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自己不會被人尾隨,月亮使儘了一切辦法。她爬上樹張望過、躲在乾涸的水溝中屏息等待過,甚至還在山林中突然改變過好幾次行進方向……直到她自己都快要找不著回去的路時,她才終於掉頭走向了林魚青一行人的落腳處。夜從漫漫的火光中掙脫出來以後,吹起黑暗的夜風,劃過莽莽山林,搖晃得枝葉一路都在沙沙作響。月亮緊繃著精神,每過一會兒就伏在地上,用耳朵緊貼著土地。死寂深沉的大地在腳下無限延展出去,無聲無息;她始終沒有察覺到大地的震顫,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她對那隻能夠翻攪起土地的墜靈,印象實在太深刻了。她摸索著回到印象中與同伴們分彆的地方,卻踏進了一片空幽幽的昏暗裡。“老鷹叔?”月亮不肯一上來就叫林魚青的名字,“你們在哪兒?”她低低的叫聲與腳步一起踩進了草叢裡,深深淺淺地走了一會兒,突然聽見遠處窸窸窣窣地一響;月亮一隻手立即按向腰間短刀,不料卻按了個空——剛才在躲避那隻墜靈的時候,刀早就不知掉哪兒去了。她剛剛退後了一步,就看見有人從樹後探出了頭。“在這裡,”林魚青壓著嗓子招呼道,“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他身後還坐著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時好像都湊近了些,正向她身後張望著——月亮猶豫了一瞬,望著青年頎長的身影答道:“我沒有找到他們。”這個消息凝住了對麵幾人的喉嚨,林間靜了一靜。林魚青吐出了一口沉沉的長氣,使勁拍了一下樹乾。“不行,”他低聲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不能就這麼把他們扔在後頭……萬一落入比利那群人手裡就糟了。”月亮咬了咬嘴唇,在他稍一停頓時立即切進去一句話:“我剛才在一個山坡下看見了追兵。”這一句話,頓時叫幾人都抬起了頭——“你們放心,我回來時特彆留心了,後麵肯定沒有人跟著。”她加快了語速,“不過我們必須得趕快走,那群人分散開了,正在四處搜我們。”她話音一落,龍樹驀地從夜色中撲了出來。墜靈與黑暗融為一體,唯有一雙銀光流溢的眼睛,仍像墜落人間的星石一樣熠熠生輝。林魚青衝它點了點頭,它轉身沒入了林間;過了一會兒,它的影子又如幽靈一般浮了出來。“附近的確沒有彆人,”墜靈低聲說,“不過我在山頂最高那棵樹上向下看時,看見了不少火光。”“媽的,難道這幫人都不睡覺嗎?我可是快睜不開眼了。”老鷹叔坐在地上,含含糊糊地罵了一聲。他的傷最重,一道刀傷從胸口斜劃至肋,不知失了多少血,說話時一個字比一個字的聲氣低。“他們有多少人?在哪兒?離我們有多遠?”月亮回頭望了林魚青一眼,昏暗夜色中,青年的影子筆挺清瘦。在他的肩膀上,龍樹已重新變成了一隻毛團,一雙銀色大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慢慢向上翻,似乎有點兒吃力地在心裡考慮了一會兒。這幾個問題看樣子不太好回答,因為它想著想著,忽然來了脾氣:“我怎麼知道,他們那麼多人,又沒和我報備!反正你如果坐著不動,遲早會被抓住。”林魚青揉了揉眉心,歎了口氣。“我在想……”他帶著遲疑,對月亮開了口,“你沒有找到阿奇和快手德,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已經落進對方手裡了?”“沒有,他們沒被抓住。”“你怎麼能肯定?”短發少女忍不住焦躁起來,聲音微微一抬:“就是沒有,那夥人全坐在那兒休息,一眼就掃完了!”林魚青瞥了她一眼,在昏蒙蒙的林蔭下,一星點銀白從他眼角一亮而沒。月亮抹了把臉,緩了緩語氣,輕聲催促道:“咱們還不走,在這兒浪費時間做什麼?等他們找上門來嗎?”