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一聲涼氣,從那矮壯男人的牙縫裡吸了進去。被夜風吹動得起伏不定的火把光影,將那一張長方形的臉一分為二。他露出一個仿佛被不知名蟲子給咬了一口似的表情,皺著眉扯開一邊嘴角,笑道:“沒想到啊……竟然讓我在這兒遇見了一位墜靈使。”林魚青沉默地立在夜色中,身邊龍樹的影子比夜色更黑暗。為首男人轉過頭,四下望了一圈;他的脖頸、肩膀上,根根肌肉都隨著這個動作浮凸了起來。“一個人在這兒落腳,用得著點這麼多火把嗎,墜靈使?”矮壯男人舔了舔牙齒,好像是把“墜靈使”三個字在舌頭上卷了一圈才吐出口的;他身後有一個騎手剛剛策馬朝前走了兩步,他一抬手,立刻止住了後者的動作:“你大聲說,謝倫。”“是,”那年輕騎手隱藏在火把後的黑暗中,隻有一個肩章微微閃爍了一下。林魚青正要仔細打量那肩章上的圖紋時,那騎手朗聲答道:“這個村莊裡有不少埋伏,比利大人。”那叫比利的矮壯首領,“哈”了一聲,蜥蜴般泛著褐黃色光芒的眼睛釘在了林魚青身上。“這就有意思了,”他喃喃地問道,“你們原本是在等誰?”“我想,等的應該就是你們。”林魚青一邊說,目光一邊從他後方的騎手們身上一一掃了過去。這些騎手人人都穿著一副樣式差不多的皮甲,有的嵌著羽毛、鑲著尖刺,有的在脖子上掛著好幾層鐵鏈和碎皮擰的繩子。如果這些五花八門的裝飾不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戰利品,那他真不知道它們還會是什麼了。“等我們?”比利撓了撓臉,胡茬沙沙作響。“你知道我們今晚要出來找糧食補給?”果然是一群前來打劫村落的匪徒。“你們來到這個村子之前,已經毀了多少個地方?”林魚青低聲問道。那個矮壯男人卻像沒聽見似的笑了一聲,四處看了看:“讓他們出來吧,墜靈使。我們是不會踩進你們包圍圈中去的,還躲著乾什麼——”他的話音未落之際,猛然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就截斷了他沒出口的最後一個字;那名叫比利的矮壯男人一拽韁繩,迫使馬一擰頭,一支利箭“噗嗤”一聲紮進馬脖子裡,血液頓時汩汩地冒了出來。大馬踢蹬著腿往地上栽倒下去,驚得周圍幾匹馬長長地嘶叫起來;就在眾人陷入了一時混亂時,又有數支箭影劃破火光,向來人激射而去。“盾牌!”不知是誰發了一聲喊,當當幾聲撞擊響,第二次發出的幾支箭全都打在了一片紛紛立起的鑲鐵木牌上;最前方的幾名騎手反應極快,一麵麵盾牌在眨眼之間就組成了一道牆。眼看弓箭的攻勢不會再次奏效了,比利帶著幾分狼狽,從正在垂死掙紮的馬身邊跳開了,呼呼地喘了幾口粗氣。“你是奉誰的命來埋伏我們的?又怎麼知道我們行蹤?”他掃了一眼林魚青與他身後的村落,重重一抹嘴,又笑了:“罷了,我看你也不會說。等我抓住了你,自然什麼都知道了。”“要抓我?”隨著林魚青一笑,龍樹猛一甩尾巴,夜風呼地一下猛烈起來,吹得眾人手中火光一陣忽忽閃閃;比利的笑容仿佛也被吹得晃了晃,淡了下去。“辦得到嗎?”“你還年輕,”矮壯男人漸漸沉下臉,一雙褐黃色的眼珠在火光中半明半暗。“世上有很多事情還不懂呢。”