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庭院仿佛獨自被黑暗吞噬,陷入了誰也看不見、誰也不會接近的一片深深河底。城堡中跳躍著的火光、時不時響起的呼喝,都被隔絕在黑暗之外,仿佛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林魚青隻覺自己腸胃、內臟都絞在了一起,膽汁好像凝固在胸腔裡,堵得他直犯惡心。當他生生逼著自己後退了一步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雙腿正在微微發顫。“走,”他花了極大力氣才擠出這個字,“快!”但是後方黑暗中,一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響起腳步聲;月亮和頭巾呆呆站著,似乎都被恐懼凍住了肢體。“真叫人傷心。”那一片龐大得隻要看一眼,就覺得喘不上氣來的蒼白手指,緩緩地縮回了黑暗中,徹底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隻是那個輕快柔膩的聲音,仍然還在繼續說話:“我的孩子,你我第一次見麵,理應有一個更熱烈、更充滿感情的氣氛才對。”林魚青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覺得那唾沫好像有百斤重。龍樹仍然維持著戰鬥體型,但即使不去看,也能察覺到它正極度緊繃著。為什麼——為什麼這個東西要叫他孩子?一想到這兒,就覺得有一股冰碴在他血管裡輕輕作響。黑暗的庭院中靜了下來,直到身後有人抑製不住地發出了半聲低低嗚咽,林魚青終於回過神:“月亮,頭巾,你們趕快走!聽見沒有!”二人的鼻腔、喉嚨裡,不斷冒出顫抖破碎的聲音來,似乎正在試圖回答他什麼;在他們搖搖晃晃、步伐不穩地往後退時,麵前的黑暗中忽然發出了一聲笑。像是凍得涼涼的黏膩糖漿,順著耳朵眼兒往裡灌一樣。“噢,真高興能看見你身邊有一個姑娘。我親愛的孩子,”黑暗中的東西一邊說話,它的聲音一邊漸漸往前靠近了,“快跟我講講,你這大半年來的生活怎麼樣?”“你、你認識它嗎?”身後,月亮用一種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問道,尖銳得不像她。“不,我根本不——”林魚青急忙拽住龍樹皮毛,一起退後了幾步,渾身汗毛在皮膚上戰栗著:“你們還愣著不走乾什麼!”“不行,他們還不能走。”那片黑暗近乎愉快地說,險些要哼唱起來似的。“尤其是那個姑娘,更不能走了……告訴我,你與她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她肚子裡懷上了你的孩子嗎?”林魚青一時怔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被這麼一個東西問及這樣一個問題——這簡直不合情理。那片黑暗中的東西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似乎猜到了答案,再次開口時就不那麼高興了:“沒有?我看她一直在緊緊地望著你,你們之間怎麼會沒有關係呢?”它似乎略有遺憾地咂了咂嘴,用一小半的音量笑了:“你得加油呀。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那個男人我可以放走,但你和這個姑娘不行。讓我來宣布你們今夜喜結連理,然後你們倆早點給我生一個孩子。我還可以等上一兩年。”這都是什麼和什麼?或許是震驚和疑惑衝淡了恐懼,連月亮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聽起來像是簡直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聲音仍然發著顫:“你、你在說什麼鬼話?”“這可是再正經不過的話了。”“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林魚青也總算鎮定了下來了一些。他將手指陷入龍樹豐盈的皮毛中,輕輕地比劃幾下,揚聲問道:“你說這些什麼孩子不孩子的話……難道你認識我?”龍樹與他默契極佳,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它的身體不情願地僵硬了幾秒,隨即慢慢開始後退。它剛一動,青年立刻強壓下心中的驚恐,逼迫自己往前踏了一步,試圖將那片黑暗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來:“還有,你到底想乾什麼?”“這麼多問題啊,你真應該慶幸我是一位慈父。” 慈……父?血液仿佛又降了幾度。那一句“我有父親”,在他的喉嚨裡翻滾幾下,始終沉沉地吐不出口——他當然有父親,對麵的墜靈也知道。