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貴族軍保護下仍然還算安寧的村莊,也能在它近郊找到被廢棄了的空屋子。冷冷的青白霧氣透過雲層,浸得天空中的半輪彎月越來越薄,冰片一樣,仿佛即將要消融在溫涼的天光裡。離朝日升起還有一段時間,清冷昏暗的薄霧浮動在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了一行三人沙沙的腳步,和遠處高高低低的民屋輪廓。公雞叫聲已經遙遙響過了幾次,餘音仍飄蕩在空氣裡;這個村莊即將醒來了,叫人不免有些放心不下獨自一人被留在這兒的老鷹叔。“不用留人,”幾分鐘以前,老鷹叔躺在一疊乾稻草上,斷斷續續地對林魚青幾人囑咐道:“我就在這兒睡一覺,你們完事兒了來接我就行。留下誰都沒用,隻會吵我睡覺。”林魚青明知道他是擔心自己人手不足,偏偏彆無選擇——從這兒往遠處看,他已經能看見遠方薄霧中的那一座古老城堡,重影森森地佇立在天幕下。按照他的猜測,比利那一夥人的駐地離那座城堡應該很近了;想要潛進去,他確實需要幫手。一行人趕在日出之前離開了村莊;在一塊平原上,林魚青解開了馬的韁繩,在它肚子上重重抽了一下。他們一直小心地保住了這匹褐色大馬,哪怕是從崎嶇的山地裡也想辦法將它帶了出來,為的就是這一刻——重歸舊地的大馬仰頭長嘶一聲,放開四蹄,噠噠地朝遠方泛起金光的地平線跑了出去。“跟上!”林魚青輕輕喝了一句,龍樹就驀然撲下了他的肩膀,不遠不近地在後頭咬住了那匹褐色大馬;它的身形在晨風中一瞬間漲大了,皮毛在朝日下閃爍著點點亮芒。馬蹄急速打在草叢上,初晨的露水、泥點、草葉被踩踏得飛濺進了半空;出乎意料地,褐色大馬竟一路朝著那座城堡的方向去了。“他們到底和那個貴族挨得有多近啊?”頭巾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揚聲喊了一句:“我看它簡直是要進城堡!”“他們能在這裡駐紮,一定是經過那貴族同意的,”林魚青答了一句,目光緊緊盯在前方的褐色馬影上,肋下痛意一陣一陣地紮著他的腦海:“看來咱們也許能夠一石二鳥了——”他話音未落之際,臉色突然一變。那匹褐馬前方的路上,由遠及近地響起了一陣馬蹄聲,沉重的馬蹄響很快就化作了一名騎士的影子。來人騎在一匹白馬上,盔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烏藍披風鼓蕩在淡青色的晨風中,仿佛一截漫漫揚揚的夜空。他不知從何處而來,卻在轉眼間就衝近了幾人麵前——在那騎士與褐色大馬擦身而過時,他忽然一伏腰,探長手臂一把抓住了它的韁繩。緊接著的一陣長嘶聲裡,褐馬幾乎人立起來,竟生生地被拉住了衝勢。騎士卷起的風迎麵撲上了林魚青和龍樹一行人,雪白坐騎流暢地一轉身、刹住四蹄,人與馬一起停了下來。那匹褐馬撲撲跌跌地在他身後停下了腳,來人伸直手臂,輕輕鬆開了手中韁繩。他轉過頭,一雙煙霧般的灰色眼睛落在了幾人身上。在林魚青一生之中,還從未見過這樣優雅得如同一顆夜星般的人。造物之力像是特彆鐘愛他。清晨日光跳躍在他一身銀亮薄甲上,寒涼長風獵獵卷起他背後披風;濃墨藍揮灑開來,像是一段被人切下來的夜。騎士卻沒有一絲表情,神情疏離地坐在馬背上,目光像灰色煙霧一樣空空蕩蕩,仿佛什麼也看不進眼裡去。當那雙眼睛與龍樹乍一碰上時,它猛地一甩長尾,壓低了身體,喉嚨中滾過去了一道悶雷。“你們可以停下了。”騎士捏著手套指尖,輕輕將絲綢滑下皮膚,露出了一隻仿佛從沒有碰觸過人世間的修長手掌。“你是什麼人?”林魚青皺起眉毛,目光上下打量了來人一遍。他氣度像是一個貴族——或者說,像是每一個貴族都號稱自己應有的樣子——但他渾身上下,卻沒有一個能表示身份的家徽。騎士垂下睫毛,微微泛起絲一般的光澤。“你是聯盟國民的話,應該是認識我的。”他語氣平淡地答道。他的態度始終像是遠遠一個看客,但說這句話時,他卻忽然浮起了半個嘲諷似的笑:“我是十一騎士長之一,最不出名的那一個。”神聖聯盟盤踞了近三分之一的大陸,在一個如此廣闊的國度裡,林魚青想不通為什麼唯獨他能夠接二連三地撞上騎士長。“哪一個?”青年冷冷地說,“你為什麼不亮出家徽來?”他話音一落,身後頭巾忽然吸了口氣。不知是因為奔跑還是震驚,他的聲音仍微微地帶著喘息:“墜靈使大人,他、他沒有家徽……我猜,他很有可能是安達科騎士長。”這個名字在十一騎士長中如同一個幽魂般沒有重量,聯盟中好像既沒有它的故事,也沒有屬於它的戰場。林魚青隱約想起來確實是有這麼一個貴族名姓後,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原來這裡是你的駐地……原來你就是那條瘋狗。在這兒就遇見了你,也算是省了我的工夫了。”“瘋狗?”蓮·安達科微微歪過頭,似乎是人生中頭一次被人這樣稱呼。不過他看上去並沒有因此而生氣;這個詞像吹過冰原的風,在他涼而空洞的神情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月亮,頭巾,你們現在馬上走,”林魚青轉頭朝身後二人喊了一聲,餘光仍然緊緊地籠著騎士長:“這是墜靈使之間的戰鬥,你們幫不上忙!”