他朝身後一揮手,身後騎手立刻從中分開、繞開了地上的馬屍;在馬蹄踩起的煙塵中,全神戒備的騎手整整齊齊地分列成了兩隊。現在離他們策馬殺入村中,隻有輕輕一夾馬腹的距離。這樣房屋密集的村落中,本來很不適合馬上作戰;月亮等人也儘可能找了些馬匹活動不便、挪轉不開的屋角或小巷藏身——然而上一次的焚燒劫掠,硬生生從這片土地上撕扯掉了一大片房屋,如今村莊裡正好有了一片足以駕馬衝入的空地。“比如說?”林魚青一偏頭問道。“比如說,有了合適的手段,平常人未必不能乾掉一隻墜靈……至少大部分情況下是這樣。”矮壯男人低下頭一笑,一擺豎起的兩根手指。他這句話一出口,就被驟然響起的、暴雨般的馬蹄聲給徹底淹沒了。龍樹像是一道黑色閃電似的朝前撲了出去,長長尾巴一甩就掀翻了幾匹馬——一個騎手在驚呼聲中遠遠地飛了出去,更多的騎手卻加快了速度,洪水一樣席卷了村莊廢墟。這一股馬蹄與刀劍組成的浪花之中,還裹卷著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眾騎手們似乎無意尋找埋伏在暗處的敵人,隻揚手將一支又一支的火把拋向了每一個可能藏著人的角落;轉眼之間火光大盛,逼迫得月亮、老鷹叔等一行人不得不衝了出來,各自舉起武器迎向了麵前的奔馬。一匹馬朝林魚青奔襲而至,馬背上的騎手驀地一側身,急速揮起的刀鋒登時在夜色中漫開一片銀光,砍向了他的麵門。林魚青一矮腰躲了過去,反手抽出背上長刀,不及站直身體,先朝後一揚,果然“當”一聲撞上了那騎手折返襲來的攻勢。在灼熱的火勢包圍中,這些騎手還能夠在高速衝鋒時,如此及時、如此靈活地控製坐騎,調轉攻擊方向,馬術可以算得上十分高超了;萬一這二三十人都有這樣的馬術——林魚青壓下心中疑慮,猛地發出一聲呼哨:“龍樹!”黑豹般的影子從亂馬群中驀然躍起,如同夜風一樣劃過空中澄黃一輪圓月,在他身邊舒展開身體,擋住了前方幾個正朝林魚青聚攏的騎手。“龍樹,自他相換!”他朝墜靈喊了一聲,一手急急地朝地麵上按去;與此同時,他的餘光在亂流中一掃,正好瞥見那個粗矮男人剛剛從腰間抽出了一根銅管。那是什麼東西?比利剛才並沒有隨著他的騎手們衝入村內,隻遙遙地盯著戰局;此時他握在手裡的那根銅管,看起來也毫無殺傷力——正當林魚青閃過去一絲疑惑時,他的掌心按在了夜晚涼涼的土地上。他閉上眼睛,等待著與這個世界再次相連。他已經準備好,與大地一起鋪展延伸出去;然而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爆破音卻仿佛要刺穿耳膜一樣,突然紮進了他的耳朵裡。“自他相換”遲遲沒有發動,林魚青強忍著耳朵裡鑽心似的疼,聽著自己模模糊糊的聲音問道:“龍樹,怎麼回事?”墜靈如子夜一般漆黑的皮毛,此時正不斷地微微閃爍著點點反光,看起來如同月下顫動的湖麵;龍樹竟一連打了好幾個戰,才勉強控製住它顫抖的身體:“我——我不知道,被打斷了——發動不了——”發動不了“自他相換”?林魚青心臟一緊,來不及向它問話,突然撐著龍樹後背一躍,手中長刀立即像流星一般猛撲了出去;那一個趁著龍樹顫抖時悄悄欺近的騎手,在猝不及防之下當即被長刀紮了一個對穿,身子從馬背上一歪,重重摔在了地上。