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夜色的遮掩,一行人專挑樹林幽深、崎嶇難行的方向走,足足好幾個鐘頭以後,他們終於再也聽不見身後遙遙的馬蹄聲了。他們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條小溪邊,受傷的幾個人再也支撐不住了。月下流銀閃爍的溪水仿佛帶著一股吸引力,老鷹叔“咕咚”一聲跌坐在一叢灌木前,喘著氣道:“休、休息一會兒吧,墜靈使大人。”“好,先歇歇,”林魚青將後背靠在一棵樹上,一揮手:“我看他們應該趕不上來了。”每一個人的骨頭都仿佛反叛了身體與意誌,在坐下去的時候,支棱著將皮囊頂得生疼。今夜月色極亮,並不是一個逃亡的好天氣。潺潺溪水與枝葉被風吹動時的交響,成了寂靜叢林的背景音。有好一陣子,誰也沒有力氣說話;大家零零散散地坐著,隻是夜裡模糊的一個個輪廓。林魚青在溪邊喝了一捧水,夜半冰涼的山泉一入肚,頓時叫他打了個寒戰。他回頭看了眾人一眼,目光一頓,不由皺起了眉頭。他手腳撐地爬起身來,眯起眼睛,又四下掃了一圈。“怎麼了?”月亮的聲音浸透了疲憊。他們明明一共有六個人,然而除了林魚青自己之外,即使算上那匹馬,此刻林間也隻有四個朦朧的影子。“好像少了兩個人,”在一片昏昏樹影中,他也不太肯定,“都有誰在這裡?”“我在,”有人應了半句,聽聲音是頭巾;他身邊的模糊人影窸窸窣窣地動了動,月亮忽然輕聲叫了起來:“阿奇和快手德呢?”她話音落下,好幾秒過去了,無人應聲。寂靜樹林在月光星色中層層疊疊,影影綽綽;夜晚模糊了事物的邊界,讓一切都成了含混不明的幽暗。幾人在附近低聲呼喊了一會兒,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兩個年輕人的蹤跡。二人不知何時消失了,而他們甚至連一點兒異樣都沒察覺到。“剛出了村莊不久時,我還看見他們倆了。”即使看不見老鷹叔的麵孔,光從聲音裡也能察覺到他正在努力地回憶:“那時阿奇走在我後頭,我記得很清楚。”“對,”頭巾也讚成道,“我還記得快手德摔倒了,阿奇去扶他。”“然後呢?”林魚青問道。“他們……好像跟上來了吧,因為阿奇還跟我喊了一聲 ‘沒事’。再後來……我就沒注意。”“八成是走散了,”月亮罵了一聲,狠狠將手中石頭丟進了溪水裡;水聲嘩然一響,一片銀亮星點飛濺進半空之中。她麻利地站起身:“你們等著吧,我回去找找那兩個白癡。”“不行,”林魚青一口否決了,“我有墜靈,我去。”月亮聞言,忽然轉過了身。她的腳步踩斷了細樹枝斷,伴隨著“哢嚓”輕響聲,她在一片幽暗中輕輕走近了他;她特有的清涼氣味混合著淡淡汗氣,一起撲向了林魚青。他扭頭正要說話,肋間卻驟然炸開一陣劇痛,渾身毛孔一齊泛出了冷汗——竟連呼吸都斷斷續續、難以維係了。月亮抽回拳頭,聲氣仍然很平靜:“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有傷?”他額頭上青筋直跳,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捂著自己都沒察覺已經斷裂的肋骨,順著樹乾慢慢滑了下去。血液咕咚咕咚地從耳朵裡急速湧過,令月亮低低的一聲歎息聽起來像幻覺一樣遙遠。“隻有我沒受傷,也隻有我適合去找人。恕我直言,我的手腳可比你輕多了。”月亮從馬背上拿下一把短刀彆在腰間,衝另外兩人吩咐道:“你們看住他,彆讓他跟上來。”她沒有留給其他人一個出聲反對的機會,一頭紮進了樹林裡。除了快手德以外,她是眾人之中行動最敏捷的;靈巧地閃轉幾次,月亮就看不見身後的同伴了。借著林間時明時暗、霧一般的天光,她一邊留神傾聽著周圍的動靜,一邊朝來時的方向摸索了過去。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大半個鐘頭,隨著她越來越靠近那一處村莊廢墟,月亮的呼喊聲也越來越輕;當她在一片坡腳處瞥見幾點小小的火光時,她麵色一緊,立刻幾步趕上去,藏在了一片灌木叢裡。“……人也沒抓住,笛子也沒有拿回來。”一個陌生的女性嗓音浮動在遠處的空氣裡,碎片一樣隱隱約約,月亮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聽清一個大概。她輕手輕腳、儘量無聲無息地朝坡腳慢慢走去,直到追兵們手上的火把一支又一支地跳躍在她的瞳孔裡。