二人顯然也都明白這一點,麵色發白,連連向後退了出去。“我對他們沒有興趣,”蓮·安達科搖搖頭,一眼也沒有看向月亮二人:“我對你其實也沒有。隻不過你身上有一個東西,我恰好要拿到手。”林魚青赫然一驚:“你——你知道?”“如果你能把這件東西給我,我可以轉身就走。”蓮騎士長說到這兒,吐了一口氣:“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那麼合作的人。”“丟了笛子的那群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和你又是什麼關係?”林魚青提高嗓門喝問幾句,不過緊接著又冷笑了一聲:“不過,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有一答一的人。”他在一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已經閃電般朝龍樹伸出了手——對方單槍匹馬來奪他的笛子,想必是有自信能夠克服那笛音帶來的影響;他必須要趁著騎士長還沒有叫出墜靈的時候,搶占一個先手。當他快觸及龍樹皮毛的時候,蓮·安達科那一雙灰霧氤氳的目光也隨之一起落在了龍樹身上。“等一下,”龍樹突然叫了半聲,然而為時已晚,林魚青猛然間隻覺腕骨一折,仿佛被一股千斤重的力量全壓進了骨頭縫兒裡;他低低地發出一聲痛呼,眼瞧自己的手彎折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角度,緊接著被一股無形力量給擊飛了出去,手臂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弧。肩膀被這樣一牽扯,登時叫他肋上的傷又鑽心地痛了起來;林魚青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隻聽身邊爆發起一聲滾雷般的怒吼,一道黑影已經劃過了他的視野,朝騎士長撲了過去。騎士長依然沒有叫出他的墜靈——這個念頭從青年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還來不及慶幸,隨即就看見了一副令他幾乎無法理解的景象。蓮·安達科的五個指尖正對準了龍樹,在半空中一轉手腕,黑豹一般的身影就突然極不自然地擰了一個個兒,順著他手指的改向被甩了出去;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對方那隻手正遙遙控製著龍樹的身體一樣。龍樹在空中一連翻滾幾次,終於“咚”一聲重重撞在了地上。它四爪撐地,一抖皮毛站起身來,一邊朝林魚青跑一邊喊道:“快過來!”青年此時被騎士長那一雙煙霧般的灰眼睛籠住了,渾身緊繃著舉起長劍,揚聲向墜靈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他乾了什麼?還是他的墜靈?”蓮·安達科沒有乘勝追擊,隻是靜靜地看著龍樹衝近宿主身邊,好像也在等待它接下來要說的話。他麵上幾乎沒有表情,卻不知怎麼叫人浮起一種錯覺,仿佛他並不是一個騎士長,而是一個在一生之中不斷被重複審判的囚徒。“他沒有墜靈,”龍樹一甩長尾攔在林魚青身前,揚聲叫道:“他自己就是一個墜靈!”林魚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竟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難道他、他不是人類?”“不,”蓮·安達科微微垂下眼睛,聲音涼得像深山裡的寒泉:“我是人類。不過,我也是墜靈。”在林魚青惘然不解時,他又抬起了目光。一個平常人的瞳孔中絕不會像他這樣,浮起深深淺淺、翻湧滾動的灰色煙霧。蓮騎士長靜靜地說:“我是什麼,你不需要操心。你需要想的是,你希望自己是個什麼——活人?還是死人?”林魚青一隻手已經按在了龍樹的皮毛上,卻遲遲沒有發動“自他相換”。假如對方隻是一個普通墜靈使的話,他就可以按照以往的戰鬥方式,操縱身邊環境中某個元素攻擊墜靈使本人——也就是較脆弱的那一個。但是蓮·安達科顯然與脆弱掛不上邊。而且他此刻身處的環境也糟糕透了: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地上,微風輕動,初陽溫涼。林魚青剛才匆匆一掃,發現連石塊都尋不出個頭大的,更遑論金木;麵對著一個“既是人、又是墜靈”的騎士長,他能利用什麼元素取勝?用風吹紅他的臉頰嗎?假如蓮·安達科不是與他素不相識的話,林魚青幾乎要疑心對方是針對自己的能力,才特地在這兒攔截住他的了。“我是不必傷害你的,”大概見他始終不說話,蓮·安達科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打開修長乾淨的手指——在林魚青神經一跳的時候,騎士長卻什麼也沒做,隻是繼續說道:“隻要你把東西給我。”