“回來,”青年對龍樹喊了一聲,“跟我一起去找比利!”墜靈立即化作一個小黑團子,在他肩膀上一閃而沒。林魚青丟了武器、又收了墜靈,孤零零地剛一暴露在眾騎手之間,就像磁鐵似的吸引來了好幾把刀劍的銀光;他忙發出一聲呼哨,卻什麼也沒有發生——幾名坐在馬背上的騎手攻勢不減,刀鋒依然裹著風聲朝他砍了下來。林魚青情急之下就地一滾,仗著身手靈活,從一匹馬的馬腹之下滾出了包圍圈;他一撐起身子,揚聲喊道:“月亮,月亮!弓箭掩護我!”村莊另一頭儘是跳躍的火光,人影被火勢吞吐著,像一條條幽靈,壓根看不清戰況到底怎麼樣了。混戰中的幾秒鐘仿佛足有一輩子那麼長;就在他剛揪起了一顆心的時候,幾道利箭終於破空而至,帶著風聲襲向了馬背上的騎手們。“墜靈呢,大人?”好像是老鷹叔的聲音,遙遙地喊了一聲,似乎正戰鬥得十分吃力。趁著騎手們紛紛躲避、格擋的一瞬間空隙,林魚青一把拉住剛才那匹失了主人的馬,翻身跳了上去;他哪有仔細解釋的功夫,吼了一聲“撐住!”,匆匆從馬背上的行囊中抽出一把長劍,掉頭就衝向了比利所在之處。那個粗粗矮矮的男人此時仍然站在村口土路上,由於所有的騎手都衝進了村子裡,他身邊反而一個人也沒有了。直至衝近了,林魚青才看清楚了他手上的那根銅管:雲朵與浪花的雕紋浮凸纏繞在管身上,一端垂著一束雪白絲絛,一端突起了一個圓圓的小按鈕。不管是它的模樣還是做工,都帶著一股異域氣息——“這是從東方帝國來的東西!”他不由叫了一聲,狐疑起來了:“你怎麼會有桐源的東西?”“這就是朋友的重要性了。”比利不慌不忙地一笑,將銅管插進腰間一根係帶裡,從背後拎起了他的武器。那形狀奇異的陰影被他呼呼甩了幾下,在閃爍不定的火光中,終於變成了一隻生鐵鍛造、龐大沉重的榔頭。那榔頭的手柄上還穿鑿了一根鎖鏈,鎖鏈的另一頭在比利的手腕上繞了好幾圈。“就是這根銅管,打斷了墜靈的能力?”林魚青緊緊握住長劍,盯著他問道。劍柄的雕花硌著他的手心,叫他感到自己手掌裡已經泛起了一層熱汗。“我已經抓過四個墜靈使了,”粗粗矮矮的男人一笑,“每一個剛開始都是像你這樣驚訝的。不過你沒見識過的事兒還多著呢,這隻是一個開始。”四個?這總不會是一支專門捕獵墜靈使的匪徒吧?林魚青皺起眉頭,冷下了麵孔:“你為什麼要抓墜靈使?你看起來和教廷沒有關係。”“哈,當然沒有關係。”不知怎麼,比利聞言浮起了一種有點兒古怪的表情。那一雙黃褐色的眼珠泛著昏光,好像他也在強行壓下某種戰栗的情緒:“我們首領很喜歡……墜靈使,這都是為他搜羅的。遇見你,可比遇見一個村子讓我驚喜多了。”喜歡墜靈使的什麼?“因為太喜歡了,”比利像是看穿了青年的疑慮,舔著牙齒一笑,“所以消耗得也快,得時常補充新的。”“消耗”二字一入耳,林魚青隻覺骨頭上像是爬過了一隻隻冰做的螞蟻,後背的肌肉忍不住一縮;他一聲怒吼,縱馬踏向了那個粗矮的中年男人——與此同時,龍樹也驀地躍了出去,從比利頭上一躍而過,擋住了他背後的去路。比利急忙一邊朝路邊退去,一邊按了一下手中銅管上的按鈕。同樣一聲爆破音又一次撕裂了空氣,聽起來比上次更加尖銳;龍樹渾身一抖,皮毛像被雨點打上的水麵一樣顫了起來,看著竟像是馬上要站不穩了似的。原來不止是能打斷墜靈的能力——看樣子,這種聲音似乎對墜靈來說有極大的影響力。