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達慢慢轉了半個身。儘管已經十六歲了,她的身材仍然像是沒發育的孩子一般單薄瘦弱;連個頭也始終長不高,現在才剛剛到榮光的肩膀。然而身為一個如此瘦小的少女,她此刻卻垂下眼睛,目光在男人們向她低下的發頂上一一掃了過去。他們粗糙的頭發、脖頸間的傷疤、一隻垂蕩的石質耳環……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她的視野裡。剛才由沙達亞領頭,這一隊士兵也都接二連三地慢慢放下了一隻膝蓋,終於所有人都伏在地上,向艾達行了一個單膝跪禮。這是麵對領主大人時的禮節。在集英嶺遭遇傾覆、艾達在路上流落這麼久以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她行單膝跪禮。但不會是最後一次。艾達清了清喉嚨,整理了一下思緒,語氣平穩地開了口。“身為卡爾文家族的領主,重整奧第奇的秩序、為基斯子爵複仇是我的責任。我有三件事要吩咐給你們去做:一,去把基斯叔叔和麗茲夫人的遺體收拾一下,帶進禮堂安置好;二,將城堡中騷亂流蕩的士兵們重新編排安頓好,並且卸掉他們的武器。這段期間嚴禁集會,嚴禁攜帶刀劍。所有士兵必須留在營房中,沒有調令不許出現在城堡裡;三,城堡所有出入口一律封鎖戒嚴,沒有我或高登的命令,不許打開任何一隻門閂。”看了一眼表情凝固住了的衛兵隊長,艾達轉頭輕聲吩咐道:“血牙,你把你的墜靈帶上,跟著他們一起去。遇上不聽從命令的,你看著辦就是。”血牙桀桀一笑,大步走過她的身邊時,皮靴像野獸磨牙一般咯吱咯吱地響了過去。榮光似乎有些不情願,瞥了艾達一眼,最終還是慢吞吞地跟上去了。她一動,唯她馬首是瞻的鬥笠墜靈也動了,像一條幽魂般無聲無息地跟在二人身後;它的活動範圍似乎不小,即使沒有把那一個獠國戰士隨身帶著,也不影響它來來去去。沙達亞一行人似乎都以為“墜靈”指的僅有鬥笠一個,除了多看了榮光兩眼之外,沒有人朝她露出異樣之色。“那你呢?”榮光轉了轉手中靈器,好像沒有把它交給艾達的意思。“你要乾什麼去?”艾達在回答她之前,先抬頭望了一下天色。“快正午了,”她喃喃地說。走廊外越來越趨於白亮強烈的日光,一寸寸蔓延著,侵蝕著百年城堡青森森的磚影。“在今日下午三時,我要為高登舉行他的承爵儀式。”衛兵隊長與幾個士兵交換了一下目光,又都看了一眼高登。小男孩木著臉,麵上沒有一絲神情波動。“這種雜事繁瑣無聊,又到處都是規矩;你也幫不上忙,就跟著血牙去吧。”艾達回頭看了看,衝眾人一笑,又忽然想起了什麼:“噢,對了!沙達亞,你給我留兩個人手下來,幫我一起籌備承爵儀式。”一邊說,她一邊向榮光攤開了手。墜靈舔了舔豐潤紅唇,慢慢將靈器按進了艾達的掌心裡。“去吧,”艾達立即握緊靈器,朝沙達亞一抬下巴:“還愣著做什麼?時間不多了,趕快將你的護衛隊都叫上。”“那高登少爺……”衛兵隊長沒有動,試探性地開了口。小男孩仍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儘管陽光直直刺進他的瞳孔裡,卻連眼睛也不眨一眨。沙達亞望著他,不由皺起了眉頭:“高登少爺怎麼辦呢?”“我自然會看顧好他。”“但現在情況混亂……”“我既是梅索科女爵,我同時也是一個墜靈使。”艾達的笑意涼了,嘴角冷冷地垂了下去。“你如果能趕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按照我的吩咐將城堡中的秩序重新穩定下來,也就不必擔心你的領主大人會在混亂的情況裡有危險了——你說是不是?”沙達亞的聲音頓住了。他臨走前那一個匆匆的行禮,看起來僵硬至極,好像一彎腰就能把脊椎骨折斷一樣。