“但是,阿奇他們二人——”頭巾遲疑地說了半句。“他們與我們失散了,目標就小了,不管裝成村民還是裝成流匪,那一夥人都不會對他們多看一眼的。他們既不是墜靈使,身上也沒有牧羊笛,跟我們分開反而更安全。”快手德大概不會想到,他告訴月亮的一番說辭最終竟起了這個作用;頭巾與老鷹叔互相對視一眼,似乎都被月亮隱隱說動了。“那你覺得我們接下來應該去哪兒?”林魚青問道。月亮呼了口氣,徹底緩和下來:“哪裡都行,隻要我們趕緊離開這個貴族老爺統治的鬼地方。他下了那麼一條莫名其妙的命令,把整個封地都攪得一團糟……我們何必要替他收拾他的爛攤子?那夥人如何,跟我們就更加沒有關係了。對了,你不是還要找你在山穀中遇見的一個什麼人嗎?我看可以向北走,一路找人,一路給你們幾個治傷。”她難得一口氣說上這麼長一番話,然而這番話說完了,林魚青卻毫無反應。風止歇融化在夜裡,林葉漸次寂靜下來,一時間誰也沒有出聲。大家望著林魚青沉默的側影,等了好一會兒,才聽他終於輕聲開了口:“我知道了。出發吧,頭巾,你扶老鷹叔上馬。”“往北走嗎?”短發少女騰地站起來。“不,”林魚青伸手抓過幾個包袱,往後背上一扔,頭也不回地說:“往西。”“往西是……”“那個貴族的城堡。”頭巾吃了一驚,手上一時沒扶穩,差點叫老鷹叔重新栽下來;三人麵上都浮起了幾分不可置信,麵麵相覷之下,月亮揚聲質問道:“你說什麼?”“我說,去那個貴族的城堡。”“墜靈使大人,”老鷹叔咳了一聲,“我不明白。”“一邊走一邊解釋,快點。”林魚青招呼一聲,當先朝剛才龍樹指明沒有追兵的方向走去。“就這麼送上門去,誠意不夠吧?”短發少女冷笑一聲,“咱們不得先用繩子把手腳捆起來嗎?”然而青年已經走遠了,傳來的聲音被夜色浸染得模糊起來:“那貴族城堡中有軍隊駐紮,所以附近村莊都還算安全。等我們進了封地,就讓老鷹叔在村子裡養傷……頭巾,你的傷怎麼樣?”“還能打一場。”頭巾喘著氣回答道。他和那匹馬一樣,在林地上走得都很吃力。“隻是為了養傷的話,村子哪兒都是……”月亮匆匆幾步趕上去,跟在林魚青身後問道。“何必挨著那貴族住下?”“拿了笛子的那個騎手臨死之前曾經告訴我,他們的駐地在往西一二裡地——也就是那個貴族城堡所在之處。”林魚青叫出了龍樹,它在黑夜中如同沒有重量一般,無聲無息地遊弋在一行人身邊,代替他們望進遠方黑黢黢的山林。“當時我一點也不信,以為他在隨口胡說。”“難道不是?”“你們想想,”他停下腳,回頭等了一會兒身後幾人,“在比利帶人離開後,他們在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裡,就帶著一批新的人馬折返了。按照他們的腳程來看,他們的駐地不會很遠,應該正是在離這兒一二裡的地方……也就是說,那個騎手臨死前沒有說謊。”“墜靈使大人,”老鷹叔趴在馬背上,低弱聲氣被顛得一顫一顫:“你是想打探一下他們的來路?”“對。這群人分明是有組織有建製的,”林魚青說到這兒時,不由伸手摸了一下腰間銅管,“在聯盟裡活動,卻與桐源帝國關係密切。他們到底想乾什麼,我有點兒不放心。”“無非想對聯盟下手嘛。聯盟的貴族們死了就死了,”月亮冷冷地說,“誰殺的還重要嗎?”林魚青歎了一口氣,沒有與她爭辯下去。“我想去會一會那個貴族。”他一邊跋涉在濕漉漉的野草中,一邊又提了一個話頭。另外三人一驚,“為什麼?”“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讓這樣一支部隊駐紮在自己家門口。二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而且,正是因為他下的那一條命令,才叫這附近的村莊鄉鎮全遭了秧。讓我試試潛進他的城堡裡去,你們就不必跟來了……你們緊挨著比利那一夥人住下來,反而更安全。”林魚青笑了一笑,“他們一定不會想到,他們派出去一波又一波人手,所要找的人卻原來在眼皮底下。”