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29章 阿魚 退開!(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541 字 4天前

“朵蘭!”馬蹄在草地上晃動成一片看不清的虛影,蹄聲踏破昏白月光,朝遠方樹林顛簸著飛奔而去。夜晚濕潤的霧氣吹過麵頰,林魚青幾乎懷疑他的聲音是不是也被風一起卷走了:“朵蘭,你等一等!”前方纖長筆直的影子,終於在他這一句呼喊後拉住韁繩,漸漸慢下了馬速;少女扭過頭,堅硬的鼻梁在月色下亮起一線白光。她的長馬尾在風中飄卷著,揚聲喝道:“我們沒有時間了!如果帕皮特大師先一步找到林叔——”“我知道!”林魚青策馬趕了上去,在他身後,月亮和頭巾二人各自騎著一匹馬,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青年衝近了朵蘭身邊,知道自己此時的麵色一定不大好看,因為朵蘭就是這樣:他從沒見過她這樣慘白的臉色,一雙眼睛像是凍結了一冬的湖麵,黑沉沉地泛不起光澤。“你把一切都告訴我,”他盯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有一瞬間竟懷疑起眼下是不是一場夢來了。如果不是夢,那這片人世未免也太荒謬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從頭說!”朵蘭仍像以往一樣,從不在猶豫和躊躇上浪費時間。她一點頭,已經下了決定:“好!我們邊走邊說,現在耽誤不起。”林魚青吐了口氣,拉住馬韁,回頭衝身後二人喊道:“你們先到老鷹叔那兒去,我回頭再去找你們!”月亮照例想辯駁幾句,被他接下來的話堵住了:“這事和你們沒有關係,太危險,你們也幫不上忙。去老鷹叔那裡等我!”話音一落,他立刻朝朵蘭一抬下巴。二人分彆大半年,小時候的默契仍在;他們同時一夾馬腹,將身後兩個沒有墜靈的人拋在後頭,直直朝前方樹林奔去。朵蘭回頭看了一眼,即使在馬背上,聲氣依然穩穩的:“他們不會乖乖聽話吧?”“不聽也得聽,再讓我瞧見他們,就叫龍樹將他們甩出去。”林魚青咬著牙答道,“你該把事情都告訴我了!”她線條硬朗的側臉上,微微浮起了一點兒蒼白的笑。“你真的長大了,”朵蘭輕輕歎息了一句,話音隨即被風卷起來吹落地上,又被馬蹄聲踏碎,叫人幾乎聽不清。“不再是小時候那種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了。”青年抿著嘴,盯著遠方黑黢黢的樹林沒吭聲。“你現在看著,很像林叔,”她嘴角上的笑容一閃而逝,麵容隨即像是結上了一層冰:“以前的林叔。”林魚青隻覺心臟一緊,被馬背顛簸著,險些一口氣沒有喘上來。“你……你是什麼意思?”他顫聲問道,感覺到自己的左腳腳腕仍然在隱隱作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世上的人這麼多,得到帕皮特大師的偏偏卻是林叔。我聽說,宿主對於墜靈來說就像是植物生長的土壤一樣,所以它們隻會挑選適合自己的人類。但我不明白了,林叔與那個東西明明沒有一點兒相通之處!他們之間的區彆,簡直是晝夜之差、生死之彆,或者東方人說的陰陽兩極。”朵蘭這段話似乎已經在胸中憋悶已久了,今晚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對象傾吐。 “我始終想不通。後來我猜,或許正是因為反差太過強烈,林叔才對它產生了絕大的吸引力。它像是黑夜中被宿營火光吸引來的魔鬼,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它已經來了。”