:“你想讓我把後頭的痕跡踩亂?”“對。”“那你呢?”墜靈沒有多問,身形驀然漲大了:“在這兒等我嗎?”“不,”林魚青搖搖頭,撐著大地,帶著幾分艱難地爬了起來。他渾身肌肉、骨頭無一不疼;但疼的地方多了,反而感覺不著了,隻剩下了一片混沌沉重的麻木感:“我沒有時間坐著休息……我再去前頭找一找。你儘量多踩出一些痕跡,然後過來和我彙合。”“你萬一撞見了那個墜靈怎麼辦?”“我有笛子,”林魚青安慰道,“它接近不了我的。等笛聲停了,你也趕回來了,我很安全。”龍樹高高地立在黑夜下,望著他的一雙銀色眼睛裡流轉著星辰似的光芒。“你多小心。”它低下脖子,用碩大的、毛烘烘的額頭蹭了蹭林魚青,將他蹭得一個趔趄。青年伸手抱住它的頭,也同樣輕聲囑咐道:“你也是。”沒有了墜靈,林魚青就像是一個被剝掉了盔甲的騎士,隻得更加小心地提防著身邊的黑夜。他不再呼喚父親了,隻是儘量悄無聲息地慢慢往前走,試圖用耳朵分辨出一陣陣風裡的聲音。不管再怎麼說,林雋佑仍然是一具血肉之軀;他走過林木間時,總會多多少少地發出摩擦聲的。時間過去得越長,他就越不抱希望。然而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在又一陣涼風吹來時,竟真的送來了一點模模糊糊的聲音。林魚青驀地住了腳。這不是風吹動枝葉時的聲音,也不大像是不知名的動物從灌木中一閃而沒的聲音;那是一個持續的、有節奏的聲響,聽著……聽著仿佛越來越像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是一塊樹木漸漸稀疏起來的空地。野草長長地沒過了膝蓋,在夜裡沙沙搖擺;跨過空地,遠處樹林重新繁茂起來,一眼望去,沉沉地一片黑暗。從黑暗中浮現的,是一張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看見的臉。恐懼把她一半麵孔拉扯得變了形,讓月亮另外半邊被火燒傷的臉,看起來仿佛也不大扭曲了。在夜色下,她看上去是如此蒼白單薄,好像是有人用白紙紮了一個她,又把這個紙人交給了帕皮特大師。沒錯——一個大得叫人喘不上氣的雪白手指,正輕輕搭在月亮的後背上。說“搭”,或許還不大準確;因為那根手指微微半立著,就像是一個人正要撚死桌上的螞蟻時,會先把手指提起來一樣。另一個熟悉的、清瘦的身影,僵硬地站在月亮身後,一動不動。林魚青愣愣地站著,骨節攥得生疼,好像即將破皮膚而出一般。“墜靈使大人,”月亮一雙眼睛裡閃爍著亮亮的水光,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能察覺她雙唇正在不斷發顫:“你讓它殺了我吧。”“是我的錯,”她終於忍不住讓一聲抽泣撕破了喉嚨:“我——我不應該回來找你的!”“你這孩子,”帕皮特大師甜膩地打趣了一句,“小魚心腸這麼軟善,哪能呢?你放心吧,你不會死,你還要替小魚生許多孩子,再把他們都養大呢。你知道的,”它這句話似乎同時也是對林魚青說的:“這種事兒,最好還是找一個心甘情願的女人來做比較好。”與上一次聽見這話時反應不同,此時月亮麵上一絲波動也沒有了。她麻木地望著林魚青,隻有嘴唇不斷扁起、抿緊,仿佛正在艱難地一次次吞咽著喉嚨裡的什麼東西。林魚青輕輕抽出了牧羊笛:“你讓她走。”帕皮特大師充耳不聞。“雖然我迫不及待地想看見第三代,”它一麵說,一麵輕輕用龐大手指撫摸月亮,好像她是一隻被飼養的什麼小蟲。“不過,假如我需要給你一個死亡,才能叫你認清現狀的話,我倒不至於舍不得這個姑娘。”笛聲一響,能立即叫它失去行動能力嗎?林魚青猶疑地攥緊了銅管,一時竟不敢將它放在唇邊了。萬一帕皮特大師還能夠掙紮著動一下——隻要動一下就夠了——那月亮隻有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讓它殺了我吧!”月亮緊緊盯著他,聲音發顫:“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死還算是一回事麼?”“或許你應該閉上嘴……”帕皮特大師剛剛輕聲咕噥了一句,林魚青急忙喝道:“等等!你要怎麼樣?”巨大手指懸浮在幽黑中,停在月亮的頭頂上方。風停了,天地間寂靜得仿佛沒有呼吸。“把那根管子給我,”帕皮特大師的聲音,像是草叢裡緩緩遊過來的一條蛇,冷冷膩膩地滑過皮膚。“然後,你跟我們一起走。”林魚青慢慢抬起手,笛子在他胸口閃爍起一點微亮,又停頓住了。他現在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是賭上了月亮的一條性命。就在他微微張開口,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時,心臟忽然在胸腔中一跳——沒有一點征兆,他的頭頂上驀然撲出去了一個修長流暢的黑影;那黑影拖著長長一條尾巴,尾尖在夜空中一甩,散成一片煙霧。“龍樹!”林魚青一聲驚叫;對麵一團幽黑中忽然接二連三地伸出了好幾根手指,大張著朝半空中的黑影迎了上去——與此同時,帕皮特大師響亮地吸了一聲口水。“跑!”