一個士兵將麗茲夫人的屍體扛走了;留下來的另外兩個士兵麵色倉皇,顯然如同他們的隊長一樣,也對眼下的情況充滿了不安。倉促之間舉行的承爵儀式,顯然做不到與以往一樣齊備周到。不過就算這是一個簡陋的儀式,艾達的一係列命令還是差點淹沒了兩個士兵;他們在頭昏腦漲之下,不得不又叫上了幾個仆人幫忙——等一切事務都吩咐下去了以後,艾達發現自己正與高登孤零零地站在走廊裡,身邊竟一個人也沒有了。在驀然寂靜下來的長廊裡,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涼涼的風將正午強烈的日光吹進走廊,裹卷起血腥氣和城堡陳舊的氣息,在恍惚之中形成死一般寂靜的漩渦;無數光影與色彩盤旋著,仿佛要將她以及這個城堡,這一處人間,一起吞噬浸沒在深深海底。艾達猛地閉上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帶著麗茲血腥味的空氣流進了她的胸膛。她一手拉起高登,拽著他轉身就走。現在還不是能夠感到精疲力儘的時候。她從高登房間的衣櫃中揀出幾套合適的衣衫皮甲,將他的一把小長劍、一雙小靴子都用布單攏好了,卷成一包背在身上;小男孩任她在自己房間裡翻箱倒櫃,用兩隻呆呆的眼睛望著,始終不發一言。收拾好了東西,艾達再次拉上他,往自己昨夜下榻的房間走去。她一動步子,高登立刻乖順地跟上了,步子比他神智清醒時走得還穩當,一路快要走到艾達房間門口了,也沒有露出一點兒這個年紀應有的疲色。“黑母,”她回頭看了一眼高登,低聲向靈器問道:“他怎麼會……這樣聽話?”靈器中靜了一會兒,正當她以為對方不會回答時,傳來了黑母虛弱的嘶啞笑聲。“我,好母親。”它聲音中黏膩著一層甜腥腥的慈愛,用尖尖的嗓子答道:“我養的,這是人人理想的孩子,就聽話。”簡直不知所雲。“這樣下去,會不會對他的健康有影響?”艾達打開門,衝他一揮手,高登立即像隻小狗一般走了進去。黑母這次隻是嘿嘿笑了一聲,不再說話了。隻是過了短短半個上午,再踏足這個房間的時候,艾達卻感覺恍如隔世一般。不知哪個女仆把床單整理好了,睡裙被掛在了椅背上,早上她用來梳頭的那把梳子仍擺在老地方,還粘了幾根淺黃頭發。一切都在日光下盈盈地發亮;要說有什麼地方不同,那就是床上多了一個皮革袋子。“高登,你先休息一下。”艾達快步走向那隻皮革袋子,左右打量了它幾眼。它的皮質做工輕巧精致,看起來仍嶄新嶄新,毫無疑問並不是她的。解開係帶,她伸手一探,撈出了一件質地順滑的女式長袍。艾達隻覺自己眉毛一跳,忙又在袋子裡翻了一會兒;裡麵整齊地疊放著四五件衣服,從大小樣式來看,應該都是為她預備的——它們大概是匆匆趕工製好的,有幾件邊角的線頭還沒有完全拆清。最底下還有一雙軟鹿皮鞋、一把匕首、幾瓶香辛料以及其他一些瑣碎又必不可少的東西。把東西都拿出來了以後,皮袋子裡依舊沉甸甸的,一晃叮叮當當地響;艾達隻覺自己手指發涼,往指尖上嗬了口氣,才一點點摸上了那一包沉重的東西——滿滿一袋子銀幣。她怔怔地望著滿床的衣服、鞋子、匕首和錢幣,身體僵硬地一動沒動。這都是路上用得著的。不用說,這應該是在她早上離開之後,有人——或許正是麗茲夫人——拿進她房間的。不是說……基斯叔叔要將她交給教廷嗎?既然反正要交給教廷了,又何必準備這樣一包東西給她?艾達嘴唇開合幾下,卻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轉眼一看,她的餘光瞥見了自己腰間的靈器,忙一把扯下來,塞到了被子底下。越往深裡想,她的一顆心就越涼;在她飛快地將東西都塞回皮袋子裡去時,手指顫得甚至還不慎跌落了好幾個銀幣。她匆匆歸攏好了東西,抱著皮革袋子左右張望了一圈,不知該把它藏在哪兒好。“塞進床底下,”白狐狸突然出了聲,壓低了嗓子:“快點,她要過來了。”誰?