他默默地聽著,偶然一低頭,才發現攥著馬韁的手指正在發顫。“帕皮特大師是一個沒有什麼自控力的墜靈,”餘光中的朵蘭,成了一個雕塑般的影子。“儘管它總是說它一直在控製自己,控製得很辛苦,才能不吃掉我們。但實際上它貪得無厭、不知饜足,不管吃掉多少墜靈,永遠在垂涎下一個。然而這都罷了,最叫我不能容忍的,是它對宿主的態度。”林魚青很想轉頭看看她,問一句“什麼態度”;但是他張不開嘴,目光黏在遠方樹林中動彈不得。那片林間,據說是他父親的所在之處——他在世上剩下的最後一個血親。“你左腳上那種洞,”他不知道朵蘭如何能夠保持這樣平穩、這樣冷冽的語氣:“林叔身上有二十八個。”馬背依然在高速行進中顛簸,林魚青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僵立的磚頭,隨時會被掀下馬去。“一開始,我隻是注意到他好像一抬胳膊就會疼。我問他,他說自己是被馬弄傷了胳膊,不要緊。但是後來他疼的地方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我才終於旁敲側擊地發現了真相。”朦朧的昏白淡光,與夜裡涼涼的霧氣一起被震碎了,被風吹散了;霧濃濃淺淺地浮過,留下樹林影影綽綽地立在夜裡。朵蘭的聲音停住了,一時間隻剩下咚咚的馬蹄聲,震擊著大地與耳膜。“為……為什麼?”過了半晌,林魚青才乾啞著嗓子問道。“墜靈不是不能傷害宿主的嗎?他、他……”朵蘭突然抬起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臉。“他——他暫時沒有性命危險。”林魚青不知道自己應該感到放心,還是應該為她言外未儘之意而害怕。沒有性命危險,是一線很低的標準。林雋佑的麵容慢慢從腦海深處搖晃著浮起來,與大半年前相比,溫和清朗得沒有什麼不同。林魚青走過了兩個國家,見識過了許多人,但他再沒有見過父親那樣的人:他對世間一切生靈都充滿了同情與憐憫,彆人經曆的苦痛和快樂,都像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樣。林魚青隱約記得在自己還小的時候,有一個雲層陰沉的下午,村子裡低低地飛過去一隻又一隻的蜻蜓。他不知怎麼弄到一隻,蹲在家門口的地上,用孩童特有的殘忍,將翅膀一點點從那蜻蜓身上撕了下來。那可憐的蟲子拚命在死亡邊緣上掙紮時,他感到背後多了一個影子,一回頭,他看見了林雋佑。父親一句話也沒說。然而他至今都記得那一個下午,那一個瞬間。那個他激靈一下,從野獸的蒙昧中突然睜開眼、變成了一個人的瞬間。當他再轉過頭,看見地上那隻一動不動的蜻蜓時,林魚青清楚地記得自己竟嚇壞了。正是林雋佑當時臉上浮起的神情,叫他在整個童年之中再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一隻生物。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背上了一隻以殺戮為樂的生物;這隻生物,在他身上開出了二十八個洞。林魚青微微張開嘴,試圖讓更多的空氣流進胸膛裡,但是涼涼的夜風一點兒也吹不散他胸中像壓了巨石一樣的沉悶痛楚。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試了幾次,終於發出了聲音:“開……開洞是為了什麼?”朵蘭沉默了下去。她剛才就已經避開過了一次這個問題,這一次她似乎正在掙紮著、斟酌著,不知道該如何把話說出口;過了幾秒,她抬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樹林,朝他開了口:“那些洞——”她一句話才剛開了一個頭,地麵猛然震動起來,驚得兩匹馬趔趄了幾步,險些摔在地上。