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桐源帝國、帶著東方人獨有紋飾的那一根銅管,此時正被兩個巨大手指夾在中間。它對於手指來說太細、太小了,像一根貓狗身上的毫毛,被小心地撚在指甲邊緣上,管身幽幽地浮起雲紋浮飾繁複曲折的光。“這可真是一個新鮮玩意。”帕皮特大師讚許地說,非常謹慎地將它來回晃了晃。“竟然叫我吃了個虧……這玩意是打哪來的?”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林魚青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如此迫切、如此渴望地想殺掉一個生物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許從來沒有過。就連羅曼丹、教皇,也沒有在他的胸膛中激起過這樣凶猛的殺心;他盯著自己的父親,盯著他背後的墜靈,突然想起了小時候那隻蜻蜓。仔細回憶起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生靈逐漸在掙紮中死去。帕皮特大師的模樣漸漸取代了那隻蜻蜓,在地上撲打著,收縮著身體,最終一動不動地、醜陋地死了。他死死注視著前方吞噬了半空的黑暗,一時間腦子裡來來回回隻有四個字:那支笛子,那支笛子……“你們都知道了。”林雋佑低低的一聲歎息,突然打破了死寂。林魚青激靈一下,仿佛又被這個熟悉清冽的嗓音給帶回了人間一樣;他略帶茫然地望著他,嘴唇顫抖著叫了一聲:“父親……”“我……我努力過,我試著控製過它,但我沒想到最終我甚至沒能抵抗住它。”林雋佑過於清瘦的麵龐上,隻有一雙眼睛仍像往昔一樣,泛著與星辰一般閃爍的亮光。他眼中那一層淚意混雜著羞愧、窘迫與更多難以名狀的痛苦,甚至沉得他抬不起來目光:“是我的無能,讓事情一步步走到今天這樣境地的,我……我沒有顏麵見你們。”朵蘭的呼吸急促起來。“彆這樣自責嘛,”帕皮特大師藏身於其中的那一團幽黑飄近了一些,靠在林雋佑身後悄悄笑道:“換作任何人,都會落到和你這個木偶娃娃一樣的處境。我想,你這兩個孩子也是一樣的想法,對不對?快來安慰一下你們的爹爹。”它仿佛覺得現在情景十分有趣,咯咯笑了一聲,從黑暗中又伸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食指和大拇指。現在的林雋佑看起來,仿佛正被一朵頂天碰地的蒼白肉花給裹住了似的。“你……你想怎麼樣?”這也許是林魚青人生之中頭一次,聽見朵蘭用這種聲氣說話。“我想怎麼樣?”帕皮特大師隨時可以毀掉牧羊笛,而它也正在不斷地向幾人證明這一點。四個龐大得讓人呼吸不暢的手指,微微從笛子上挪開了一點,隨後響起了一陣笑聲:“我的孩子,應該問問你想怎麼樣才對。這根管子,不就是你們找來對付我的嗎?多叫我傷心呐。”林魚青緊緊咬著牙,麵頰上肌肉浮凸;他隻希望自己早一點將它還給朵蘭就好了——至少她對父親有防範,不至於被輕易搶了笛子!“現在你把它奪走了,一切局勢又回到了你掌握中。”朵蘭一定有滿腹的不甘和怨恨,但很難從她重新冷冽下來的聲氣中聽出端倪:“你現在還想恢複咱們從前的約定嗎?”帕皮特大師似乎正在考慮那笛子對它有沒有用處,翻來覆去地將它在指尖上打量了一遍,頓了幾秒才笑道:“從前的約定?你傻了嗎?我有了老的,又找到了小的,說不定還能用上這根笛子……我在十年——不,二十年裡,都不必愁了。我還要你和你們淨土軍乾什麼?”它嘶嘶地笑起來,那是液體從舌尖往回吸的聲音,應該是正在試圖控製自己的口涎。“這天下所有的墜靈,都是我的點心了呀。”林間不知從哪兒忽然響起了半聲嗚咽似的顫音,林魚青這才想起來,這兒還有一個比利。“大人,大人,”他從一叢灌木後站起身,踉踉蹌蹌地遠遠繞開帕皮特大師,向朵蘭說道:“回去吧,我們回去吧!