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21章 廢墟上的火光(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362 字 4天前

“他們很幸運。”一個少女的嗓音喃喃地發出了一聲感歎。午後太陽灼烤著乾燥的空氣,大地上蒸騰起一陣陣土壤的氣味,熱烘烘地熏著皮膚毛孔。目光所及之處,十處房屋倒塌、焚毀了七八處,剩下三兩座用料堅實、運氣過人的房子,在熱流一般的風中被吹動了窗閂,發出了吧嗒、吧嗒的響聲。響聲回蕩在寂寥無人的村莊殘殼裡,撫過被火燒得坑坑窪窪的小麥地,消散在了遠處叢林。陶罐的碎片、一隻沒了主人的鞋、飛揚在風中的乾稻草……如同村民們被掐斷、被凝固的一截生命般,與深黑色的乾涸血跡一起,處處可見。一隻孩童玩的簡陋小風車,兀自在風裡嗚嗚地轉。林魚青彎下腰,撿起它,看了一會兒。“是啊,他們挺幸運的。”他輕聲讚同道,一鬆手讓風車掉回了地上。它的葉片被踩癟了一半,血跡黏住了幾根短短的頭發——小孩子頭發的長度。半年以前,他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對“幸運”二字的定義會產生這麼大的變化。“死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和小孩子。”林魚青在進村的路上,已經仔細檢查過那幾十具被火燒得變了形的屍體;不管死法再怎麼慘,屍體和世上許多其他東西一樣,看多了也就習慣了。“有點價值的成年男女都不見了,應該是被擄走了。”“擄走了”至少意味著暫時保住了一條命——畢竟人也是一種十分寶貴的物資。“麥地沒有被完全燒毀,看來是一股流匪乾的。要是貴族軍,這裡連一根草也剩不下來。”剛才發出感歎的那個少女補充了一句,伸手摸了摸自己與麥地一般被燒得凹凸不平的半邊臉頰。比傷疤更顯眼的是她一頭毛刺刺的短發,隻有寸許長,一看就是用刀割斷的。“怎麼樣?”林魚青轉過身,看了看身後十來個沉默灰暗的男人;他們人人身上帶傷,個個都背著一把武器,有的連刀口都已經殘缺不全了,與他們的衣服和麵孔一樣曆儘風霜。“咱們留不留下來?既然是流匪,他們可能不會回來了。”“我們都聽你的吩咐。”為首一個皮膚晦暗的男人答道,說話時嘴唇幾乎沒有動作,聲音低沉而含糊。“說起來,咱們已經接近了那一個貴族的城堡,隻有幾裡路的距離了……”望著殘損破敗的村莊,林魚青輕輕皺起了眉毛,思考了一會兒。“既然這樣,就留下來吧。”半晌,他吐了口氣:“雖然有那一個貴族坐鎮,但是此處流匪強盜太猖獗了……就算是他封地中的百姓,很可能也會遭殃。”“他們自己領主造的孽,怎麼說也應該由那領主保護他們才對,”短發少女忽然從嗓子眼兒裡爆出了一聲冷笑,“為什麼我們要搏命去救那王八蛋的人?說不定今天救下來,明天就被征兵征走了,又轉過頭來對付我們。”林魚青回頭瞥了她一眼。“當初你的家鄉遭難時,假如我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覺得應該讓你們那位男爵大人派兵來救的話,你現在不可能還在這兒站著。”他從那少女的臉上彆開了目光,繼續說道:“我已經決定了,就在這兒駐紮下來。你們去吧,記住回來的時辰。”過了幾秒,身後傳來了少女一聲低低的“是”。林魚青身後一行人聞言分頭散開了,循著鄉間細細的土路消失了身影;數月之間,他們已經把同樣的事情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直到夜幕初臨之際,眾人才又一次聚集在了這個破敗的村莊裡。一共才十二三人,村莊裡殘餘的房子就夠住的了。即使那少女帶著幾個人將屋子簡單地打掃了一次,但是在林魚青進門的時候,依然捕捉到了一股濃鬱的、熟悉的氣味。那是人類在慌亂驚恐之時,散發出的近乎於恐懼的氣味;很難描述出它到底是一個什麼味道,因為察覺到它的並不是鼻腔。不管已經體會過了多少次,他始終很難適應這股既濃鬱、又隱約的恐懼氣息。屋裡翻倒的桌椅被重新扶了起來,仍然容不下十幾個人。在昏暗跳躍的燭光之下,眾人乾脆席地而坐;刀劍嗆啷啷地被放在了地上,投在牆上的一叢叢黑影,擠擠挨挨地相互碰撞。林魚青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目光在身邊慢慢掃了一圈。橘紅火光被昏黑夜色攥在手中,明暗不定,叫他忽然生了幾分恍惚。僅僅在數月以前,他還在獠國的山腹中跋涉;如今他卻坐在聯盟中一個村莊的廢墟裡,準備對一群他原本不認識的人發號施令。他總懷疑這是一個還沒清醒過來的夢——尤其是當他回想起自己在山洞中遇見過、又在猝不及防間與其失散的那個人時。