林魚青的肋骨被震得生疼,正要問怎麼回事,朵蘭的喝聲已經響了起來:“是蓋亞在示警,它來了!”他急急一擰頭,發現落在身後的月光不知何時黯淡了下去,被一點點吞沒在了絕對的漆黑之中。很難說清楚帕皮特大師到底在哪個方向,夜成了它最好的掩護與同伴;隻有蓋亞瘋狂的示警,還能多少給他們一點兒提示——“蓋亞!”朵蘭狠狠一甩馬鞭,叫道:“儘量攔住它!”帕皮特大師能夠吃掉任何一隻靠近它的墜靈,這一點林魚青剛才已經聽說了。此時他一愣之下,身後大地忽然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轟然立起了一片高高的土牆;石塊、草根與土粉撲簇簇地從土牆上滾落,這道牆卻仍舊在不斷上漲,越來越高,仿佛要提他們遮蔽身後的一切。蓋亞放出了一道土牆,自己也同樣不敢多作停留;大地掀開了一道波浪,急速逃離的墜靈迅速跟上了兩匹馬的馬蹄。“彆停也彆回頭,”朵蘭厲聲喝道,“進樹林!”她縱馬狂奔的速度絲毫不減,反而猛一加速,超出了林魚青一個馬身的距離;在她即將連人帶馬撞上前方密林的時候,朵蘭突然翻身躍起、鷂子般縱身躍了出去——“風聲,去吧!”她一拍馬,那匹名叫風聲的大馬急急一擰頭,緊貼著大樹轉了方向,頓時跑得無影無蹤。朵蘭朝林魚青一招手,轉身與蓋亞一起沒入了樹林。因為身上有傷,青年不得不叫出龍樹,借著它的力量才及時跳下了馬。即使不回頭,他也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數秒之前那一陣悶雷般的轟隆巨響,是不知多少噸泥土重新砸回地麵上的聲音。就算帕皮特大師剛才沒有打開一條通道,它此時也正在趕來樹林的路上了。“快一點,”朵蘭的聲音正在前方催促著他,“你的傷難道還有時間痛?”林魚青咬緊牙關,連他的麵上肌肉都浮凸了起來,拚命喘息著加快了腳步。她從小就非常清楚應該怎麼激他。“它跟上來了!”龍樹叫了一聲,四爪緊緊地扣在他肩膀上。林魚青忍著跑了幾步,終於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乍然一掃之下,身後似乎沒有什麼分彆,仍舊是一片昏昏暗暗的叢林——就在這個時候,龍樹忽然在他耳旁叫了一聲“快跑!”;青年一個激靈,猛地一蹬地麵朝前衝了出去。幾乎在同一時間,他身後那片樹林就在無聲無息之間少了一塊。一片草緊貼著他的腳後跟,被吞沒在了黑暗之中。如果不是龍樹忽然叫了一聲,恐怕林魚青壓根不會意識到原來帕皮特大師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欺得如此之近了。那一團仿佛能吞噬靈魂的黑暗,緊緊地跟隨在二人身後,不過數米之遙;一棵又一棵樹碰見了那團黑暗,像是融化了一樣消失了影子。林魚青緊緊跟著朵蘭左衝右突的影子,在林地間跌跌絆絆地拚命奔跑。他們二人在林間的速度,怎麼也算不上快;當他試著不去想為什麼帕皮特大師隻是牢牢跟著他、卻不躍過他的時候,龍樹發出了半聲尖喝。在他一擰頭的同時,那個小小的黑影子也撲進了他的身體裡,露出了半空中一片巨大的蒼白東西。林魚青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好幾步,再回頭一看,發覺原來那是一個食指和一個大拇指的指尖——它們彼此捏在一起,像是要撚起什麼一個東西似的,看上去把樹林都擠得不透風了;除了雪白的指頭皮膚和一片厚厚指甲外,其餘的地方仍舊隱沒在黑暗中。“噢,被發現了。”帕皮特大師用一小半音量輕輕笑了一聲。這家夥想吃龍樹!就在他泛起一陣冰涼的後怕時,前方驀然響起了一句清亮的女聲。“林叔!”她找到父親了?林魚青心中一驚,眼前忽然打開了一小片林中空地——一個粗矮身影,正站在一個高瘦頎長、身形熟悉的人旁邊,看樣子正是比利;他手中長劍垂在地上,在林雋佑的腳邊泛起一條黯淡的微光。