出乎她意料的是,追兵人數並不多。她曾經見過的那一支長長馬隊,不知是不是已經全分散了出去;此時隻有十來個身著各色皮甲、身上佩著刀劍的士兵,低垂著頭,零零落落地坐在草叢裡。有幾個衣著與他們迥異的人,也不知是什麼身份,正遠遠地站在一處,默不作聲。閃爍不定的火光下,這一群人的影子半明半暗,叫月亮很難看清楚是什麼人在說話。“你知道牧羊笛對我們有多重要嗎?”那女聲低沉溫柔,聲氣猶如撫上肌膚的春風一般柔和體貼,然而月亮卻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即使丟了你的頭,也不能丟了它。”就像是用一塊上好絲綢,包住了一塊尖銳的堅硬寒冰,從臉頰上一劃而過;即使隔了這麼遠,月亮也能感覺到她溫柔聲氣下冰冷的棱角。“現在,你告訴我怎麼辦?”那女聲輕輕地問道。火焰劈劈啪啪地響了一會兒,不知哪兒的夜鳥發出了長長一聲鳴叫。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一個月亮能辨認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已經將人手全散布出去了……他們身上帶傷,走不了多遠的。如果我們傾全軍之力……”“傾全軍之力?”一直站在陰影中的高挑影子忽然笑了,“你怎麼不乾脆直接告訴他,我們正在找這樣一根對付他的笛子?”比利閉上了嘴。旁邊有人走了過去,低低地說了一陣話,好像是在勸她。月亮的目光掃了幾圈,見坡下沒有阿奇二人的影子,肩膀總算微微鬆弛下來;她不再繼續往下聽了,開始朝後方一點點退了出去。當她在一片灌木叢旁邊轉過身的時候,她不慎碰著了枝葉叢中的一個什麼東西——直到那東西咚地一下倒在地上、骨碌碌順著斜坡滾下去,她才意識到那是一截斷木。月亮驀地衝了出去,在它滾落山坡之前一把按住了那截圓木。僅僅是幾秒的工夫,她的額頭已經在月色下泛起了亮亮的汗光;她按著圓木一動不動,緊張地聽了一會兒坡腳下的動靜,低低地吐了一口氣。就在這一瞬間,斜刺裡卻猛然撲出來了一條影子;月亮措手不及地被來人壓倒了,二人就地一滾,在喘息與肢體碰撞聲中,她一膝蓋擊上那人肚腹,隨即艱難地試圖去抽腰間短刀。沒想到刀柄剛一入手,從另一側的草叢裡竟又衝出了一個影子;月亮咬牙正要揮刀時,卻被一個熟悉的嗓音給頓住了動作:“彆打!月、月亮?是你嗎?”“快手德?”她一愣,一把推開壓住她的男人,不禁又驚又喜:“阿奇?”下一秒,月亮卻騰地跳了起來,壓低嗓子叫道:“糟了!”原本被她按住了的那截圓木,不知是不是被剛才扭打的二人撞上了,咕咚咚地滾下了山坡;儘管月亮手腳極快,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一把抓了一個空,眼睜睜地看著它撲出了崖邊,直直地向追兵們休息的地方掉了下去。“坡上有人!”被圓木砸起來的泥土與呼喝聲一起升進夜空,“快,上坡!”月亮罵了一聲,急忙縮回身子,在昏暗中抓住了阿奇的胳膊:“我們趕快走!隻要回頭找到墜靈使大人,我們就安全了。”阿奇聞言卻沒有動。他站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好像朝快手德的方向一眼,低低地說:“我……我們還是分頭走吧。”月亮猛地擰過頭,直直地瞪著昏暗中那個身形僵直的影子。“你也聽見了吧,他們把人手全分散開了,遲早是要找到我們的。”一旦跨過了最難出口的那句話,阿奇接下來的聲音就流暢多了:“單獨走,還能偽裝成鄉民或流匪,不那麼惹眼……再說我們身上都沒有那根笛子,他們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我們。”月亮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沒有答話。她低頭看看不遠處的矮崖,隻見坡腳下的士兵們已經全被發動了起來,在那幾個不知什麼身份的人的帶領下,分成兩股,一個接一個地大步爬上了山坡。“你是不是要回到墜靈使大人那兒去?”快手德一直站在近旁,聲音裡隱隱有點兒焦躁:“正好,替我們倆跟他說一聲抱歉吧。我身上的傷最重,跟不上你們行進的速度,阿奇得照顧我,還是你們先走吧。”“ ‘先’走?”月亮終於冷笑了一聲,“說得就好像你們會隨後跟上來一樣。”有個人吸了一下牙齒,不知道是二人中的哪一個。