真是一場夢倒好了。自從離開獠國以後,他風餐露宿的日子多,有安身之所的時候少;沒有家人,也沒有了同伴,隻能漫無目的、像撞運氣一樣四下打聽著那個人的消息。然而神明好像有意要讓他孤零零地活下去一樣,他的努力幾乎都石沉大海了,沒有搜尋到一點兒結果。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林魚青像條幽魂般在路上跌跌蕩蕩,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要不是機緣巧合之下撞見了一處遭到匪徒劫掠焚燒的村莊,或許他現在還在像身處迷夢一般惘然度日。他與龍樹一起從那座燃燒著的村莊中,拖出了幾十條奄奄一息的性命——從那場火以後,林魚青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可以乾些什麼。“這個話,我一共已經說過五次了,但我今天還是要再說一次。”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最後一點兒隱約的、屬於少年的柔和線條。“我不是貴族,你們也不是我的士兵,你們更加沒有為任何人拚命的義務。想不乾了的,隨時可以走。你們不用把命送在這裡,你們可以回去……重新開墾土地,建造房子,娶一個妻子——”他看了看短發少女,說道:“或者找一個丈夫。”十來張灰撲撲的麵孔上,有的浮起笑容,有的無動於衷。短發少女倚著牆,將半張被燒傷的麵孔埋在掌心裡,另外半張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答案還是一樣的,”那一個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的男人,轉頭看了一圈,羊毛毯一樣都打了綹的頭發晃了晃。“沒有人走,墜靈使大人。”即使要求了好幾次,他也改不過口。“每次行動前都非要說一次不可嗎?”另一個肌肉精瘦的年輕男人揚聲笑道,“我們都記住了,以後有新人願意加入的話,我們代你轉達。”“我們雖然出身於不同的地方,但都是你從戰亂劫難中救下來的。”這次開腔的人,用麻布在頭上捆了厚厚一圈,令半張臉都沉在陰影裡;大家因此一直叫他頭巾,他好像也認了,從不提起自己的真實姓名。他嗡嗡的聲音從麻布頭巾下傳了出來:“我們都是早已沒處可去的人,都願意拿這條撿回來的命聽憑你的差遣。”林魚青搔搔頭發,有幾分窘迫地低下了頭。“那麼,咱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把各自打聽來的消息彙總一下。”他垂著目光,望著腳下殘破的地板:“月亮?”被火吞噬了半邊麵龐的短發少女名叫路那,眾人一直以“月亮”相稱。她很少流露出明顯的表情,一開始是因為牽扯到燒傷的麵頰時會痛,後來似乎就成了一種習慣。“在這個地區出沒的流匪、山賊和強盜,多到你不敢相信。”她大步穿過地上眾人,用腳勾過一張凳子坐下了。“這些人基本上都是這段時間剛剛冒頭的,不論規模大小,大部分都管自己叫反抗軍。如果他們的反抗對象是豬牛雞羊的話,那可以說是很成功了。”有人哄笑起來。月亮臉上仍然沒有一點波動,雙手按在膝蓋上:“那一個貴族城堡外有駐軍,附近的鄉村倒沒有受過什麼滋擾,至少我們不用留心那一片地區了。”“說起那個勳爵……他和彆的貴族有衝突嗎?”林魚青皺著眉毛問道。在來自首都的統治力量受到了重重衝擊的時候,各地蠢蠢欲動的貴族們也相繼開始了他們彼此之間的征伐與吞並。升起戰旗的,多半是地緣相近、卻分彆效忠於皇帝與教廷這兩個派係的貴族;貴族軍隊與流匪山賊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們會將敵方領地上的每一根草都燒成飛灰,每一條人命都會變成掛在棍子上的頭顱。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發動戰爭的貴族本人倒是性命無虞的:即使兵敗被捕,隻要交上一筆贖金,就能夠重獲自由了。正因為他們的目標是摧毀貴族本人之外的一切力量,所以一旦摻和到貴族戰爭中,情況往往就會變得十分棘手。“據我所知,暫時還沒有。”答話的不是月亮,是那一個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的男人。眾人管他叫老鷹叔,是一群人中年紀最大的,即使是親手將他救下來的林魚青,也不知道他過去的家人兒女是不是還活著。“那個貴族老爺一句話,把半個聯盟的強盜、流賊都吸引過來了,跟瘋狗有什麼區彆?我要是貴族,我也不願意和一條瘋狗打仗。”這也勉強算是一個好消息。