“等等,”龍樹忽然低低叫了一聲,縱身一躍,攔在一行人與前方黑幽幽的山坡之間。“怎麼了?”“前麵好像有什麼動靜。”龍樹一甩長尾,弓下背朝前方走了幾步。在它觸及一片灌木時,猛然驚飛起了一片撲棱棱的夜鳥——它們接二連三地衝入了暗藍天空,拍打翅膀的餘音在林間徐徐回蕩開來;林魚青不由罵了一句,用氣聲問道:“是這些鳥?”“我……我也不知道,”龍樹難得地猶豫起來,“現在前頭又沒聲息了。”“我們趕緊走,”林魚青下定決心,“他們也許已經看見剛才飛起來的那群鳥了。”一行人不敢大意,紛紛加快了速度,在黑夜中摸索著走出叢林,踩進一片開闊廣袤的野草地裡。夜幕在頭上薄了,灰蒙蒙地變成一片霧氣似的薄紗;四下沒有火光,也沒有人聲,隻有眼前無儘的被遺棄的荒地。眾人的影子很快就被一叢叢荒草吞沒了大半,隨著他們漸行漸遠,終於完全消失在遠方的霧氣裡。林魚青一行人走的時候,還沒有起風;很快,荒草開始沙沙地擊打著彼此,單調的聲音映襯得天地間越發寂寥。然而即使所有的荒草與灌木都在不由自主地搖搖晃晃,此時仍然是一個無風的寧夜。推動它們的並不是頭上的風,而是腳下的大地。土塊無聲無息地分裂開,一層一層翻卷著退向了兩邊。一雙長靴踩著荒草走近,土地下頓時浮起一個龐然大物的頭頂,靠著那雙靴子歡快地打了兩個轉。朵蘭彎下腰拍拍蓋亞的頭,望了一眼林魚青一行人消失了蹤影的大地邊際。比利一言不發地跟了上來,好像在等她開口;等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先忍不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為什麼要放他們走?”這句話似乎叫朵蘭回過了神。高挑的少女在陰影中轉過頭,堅硬的側臉線條仿佛是用岩石切削出來的一樣。“要不是你們剛才跟丟了,我也不至於動用蓋亞,還差點被龍樹發現了。”她聲氣溫柔,但沒有溫度。“龍樹?”比利一愣,好像想問什麼,又有些忌諱;他猶豫了一會兒,斟酌著問道:“你……認識那個墜靈使?”“對。”朵蘭筆直地立在蒙蒙月色下,神情被昏暗的影子遮蔽得看不清楚。“我不能見他,而且什麼也不能讓他察覺到。他手上的牧羊笛,得另想個辦法奪回來。”“那應該怎麼辦,我好吩咐下去。”“這件事不能由我們來辦。得找一個不認識他、又和我們沒有直接聯係的人朝他下手……這個人既要有能力,還得有分寸;必要時可以讓他受點傷,但不能過分。”比利濃濃地皺緊了兩根眉毛,似乎也在腦海中搜索著這樣一個人選,卻不得要領:“我想不出能信任誰去拿牧羊笛。”“你想錯了,不必非得是我們信任的人。”朵蘭轉身呼哨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身後山林裡逐漸重新亮起了一點又一點的火把光。“那根牧羊笛並不是對所有墜靈都有效的,你忘了?我們軍中就有好幾個墜靈使不受它影響。到時派他們去,把笛子從那人選手上拿回來就行。”比利的眉頭依然沒有鬆開。他個頭兒比朵蘭還要略矮一分,站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時,看起來簡直像個墩子:“恕我直言,這樣大費周章,很容易出岔子。為什麼不直接——”朵蘭猛一擰頭,半張臉上的神情像一塊堅冰,找不著一絲鬆動。“我的意思,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淡淡地說道。比利低下了頭,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你的擔心我明白,”朵蘭的聲音又放得輕柔了一些,好像在安撫他似的:“不過我恰好想到了一個人,很合適……”“誰?”她輕輕笑了一聲。“貴族那種叫人難受的自命清高,”朵蘭望著遠處夜空,低聲說道,“總算是能夠派上一回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