一軍的人都還在等著你……既然它也不想回淨土軍了,那就隨它去吧,咱們的弟兄——”朵蘭慢慢轉過頭,麵上不知浮起了什麼神情;偶然一片霧氣似的朦朧月光籠了下來,比利望著她住了口。“如果沒有了他,”她柔聲說道,抬手一指林雋佑,嗓音如同日升時撫上林間翠鳥的第一縷光線一樣輕緩。“淨土軍算是什麼東西?”比利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會兒看看帕皮特大師,一會兒看看朵蘭。“但我、我們還要掀翻那些貴族……洗淨他們的墜靈……”既然是以貴族為目標,又為什麼與那個騎士長走得這樣親近?林魚青此時的腦海近乎一片麻木;他甩了甩頭,用指甲深深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皮膚:現在,那些一切都不重要。“你說得對,”朵蘭走向林魚青,頭也不回地對比利答道:“不過鏟除貴族,那是我的第二個目標。”第一個目標是……林雋佑嗎?“比利,”她一邊走來一邊吩咐道:“我命令你現在返回淨土軍大部隊的駐地,整頓軍隊,靜待我的回歸。聽見沒有?快去!”比利怔了半秒,抬頭望了帕皮特大師一眼,腳步慢慢往後退去。浮在空中的那片黑暗卻噗嗤一聲笑了:“你又不好吃,怕我乾什麼?再說,你的想法我倒是很欣賞……我喜歡乖乖給我讓路的人。”身材矮壯的中年人抽了一口涼氣,連忙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當朵蘭在青年身邊停下腳時,“嗆啷”響起了一聲利響。林魚青剛剛反應過來,隨即隻覺一點涼涼的東西就頂住了自己脖子上最溫熱的地方。“他對你來說是難得的下一個容器,下一個木偶,很重要的,對吧?”朵蘭仍然用那種輕柔得叫人不敢置信的語氣說道。“放過林叔,”她像是歎息一般溫柔,但仿佛連夜都打了幾個抖:“否則我就殺了他。”樹林間靜了下來。林雋佑慢慢抬起頭,麵上那種羞愧、痛苦交加的神色中,終於又浮起了一份愕然。龍樹驀然跳下了肩頭——這次它沒有像以往一樣落在林魚青身前,那未免就與帕皮特大師離得太近了;它站在不遠處,一雙銀眼睛低低地瞪著朵蘭,發出了一陣示警般的咆哮。腳下大地微微一震,蓋亞的遊動震得幾叢野草輕輕作響。林魚青忙將一隻手搭在龍樹的後背皮毛上,又像是怕它襲擊朵蘭,又像是怕它遭到襲擊。“那可是你的青梅竹馬呀,”黑暗中的聲音討人厭地笑了一聲,“還是你在世上最熱愛的人的唯一兒子,你怎——”它話音未落,林魚青脖頸間一痛;伴隨著龍樹驟然一聲吼,他感到頸間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流了下來,慌忙一把壓住了自己墜靈的後背。帕皮特大師不吭聲了。過了幾秒,它不笑了。它沙沙地輕聲說道:“虛張聲勢,我是不怕的……”“那我們不妨打一個賭。”她側臉堅硬的線條,在暗夜中被朦朧地染亮了一點邊緣:“看看我到底下不下得了手,好不好?”那一團黑暗竟然沉默了下來。它認為朵蘭確實有可能會殺了自己……當這個念頭驀然跳進了林魚青的腦海時,他不由用餘光瞥了一眼,但朵蘭始終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給過他一個眼色。帕皮特大師慢慢地開了口:“你要我怎麼放過我的宿主?我們可是一體——”“自他相換!”那團黑暗中傳來的聲音,卻突然被林魚青一聲怒吼打斷了;沒有一點兒征兆地,他擰身後退、避過了黑夜中一顫而亮的劍芒——他話音未落之際,龍樹幾乎就迫不及待地發動了能力。假如比利還沒有走遠的話,他說不定會覺得這一幕熟悉得近乎親切。所有無人看管的金屬都在一瞬間迅速地浮向夜空,星星點點地反射著不斷顫動的月光。