“我真不明白,”林魚青歎了一口氣,“那個貴族這麼做到底有什麼好處?他領地內稍遠一些的鄉村裡,家家戶戶全都空了,難道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也許是為了吃晚飯時,一伸頭就有個餘興節目看。”月亮表情淡漠地說。“以往咱們是聽見了流匪山賊的風聲,再趕過去護衛村鎮的;現在倒好,這個地方的賊匪比百姓還多。”那個肌肉精瘦、不過二十來歲的男人咕噥了一句。他外號“羚羊”,是因為他手長腳長,叫人一看就覺得他是個動作極迅捷的人。“我去摸地形的時候就發現附近的人幾乎都跑得差不多了,沒有跑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現在咱們怎麼辦?”眾人的目光一齊抬起來,落在了林魚青身上。頎長的青年托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還是一樣,得先在賊匪之中放出風聲去。”他沉吟著答道,“讓他們知道我們來了,他們才不敢對這附近殘存的平民下手。月亮,老鷹叔,你們帶幾個人,在村子裡各處都點上火燭;羚羊,你們拿上柴火,隨便烤點什麼——能冒出煙來就行。”眾人紛紛笑了起來,接二連三地高聲應了,似乎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已經駕輕就熟。當羚羊一躍而起的時候,月亮趕忙追了上去:“喂,既然要烤東西,你們不如順便把晚飯做了吧!”他們轉眼之間走得乾乾淨淨,把林魚青一個人扔在了屋子裡。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靠在門邊,望著這個殘破的荒村重新有了活人氣:它從東邊一點點亮了,篝火、火把的橘紅光芒,一捧接一捧地在房屋嶙峋的支架下跳躍起來;淡淡的白煙烘著夜幕,高高地消散在烏黑色的半空中。過不多一會兒,混合著肉香氣的濃煙柱就直直地從村子另一頭升了起來。“肉。”龍樹不知何時出現在肩頭上,黑乎乎的鼻子一聳一聳;不過幾秒鐘以後,它就變得不太高興了:“草獾肉?你留給山賊吧。”說完身子一閃,又不見了蹤影。林魚青一行人在荒村中住了足足三四天,每一天夜幕初臨之際,他們都要重複一遍前一天的工作,將整個村子都點亮起來。火光將村莊廢墟映得清清楚楚,越發顯得它空空蕩蕩,好像連幽靈也害怕死亡後的黑暗一樣。終於在第四個晚上,負責看守村口土路的少年匆匆忙忙地跑進了村裡。“來了,”他比林魚青離家時還小幾歲,圓臉上嵌著一雙圓眼睛,泛著淡淡的紅:“他們來了!”眾人轟然起身,各自抓起了身邊的刀劍:“在哪兒?”“快到村口了,我已經看見他們馬蹄子揚起來的灰了。”男孩氣喘籲籲地答道,“看起來人不少,我猜起碼也有二三十人。”他對戰鬥不太在行,但彆有一項本事:隻靠著遠遠瞥一眼,就能約略估摸出一個大概人數;不管是成千上萬人的軍隊也好,小股流匪也好,他猜的數字總是八九不離十。“二三十人都騎著馬?”林魚青揚起一邊眉毛問道。“應該是,”男孩想了想,“他們來的速度很快。”能養得起二三十匹馬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小股流匪了;他們也許是剛剛來到這一片地區的,難得看見了一處炊煙與火光,就立刻上了當、咬了鉤。林魚青騰地跳了起來,攥緊了腰間佩劍,低聲喝道:“大家準備好!”在他一個人大步走向村口時,其他人也都各自拎著武器,找地點埋伏好了;當龍樹從他肩頭一躍而起、輕盈無聲地落在了地上時,它已經轉化成了戰鬥形態,高高地立在黑夜之下,好像連無儘的夜幕都被它承托在了後背上。它長長的尾巴在半空中一劃,留下了一道逐漸彌漫開的煙霧。村外的馬蹄聲漸漸響亮起來,敲擊得大地都在微微發顫;在看清楚了龍樹身影的那一瞬間,來人之中猛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哨,緊接著,幾十匹馬一齊刹住了步伐,在濃煙中穩穩地停了下來。對於流匪來說,他們似乎太規範了些。林魚青從龍樹身後走出來,走進了來人手中火把的光芒下。幾十個的人立在火光與夜幕的交界處,影影綽綽,如同一叢馬背上的矮樹林。一個粗粗矮矮的中年男人正騎在為首一匹高頭大馬上,顯得他一雙腿更加短小了。在他一身皮甲下,露出來的半片鏈甲正閃爍著絲絲縷縷的堅實銀光。那矮個兒男人沉下麵孔,緊盯著林魚青的眼睛裡閃爍著蜥蜴般的光芒:“墜靈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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