青年朝月亮發出一聲怒吼,隨即再也顧不得了,拚命吹響了手中銅笛——尖銳刺耳的長鳴仿佛能夠撕碎墜靈的意識,半空中即將相遇的黑影子與白手指,幾乎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力氣、各自撲騰著滾落在地。黑霧濃濃淺淺地不斷飄散、聚攏、又一次飄散;龍樹渾身劇烈顫抖著,皮毛在夜色下如同一湖不安的粼粼水麵。它們彼此間隻剩下了半臂距離,帕皮特大師再稍稍伸長一點兒手指,就能夠著龍樹了——而它看起來好像正在這樣嘗試著。林魚青不敢停下笛音,一邊吹著牧羊笛,一邊匆忙跑了過去,一手拽起龍樹,使勁將它向後拖去。“月亮,父親!”戰鬥形態的龍樹沉重得驚人,青年好不容易才將它拖遠了些,急忙抬頭衝遠處叫道:“你們快跑,快點!這裡由我來拖住它!”匆匆一句話說完,眼見那團黑暗仿佛要聚攏了,他趕緊再次將銅管湊近唇邊,尖刀一樣銳利的聲音再次捅進了黑夜裡。“我知道了,”林雋佑遠遠地應了一聲,好像終於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體。他一把拉住月亮,將她拖向樹林:“快走!”林魚青一直等他們二人的影子都消失不見了,才再次停下了笛音,忙拍了拍龍樹:“快回我身上來!”但笛音的影響一時半會兒仍消除不掉;龍樹掙紮著撐起四腿,又轟隆一聲砸回了地上。林魚青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死死盯緊帕皮特大師藏身其中的那一團黑暗,滿腹焦慮地等待著龍樹站起來。笛音響起時,同時影響了兩隻墜靈;笛音滅下時,也是兩隻墜靈一起緩緩恢複。假如龍樹不能在帕皮特大師恢複之前,返回宿主身體……林魚青鼻尖上全是汗,嘴唇緊貼在牧羊笛上,把那一塊皮膚都按麻了。那團黑暗漸漸穩了下來,好像天地被鑿穿了一個洞。當黑暗中隱約浮現起一線白影的時候,龍樹縮小了身體,趔趔趄趄一頭撞上了林魚青的小腿;他一把撈起它,往肩上一放——在它驀然消失時,笛音幾乎在同一時刻重新撕裂了夜空。救回了龍樹,林魚青心中一顆大石都落了地。在持續不斷的笛聲裡,他倒退著一步步退向剛才父親和月亮離開的方向;當他與帕皮特大師拉開了長長一段距離時,笛音猛然一頓,突兀地停了。下一秒,林魚青掉頭就跑。其實他一點兒也不想停下笛音。但銅管太燙了,燙得他幾乎拿不住,不得不用衣角抱著才能勉強捧在懷裡;這是他第一次將牧羊笛吹響這麼長時間,也是他第一次發覺原來它會隨著笛音而變熱——他的嘴唇剛才被驟然灼燙了一下,好像燎了皮膚,木木地疼痛起來。好在他總算甩脫了那墜靈,好在父親、月亮都總算甩脫了那墜靈!“父親!”他一邊跑,一邊低聲叫道,“月亮!你們在哪兒?”腳步咚咚地震碎了草葉,撞開了霧氣般的夜色;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隻能憑著直覺和印象,順著好像是林雋佑離開時的一個方向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後一片寂靜,帕皮特大師似乎還沒有緩過來。“父親!”在林魚青又叫了一聲的時候,這一次他聽見了回應。“我在這兒!”林雋佑的聲音低低地從遠方響起來,好像也不敢高聲呼喚他:“快過來,那墜靈沒有跟著你嗎?”“沒有,沒有!”林魚青喘息著朝那個熟悉的身影跑了過去,一陣陣後怕、激動和喜悅化作奔騰血液,將他皮膚衝擊得麻麻地發癢:“看來咱們能走——不,咱們解決掉它!”他衝到林雋佑麵前時,一顆心正激烈地撞擊著胸膛。“月亮呢?”林魚青轉頭看了一眼父親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那個姑娘是騎馬來的,我讓她去牽馬了。”經曆了這一晚,林雋佑看起來也十分虛弱;他倚在一棵樹上,仿佛隻剩下了一把瘦骨:“馬一來,你和她就先走……對了,朵蘭呢?”“我們分頭走了,”林魚青將仍然熱燙得拿不住的銅管塞進了上衣裡——儘管熱得他難受,但他不敢再冒險了。萬一帕皮特大師故技重施,他真不知道還能不能那樣幸運地把它搶回來。“父親,我不能走,應該走的人是你。”林雋佑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這個一會兒再說,我們先去和那個姑娘……她叫月亮?先去和她彙合。”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你跟我來。”林魚青應了一聲,抬頭瞥了一眼,隨即動作凝固住了。“怎麼了?”林雋佑勉強走了幾步,發現身後沒有動靜,不由轉頭問道:“怎麼不走?”林魚青站在黑夜裡,隻覺臉頰上熱熱地滑下去了什麼東西。他想張開嘴說話,然而喉嚨哽住了,隻有那股熱熱的東西不斷從眼眶裡冒出來,流下麵頰,從下巴上滴落。“父親,”他終於低低地出了聲,抬起一隻手。林雋佑的影子一動沒動,隻是靜靜地望著他。林魚青那隻手,慢慢落在了自己的後腦勺上。“父親,”他繼續哽咽著說,幾乎不能喘氣。他像個孩子一樣,視野全被眼淚模糊了:“你的……你的這裡,有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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