他恐懼的是,在這一句話出口以後,他不知道自己會聽見什麼樣的回答。“噢,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可以稱我為帕皮特大師,”那片黑暗中的東西輕輕地笑了,仿佛一個龐然大物正造作地壓低了嗓子。“我和你的——”它這一句話沒能說完,庭院中驀然淩空躍起了一道黑影。龍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撕開空氣、撲向月亮二人;它張口咬住一個,長尾一卷卷起另一個,不敢稍作停留,急急地向長廊另一頭飛奔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就小了。與此同時,林魚青猛一拔腰中長劍,勃然大吼一聲,朝那黑暗中的墜靈搶上幾步——他生怕對方會緊追上龍樹,即使雙腿微微發戰,仍然死咬著牙關,狠狠將長劍揮向了那片黑暗。“當”地一聲,長劍撞上了一片白色的東西,旋轉著從半空中脫了手。那是一片如桌板一樣又大又寬的指甲,在黑暗中浮現起白白的一線,又慢慢縮了回去。一將長劍從他手中擊飛,帕皮特大師像是終於再也忍受不住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林魚青還不等搶回那把劍,猛然隻覺天旋地轉,後腦勺“咚”一下磕在了地麵上,砸得他眼前一黑。石磚地麵迅速後退,摩擦、拉扯著他的頭發和衣服;他愣了半秒,突然意識到是自己正被拉著飛速向那片黑暗滑行。他腳腕上緊緊地被什麼給攥住了,使勁踢蹬幾下,卻根本擺脫不掉。眼看那片仿佛能吞噬黑暗的黑暗越來越近,他在被拉過拱門的時候,青年急忙一擰身體、伸長手臂,指尖在夠著門牆的時候死死收攏了——重逾千斤的拉扯力頓時全落在了他兩條胳膊上,繃得他青筋突突直跳。帕皮特大師似乎輕輕拽了他兩下,林魚青承受著的卻是驟然加重、幾乎能令人昏迷過去的痛楚。他從牙關裡流溢出一聲呻吟,緊接著卻聽見了一陣尖利刺耳的刮撓聲;費勁地轉頭一看,卻差點叫他泄了力氣——原來龍樹竟然壓根沒有跑出長廊去。它此時仍然緊緊攥著兩個人,四爪深深地陷在了地磚裡。它正被一股力量牽扯住向後拽,碎裂的地磚不住飛濺起來,深深的裂痕越來越長,越來越靠近林魚青。“你住手!”青年怒吼一聲,“你到底要乾什麼?你不是衝著我來的麼,你放過他們!”沉重的拉拽力量頓住了,似乎這句話終於被那個東西聽進了耳裡。正當林魚青隱約燃起一絲希望的時候,帕皮特大師用一種又甜膩、又輕柔的語氣緩緩開了口:“喲,你也來了呀,這可真不巧。”什麼?誰?青年兩條胳膊沉沉酸酸地痛,即使對方不再拽了,他還是不敢鬆手,生怕這句話隻是一個讓他分心的花招。然而並不是。因為他緊接著聽見了一個涼涼的女聲,一個他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見了的嗓音——“你以為自己在乾什麼?”龍樹所在的方向上,月亮突然清晰地倒抽了一口氣;她撲騰起來,好像要從墜靈口中跳下去,卻始終沒有成功。從走廊另一頭走出了一個高挑纖長的影子,皮靴踩在地板上,腳步發出了噠噠輕響。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龍樹身邊時停了下來。“好久不見,龍樹。”朵蘭身姿筆直,大部分麵龐都隱藏在了陰影裡,隻有她一雙烏黑的眼睛仍微微地閃爍著水光。她的鼻梁高挺,發頂梳得極光潔;與幾個月前相比,她看起來更加利落乾脆了,渾身上下硬朗得沒有一點多餘的線條。月亮模模糊糊地喊了半句什麼,但或許是她聲音太低,或許是林魚青此時早被震驚充斥了腦海;他喃喃地開合著嘴唇,過了好幾秒,才終於發出了一聲顫抖的質問:“朵蘭?你怎麼會在這兒?”他頓了頓,察覺到從自己胸腔中濃濃翻滾起來的情緒,應該是“恐懼”。“你……”他下一句話像是呼吸不暢一樣,艱難地從嗓子裡擠了出來。“當時……當時在獠國山崖下那個岩洞裡,你為什麼……為什麼在見到我之後卻獨自走了?”朵蘭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阿魚,”當林魚青再次聽見這個稱呼的時候,有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伊靈頓的村莊裡。因為朵蘭聽起來仍舊如同那時一樣,既溫柔又堅定——“你看看它,就應該明白的。”他聲音尖銳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一條被人扔到岸上的魚;不管身體怎樣努力,他都沒法叫空氣流進胸腔裡。“你早就想到了,隻是不願意承認。”朵蘭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絲綢般的聲調裡,仿佛也裹上了一絲悲哀。“這是林叔的墜靈。你說,我怎麼能讓你跟我回來呢?”