“找到了,”身後黑暗中,響起了帕皮特大師輕快的嗓音。它剛說了半句話,朵蘭已經衝上了那片空地;隨著她一聲“蓋亞,抓住林叔!”的厲喝,地麵下方忽然震顫起來,土塊撲簇簇地像波浪一樣被推開了。蓋亞轟然撲出大地,比利踉蹌地往後退;土石組成的影子驀地卷住林雋佑,將他直直拉向朵蘭身邊——林魚青忍不住叫了一聲“父親!”,隨即隻覺頭頂投下了一片昏暗。帕皮特大師要躍過他,衝向林雋佑了。墜靈一旦看見了宿主,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它返回宿主身體的辦法了——或許除了一樣東西之外。林魚青抬起頭時,他正好遙遙地撞見了朵蘭一雙眼睛。霧氣般的月光下,她的雙眸裡隱約閃爍著一點亮光,像是沉沒在幽黑深潭之下的星子。他們沒有機會商量,不過他們也不需要商量。蓋亞忽然從地麵下消失了,朵蘭一把抓住了林雋佑的胳膊,拽著他連連往後退去;一團漆黑已經撲至了他們麵前,仿佛即將要吞噬掉自己的宿主一樣,朝二人籠了下去。尖利刺耳的笛聲驟然撕破了長夜。那一片黑暗仍舊濃濃地浮在半空,仿佛有人將天地撕開了一個口。有那麼一瞬間,林魚青幾乎要以為這根銅管對帕皮特大師沒有作用了;然而下一秒,他就察覺出那一片漆黑正在不斷地劇烈顫抖,仿佛一團掙紮著的黑色濃煙,馬上要維係不住、要散開了。蒼白的影子在黑暗裡不斷翻滾著閃過,龐大得令人心驚,好像它要馬上從黑暗中掉下來,砸穿這一整片大地似的——朵蘭似乎也沒料到牧羊笛能真的成功,一時間盯著帕皮特大師,竟愣住了。林魚青使勁又吹了幾聲,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將銅管往腰間一塞,拔腿衝向了林雋佑:“父親!”“阿魚?”林雋佑在昏暗中抬起頭,光影朦朧之中,隻能隱隱約約地看清楚他比以往更瘦削了的麵龐。他一雙眼睛登時亮起了不敢置信的光,踉蹌著朝前迎了幾步:“你沒事?你,你沒死!”“父親,我沒事,”林魚青在衝近他的這一刻,隻覺自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十歲,眼眶都在微微發熱:“你怎麼樣了?”林雋佑張開雙臂,一把將他重重地抱住了。屬於父親的熟悉氣味,登時撲滿了林魚青的鼻腔;父親比以前更消瘦了,骨架在衣服下支棱著,好像一推就能摔倒。直到這時,朵蘭似乎才回過神來;她怔怔地一回頭,望著父子二人,突然打了一個激靈:“阿魚,退開!”林魚青一愣神,隨即感覺腰間有什麼東西一動,接著空了。 他略帶著幾分茫然地低下頭,發現那根銅管已經不在原處了。它此刻正被林雋佑握在手裡,管口閃著一點幽亮。牧羊笛一入手,林雋佑立刻大步朝前走了出去,動作僵硬得如同一具死後又站立起來的屍體。“父親……?你、你在乾什麼?”回答他的人是朵蘭。“林叔身體上的那二十八個洞,是為了能夠讓帕皮特大師在他身上穿線。”她顫抖著嗓音,一邊掃視著那一片漸漸穩定下來的黑暗,一邊小心地朝林雋佑走去。看她一手按在腰間長劍上的模樣,就仿佛林雋佑是一隻凶猛的野獸似的。“穿線?你……你是什麼意思?”帕皮特大師終於停止了顫抖,喘息著笑了。黑暗中仿佛亮起了幾根極細極細的絲線,但一閃而過,叫林魚青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穿線以後,他才是我乖乖的一個木偶呀。”像是為了證明這句話似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一閃,接著林雋佑便不由自主地抬了一下胳膊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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