追兵們的火把光芒像螢火蟲一樣已經遠遠近近地散落進了樹林中,但月亮腳下卻猶如生了根,仍舊看不出要走的意思。“以前龍樹無往不勝的時候,你們信誓旦旦;一旦意識到墜靈也不保險的時候,你們就臨陣退縮了,連說也不敢和我們說一聲就走了。”月亮充滿嘲諷地一笑,“而我竟然還傻乎乎地來找你們。”“你說這些乾什麼,”快手德煩躁地一拽阿奇。他看起來確實是受傷不輕的樣子,一直倚著樹:“我之前確實是摔倒了,沒跟上隊伍。他們馬上就要到了,阿奇,我們趕緊走。”月亮敏捷得如同一隻山貓,縱身一步就攔在了二人前頭。她一隻手還握著剛才拔出來的短刀,低垂著指向地麵。“你乾什麼?”阿奇壓抑著嗓音和火氣:“墜靈使大人不也說了嗎?任我們隨時想走都能走,你反倒不讓了?”月亮的目光從他們肩膀上越了過去,落在遠處的火把光芒上。追兵已經很近了,她甚至能從人群中隱約辨認出比利的身形;他身邊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女性,被幾個人簇擁著,遠遠望去,瞧不清麵貌年齡。“讓開,彆做出這樣子來。”快手德輕聲喝道,發出了半聲緊繃的笑:“難道你就是因為一心想要救人才留下來的了?人人都知道,你還不是因為林魚青嗎?你還不如我們,我們起碼有過想救人的念頭!”這話像針一樣紮了月亮一下,令她沉下了麵色。“你們當然可以走,”她往前踏了一步,逼得二人也往後退了一步;她顯然也在強壓著怒火:“我隻是要囑咐你們一句話。”“有什麼話,走著說!”“你們發誓絕不告訴他們墜靈使大人的落腳位置,否則我決不讓開。”阿奇似乎不願多浪費時間,憤然道:“我他媽本來就不知道你們在哪兒落腳!我發誓,我發誓,快點讓開!”他話音未落,後頭林子中已經響起了高高的一聲喊:“前麵有人!”二人神情一跳,不由同時回頭瞥了一眼;在他們還沒有轉過頭來之前的這一瞬間,月亮已經合身撲了上去。“快,他們在這邊!”火把光芒頓時跳躍得更厲害了,在林間搖搖晃晃,從黑暗中拽起了許多形態各異的影子。當士兵們沉重的腳步聲匆匆加快了的時候,月亮正好猱身撞進了二人的胸腹間,一頭將他們撞得失了平衡,朝崖邊滾了下去。“這麼低是摔不死的,”月亮顫聲說,即使他們根本聽不見。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但是有你們拖住他們一會兒,我們就可以走了。”在她轉身衝入林子時,身後那個女聲正在發號施令:“有人摔下去了,你們去崖邊看看!”月亮遠遠回頭一看,果然瞧見一部分火光正朝著剛才幾人立足的地方去了,但那個高挑身影卻沒有跟上去;那影子一邊朝坡上走來,一邊叫了一聲:“蓋亞!”她身邊沒有一個人應聲,大地卻忽然隱隱地開始了顫動。泥土、石塊、植物根係從她腳邊像海浪般一波波翻攪起來,就像是她喚醒了土層之下的一條巨龍;月亮麵色一白,頓時意識到那是一隻墜靈。“將這附近的土地都翻一遍,”那個高挑女性揚聲吩咐道,“即使地上有一個蟲子,我也要知道。”層層土浪此起彼伏地在林間擴散開來,一陣卷著一陣,搖動得樹影嘩沙沙作響。月亮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然而與那墜靈相比,她的速度實在是不夠快,眼看著一道急劇下陷的裂縫就要觸及她的腳後跟了;月亮一咬牙,縱身一躍,一把抓住了頭上垂下來的一根粗壯樹枝,拚命朝樹乾上爬了過去。土浪幾乎立即就撲向了這一棵大樹,她吊在半空中,被波動搖擺、開開合合的大地給搖晃得一蕩一蕩,好幾次都差點摔進地上裂縫中去。當大地下方的墜靈終於走過了這一片區域,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的時候,月亮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肌肉都在戰戰發抖;她再也撐不下去了,雙手一鬆,跌在了地上。好在跌落時的聲響似乎並沒有傳進那個女墜靈使耳朵裡。月亮爬起身,在土地隱隱的顫動中跌跌撞撞地朝前跑了出去。一波土浪驟然翻湧起來,又從蓋亞身邊落下去,重歸於合攏的大地。隱藏在泥土中的墜靈不知何時掉頭回來了,漸漸停下了遊走,靜靜地趴在一雙長靴旁邊。一隻白皙的手探下來,輕輕拍了拍它露在土外的頭頂。“跟上她。”朵蘭朝身邊幾個士兵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