林魚青已經緊緊地咬住了牙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次他的耳朵裡一點痛意也沒有。他在疑惑中喘著氣一抬頭,發現半空中一片生鐵揮舞起的陰影,正朝著龍樹直直地砸了過去;他急忙叫了一聲“龍樹回來!”,隨即策馬朝前衝去,長劍刺向了那個粗粗矮矮的中年男人。龍樹化作黑影沒入了林魚青的肩膀,那一隻比尋常榔頭要大上好幾圈的家夥終於落了個空,轟地一下在地上砸起了半人高的煙塵。比利一見龍樹消失了,不躲不閃,一雙手臂上肌肉鼓漲起來,揚起榔頭,再次將它揮向了馬頭。林魚青猛一拽韁繩,卻反而叫坐騎受了驚,在長嘶聲中差點將他甩了下來;他乾脆一撐馬背跳下了地,本打算趁著比利來不及收回那隻鎖鏈榔頭時,猱身撲向他的背後——但比利遠遠瞥見了他,手腕上“咯啷啷”地一聲,鎖鏈又放出來了一截;他雙手擎著鎖鏈,揮舞著巨大沉重的榔頭,再次裹著風朝他砸了過來。雙手……林魚青在匆忙避開的同時,思緒在這兩個字上打了個圈。“龍樹!”他心念一閃,高聲叫道,“趁現在!”這一聲喊卻提醒了比利,他急急收回左手、在腰間銅管上一按,夜空下頓時又長長地撕開了一聲尖銳的利響;在刺耳的餘音中,他從半空中一抄,右手一把攥住了榔頭杆。在他站穩足跟時,那一雙褐黃色、蜥蜴般的眼睛裡,終於浮起了隱隱的迷惑。夜幕下,唯有尖利的餘音正在迅速消散,卻哪兒也沒有龍樹的影子。林魚青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一掌擊向了地麵——直到這時,他的肩頭上才終於浮現出了龍樹的影子。他剛才假借要叫出墜靈,誘得比利按響了銅管,在上一次尖響快消失時才叫出了龍樹,打了一個時間差。現在他們雙方比拚的就是速度了,林魚青必須要在對方反應過來、再次按下銅管之前,發動“自他相換”。他的掌心再次接觸到了夜晚涼涼的土地,幾乎在同一時間,比利也終於意識到了情況不秒,慌忙摸向了腰間的銅管。在這一個刹那中,世界中的一切都被放緩了。比利一點點回過手、又一點點朝按鈕壓下去的動作,緩慢荒謬得簡直可笑。風,無處不在的夜風,卷起夜空、戰火、血腥氣,撲進了林魚青的頭腦。他在呼吸之間蔓延鋪展了出去,成為了天地間的一部分。“金屬”,是林魚青這一次選擇的元素。與剛落入人世時相比,龍樹的力量已經大有增長了,足以讓他挑選一個元素進行操控;在他心念所及之處,眾人手中的刀劍、馬身上的馬鐙都忽然一一浮進空中,連人身上的鏈甲都筆直朝天際掀了上去,與所有包含金屬的物件一起,悠悠地在風中旋轉著。比利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是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響起來的:“糟了,牧羊笛!”林魚青閉著眼睛,低低地吐了一口氣,浮在半空中的金屬們輕輕停了下來。比利驟然刺耳起來的聲音,好像即將要撕裂他的喉嚨了似的:“撤退!快撤退,跑出來!”下一秒,村莊上空落下了聲勢浩大、光芒密集的金屬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