林魚青仰麵躺在地上,雙手不知不覺鬆開了,目光直直地投進夜空。“真是的,我正要自我介紹呢。”帕皮特大師用一小半音量笑著說,“你看,現在你知道了吧?你有沒有孩子,我最有資格關心了。”對於墜靈來說,沒有比現任宿主的血緣子女更適合的下一任寄生對象了;但是墜靈們往往不會在現任宿主還活著的時候,就考慮起遠達三代以後的事。“我……我父親,”他沙啞地問道,“他怎麼樣了?難道他快,快——”“死”這個字,他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朵蘭的影子凝固了一樣立在夜裡,一動不動。黑暗中傳來沙沙的響聲,既輕,又響亮得震人——這感覺很奇怪,耳朵捕捉到的聲音很低,神經捕捉到的聲音卻像驚雷。伴隨著猛然一陣尖銳的刺痛,林魚青腦海中一瞬間什麼念頭都沒有了。這種痛法,就像是在靈魂上穿了個孔;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他恢複神智以後,才意識到月亮的尖叫,龍樹的怒吼聲,和自己仍然在斷斷續續的痛呼——朵蘭一聲怒斥,清晰地回蕩在了夜空裡:“夠了!”“彆做出一副你也很吃驚的樣子,”帕皮特大師慢慢縮回黑暗中去,林魚青掙紮著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的腳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貼著了那片黑暗的邊緣。褲子被剝了上去,腳腕上黑幽幽地穿了一個洞。“你知道的,我對宿主必須得這麼乾。”林魚青仿佛被凍住了;過了幾秒,他仍然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皮膚、肌骨都完好,但腳腕上卻露著一個令人痛入骨髓的洞。“你現在就放開他!”朵蘭一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但誰也不知道這個動作究竟能起到多大的威懾作用。“你現在的宿主仍然是林叔,對不對?”“嗯,那又怎麼樣?”帕皮特大師近乎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林魚青在驚懼之中,意識到它換著抓起了自己的另一邊腳腕——“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嘛。”朵蘭冷笑了一聲,“你為什麼不感覺一下,林叔現在在哪兒?”黑暗中的東西安靜了片刻,林魚青在這一個短暫的空隙裡,拚命掙紮起來。“你是什麼意思?”帕皮特大師慢吞吞地問道。“他不在這個城堡裡了,”朵蘭吐出了一個人名,驚得林魚青一震。“我讓比利將他帶到外頭那片林子裡去了。”“是她!”月亮忽然叫了一聲,這一次青年聽得清清楚楚:“追在我們後麵的人就是她!”朵蘭沒有出聲,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過了幾秒,黑暗中響起了一聲悠悠的哼,她才又開了口。“如果在一刻鐘之內,我沒有帶著阿魚去見他的話,他就會,”朵蘭說到這兒,不可察覺地頓了頓,“……將他的長劍捅入林叔的身體裡。”帕皮特大師一愣,還不及出聲,少女依舊冷淡地說了下去:“你猜,在你重傷的時候,龍樹和蓋亞如果一起攻擊你,你還有多少把握能夠讓阿魚成為你的宿主?”“不會的,”半晌以後,黑暗中輕輕地、黏膩地笑了起來。不過林魚青此時借機一掙紮,竟順利地抽回了腳,慌忙爬起身來——“你對他感情那麼深,你怎麼舍得殺他呢?”“誰說我要殺了林叔?”朵蘭一眨不眨地望著那片黑暗,輕聲說:“我吩咐比利將他刺成重傷。用林叔養傷的一段日子,換回一條命,我認為是值得的。”在林魚青踉踉蹌蹌地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朵蘭迅速伸出手,握住他的胳膊,扶著他站在自己身邊。“你既然願意放他回來,我就當作是你同意了。”她一邊說,一邊忽然探向了青年腰間;當他意識到她摸上了那根銅管時,心臟剛剛一緊,朵蘭卻又收回了手去,沒有將它拿走。他回頭看了看帕皮特大師,隻覺那片深淵般的黑暗中,似乎正潛藏著一雙龐大的眼珠。“走。”朵蘭轉身吩咐一聲,龍樹急忙一口重新叼住月亮,飛快地奔向走廊另一頭。“好吧,那你們走吧。”帕皮特大師又笑了起來——世上再不會有比它的笑聲更叫人恐懼厭惡的東西了。“你說,我回到宿主的體內需要花多長時間?咱們說不定可以在林子裡碰頭。”“你要跟就跟,”朵蘭頭也不回地反擊了一句,拉起林魚青就往外走,“換個地方解決這件事也好。這座城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與他們的合作看起來必須得中止了。”“噢,”帕皮特大師輕悠悠地說,“咱們一會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