不知誰丟下的短劍、好像是朵蘭靴子上的配飾、林雋佑外衣下不斷翻飛的鏈子甲……當它們搖搖晃晃地飛進半空裡時,隻有帕皮特大師手指中的那一根銅管,仍然在掙紮著、顫抖著,仿佛正在努力地擺脫它身上的鉗製一般。可惜它的手指太龐大了。就像正在用兩座小山去夾一條遊魚似的,稍一用力,笛子就可能會被帕皮特大師自己掐碎。它很快也反應過來了問題所在,黑暗中立刻再次閃過一線銀光——林雋佑突然抬起了胳膊,按向那根銅管。然而在他剛剛把手放在牧羊笛上的這一瞬間,那根銅管受到的引力好像突然增大了,竟一滑而掙脫了壓在它身上的蒼白皮膚,直直飛向林魚青。“還給我!”黑暗中頓時咆哮起來——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這咆哮仿佛能夠直接施壓於物質上,震得樹林搖晃起來,驚飛了無數夜鳥,甚至令人眼球不斷發漲,好像即將要在臉上爆碎開似的。在五秒鐘即將結束之際,牧羊笛“啪”地一聲撞進了他的手掌裡;同一時間,十幾件各式金屬製品呼地一下從二人頭頂上劃過,緊接著後繼無力了,紛紛落在他們身後的地上。林魚青的手指死死地在銅管上攥攏了,胸膛中一顆心臟仍然在激烈地跳,卻不敢漏出一絲喘息。在他鼻尖不過數公分處,漂浮著一團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世界的黑暗,覆蓋住了他的全部視野。青年盯著黑暗深處,心悸得甚至叫他懷疑自己的心臟是不是馬上要破裂了。那一種絕對黑暗是有引力的;仿佛看久了,連靈魂都會滑出身體,被吸入那不見底的深淵中去。銅管緊緊地貼在唇邊,沉默著。在仿佛比一個世紀還漫長的半秒鐘後,眼前的黑暗驀地消失了。霧氣般的溫涼月夜,突然像一張展開的畫片一般,重新在他麵前打開了;風複活了,樹的枝葉搖動,投下細細的黑影。麵對牧羊笛時,帕皮特大師選擇了返回宿主身體——林魚青在激烈的心跳聲裡,顫抖地呼出了一口氣。一個頎長清瘦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昏暗的樹蔭下。“林叔!”朵蘭溫柔地顫聲叫了一句,衝上去時的腳步甚至有些踉蹌了;然而不等她走近,那個影子卻噔噔幾步,又僵硬、又迅速地往後退了出去。林魚青仍舊舉著牧羊笛,像是被凍住了。是了,這一點是明擺著的——他怎麼一時忽略了呢?帕皮特大師明明會被笛聲影響,它自己使用不了,剛才卻依然想把牧羊笛留下來。它這麼做隻有一個原因:當它躲進宿主身體、避開笛聲的威力後,它還能繼續操控著宿主的行動。“不、不要跟來,”正在一步步飛快後退的林雋佑僅僅吐出了四個字,就不得不頓住話頭,勉強穩了穩自己的氣息。他在孩子們麵前時,總是試圖保持著溫和、平靜,像是不願意驚嚇著他們似的——即使林魚青和朵蘭已經大了,即使他自己正被恐懼籠罩著。“朵蘭,阿魚,”他又一次開了口,聲氣像是哀求,但總算是穩住了。“照顧好自己,去……去做你們想做的事。”林雋佑在幾句話間,已經僵硬地走進了一片林木之後。他看上去已經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了,脖子向一邊擰著,關節朝各個方向打開,肢體各自為政地將他拖入了林後的黑暗中。隻有那個曾經的、屬於父親的聲音,仍然在努力地、微弱地回響在夜空裡——林魚青此後一生中,再沒有見過比這一刻更詭異的景象,也再沒有體會過比這一刻更淒涼的心情。“你們去吧,”那個輕微的聲氣,逐漸消散在林間黑暗中:“走吧。”“林叔!”朵蘭一聲淒厲的嘶喊,幾乎像是失去幼崽的母狼一樣。這一聲喊落下時,二人同一時間拔腿衝進了樹林裡。多年以後,林魚青偶爾回想起這一個夜晚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怔忪茫然裡。也許他當時本應該聽從父親的囑咐,轉身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