“我明白了。”青年喘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的手臂正好硌上了腰間那根被包得嚴嚴實實的銅管:“不過,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在拿走它之後,再殺我滅口?”“你這個問題,是對我名譽的冒犯。”林魚青緊緊盯著他,騎士長卻什麼也不再說了;他冷漠著一張麵孔,一雙灰色瞳孔中煙霧彌漫,好像再說下去就是對自己的侮辱一樣。青年慢慢抽出長條布包,從龍樹身後走了出來。“那麼,請你再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林魚青儘量不疾不徐地打開布包,努力維持著自己動作的穩定。“為什麼它對有的墜靈就生效,有的就不?到底是按照什麼標準區分的?”蓮·安達科一怔,輕輕吐出一句:“什麼?”這兩個字叫林魚青愣了一愣。“告訴我也沒關係,”他咽了一下嗓子,試探著問道,腦中隱隱劃過去了一個念頭。這個剛才好像還很荒謬的念頭,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理所當然,一下子令他的血都熱了起來:“反正你馬上就要把它拿走了,對不對?”“給我,”蓮騎士長皺起了眉頭,依然沒有回答他。“我不是來解答你的疑問的。”“我知道了,”林魚青解開了銅管上最後一層布,回頭瞥了一眼龍樹。它那一雙銀光流溢的大眼睛,正好與他撞了個正著。“這就給你——”當牧羊笛銅黃色的管身在陽光下乍然亮起一條金邊的時候,龍樹再度猱身撲向了蓮·安達科。不過它這一次的目標不再是騎士長了,反而是他身下的白馬;不等挨近,墜靈突然刹住四爪,一擰身,長而有力的尾巴就掃向了它的馬蹄。白馬果然受了驚,長聲嘶叫著跳了起來;被龍樹長尾所卷起的泥土、草根、野花紛紛揚揚地灑滿了天際,一時間遮蔽得人什麼也看不清。月亮似乎遠遠地叫了一聲,轉瞬淹沒在了龍樹淩空被撞飛時發出的悶響裡。蓮·安達科從馬背上翻身躍起,朝林魚青驀然揮出了一隻手,一股沉重得叫人不敢置信的力量像化作了湧流的山嶽一樣,直直襲上了他的胸口;林魚青一瞬間眼前儘黑,好像馬上就要失去所有知覺了,拚命吐出了胸腔中最後一口氣——一道仿佛要撕碎人類耳膜般的尖響,驟然劃破了清晨。蓮·安達科果然不能對笛聲免疫!那張始終如冰麵一樣清透的麵孔上,頭一次浮起了如此扭曲的痛苦神色;騎士長麵上滲起一層冷汗,一下子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重重摔在了地上。泥土沾在他的白絲手套上,染臟了他銀亮的薄甲與夜空顏色的披風,他卻顧不上了,隻是在尖銳笛聲中痙攣般地顫抖著。林魚青那一口氣並不很長,因為他的胸骨像是剛剛遭過重錘掄擊一樣,痛得他神誌不清、呼吸不暢;笛聲戛然而止,被那股力量的餘波一撞,黃銅管骨碌碌滾落在了地上。兩個墜靈使都伏在草叢間,眼睜睜望著牧羊笛,一時誰也動彈不得;林魚青在掙紮之中朝龍樹望了一眼,卻連一個苦笑也浮不出來——那笛聲完全是不分敵我的,龍樹此時的模樣,壓根也不比蓮騎士長好上多少。笛聲帶來的效果持續不長,一旦騎士長重新站起來,那麼他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了。“墜靈使大人!”極遠處傳來了頭巾隱隱一聲叫;他與月亮二人的腳步,似乎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匆匆跑來。林魚青精神一振,想張口叫他們趕緊抓住那根銅管,胸口卻卻偏偏痛得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蓮·安達科漸漸穩住身體,一手撐住了地麵,看樣子馬上就要爬起身來了;他抬起一雙灰色瞳孔,煙霧近乎瘋狂地在其中翻湧著,顫著胳膊抓向牧羊笛。“彆想!”月亮清脆地叫了一聲,不知何時已經撲近了,一腳踢開了銅管,緊接著伸手一撈將它抓在了手裡;林魚青隻覺一雙手扶起自己,身邊響起了頭巾急急的聲音:“你沒事吧?”“沒、沒事,”林魚青喘勻一口氣,默念了一句,龍樹驀地躍回肩頭,消失在他的體內。“吹笛,吹……我們要抓住他……”“樂意之至,”月亮應了半句,將黃銅管湊近了嘴邊。她頭一次近距離看見笛子,低頭尋找了一下氣孔——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幾人眼前忽然沉沉地暗了下去。“怎麼回事?”頭巾愣了一下,“天黑了?”漆黑夜幕從另一頭的天際迅速蔓延過來,穹頂一般籠住了幾個人的視野。驟然失去了光線,幾人一時間都不由有些慌神;隻是這奇特的夜幕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幾個呼吸間就再次露出了清晨蛋青色的天空。蓮·安達科已經從原地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