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艾達立刻有了答案。她一秒也不敢耽擱,一把將袋子扔進床下,又急忙將自己帶來的那一個灰撲撲、臟兮兮的布包打開了,扔在了床上。幾乎在她剛剛做好這一切的同一時間,門被人無聲無息地推開了,走廊上一股涼風撲了進來,吹動了艾達後脖頸上的細絨毛。“榮光?”她抬起頭,有點兒吃驚似的問道:“你不是隨著血牙去整頓秩序了嗎?”墜靈斜倚在門口,似笑非笑地咬著自己嫣紅的指尖。“是呀,”她帶著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含糊不清地呢喃道:“不過我被趕回來了嘛。我引起的騷動好像太多了……男人們怎麼總是那麼容易衝動呢?嗯,所以我回來看看你怎麼樣了。你在乾什麼?”“沒什麼,”艾達否認之後,這才想起自己確實是有一個正當理由的。“我回來找找下午承爵儀式要穿的衣服,還得把高登的衣服換掉。”榮光這才看了一眼坐在稻草團上、一動不動的小男孩。她信步走向艾達,每近一步,艾達的身子就僵一分。榮光走近了,朝她耳朵上輕輕吹了口氣,笑著問道:“你怎麼也和高登一樣木呆呆的?”不等艾達想好怎麼回答,隻見墜靈忽然一伸手掀開了被子——她心臟剛剛一緊,隨即意識到她掏出來的是裝著黑母的靈器。榮光看了看手中靈器,又回頭瞥了艾達一眼。她眼波如夜下溪水一般盈盈亮亮、波光蕩漾,但也和夜裡的水一樣涼。她慢慢劃過一隻尖尖紅指甲,在床單上劃出一道痕。“你就要在這一堆破爛裡,找下午穿的衣服嗎?”榮光柔聲問道,“我記得麗茲夫人給了你幾件換洗衣服,在櫃子裡。”“我知道,”艾達儘量穩住聲氣,甚至還努力像以往一樣,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我看看這些東西裡有沒有要扔的,整理一下。”榮光不說話了。她爬上床,絲袍從肩膀上滑開了,露出了曲折得令人心驚的線條;墜靈笑著朝那一堆東西伸出手,紅甲上下點了點:“這個染發用的破草,都乾了……該扔了吧?”“不行,”艾達一把抓過那一把嵩草,“雖然現在暫時不需要掩藏行跡了,但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得留著。”榮光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在墜靈直直的逼視下,艾達總算是勉強整理完了那一包舊物;實際上,她擁有的那一點東西委實少得可憐,實在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在她換好衣服、又將高登打扮一新之後,一行人順著原路回到了高登的房間。幾個被派去籌備承爵儀式的仆人和士兵正站在走廊裡,看樣子似乎都已經等了好一會兒。高登·卡爾文的承爵儀式,沒有按照卡爾文家族的慣例在禮堂舉辦。沒有任何一個貴族知道奧第奇城堡中的子爵已經換了一個人,因此也不會有任何一個貴族前來觀禮;唯一能目視著高登承襲爵位的,隻有他已經冰冷了的父母。在發現了那一隻皮革袋子以後,艾達無論如何,也沒法強迫自己在基斯子爵的遺體前舉辦這一次的承爵儀式;她最終將地點敲定在了城堡中一處塔樓裡,在其下方的廣場中,聚集了奧第奇所有還活著的仆人和士兵。“還活著”三個字,意味著血牙在下午短短幾個小時裡,曾飽喝了一頓活人鮮血。稀疏人群所發出的嗡嗡雜音,在高登走上了塔樓以後,漸漸地低了下去,終於化作死一般的寂靜,沉沉地籠住了奧第奇城堡。“我的臣民們,”高登站在塔樓裡,腳下不得不踩著一隻凳子,身體才能越過圍牆。他的童音是如此平淡,語氣又是如此老成,聽起來甚至有些叫人頭皮發麻。“奧第奇今日迎來了一樁不幸的慘禍,你們也許已經有所耳聞。麥廷昆·卡爾文的兒子,可敬的基斯子爵,奧第奇的合法主人,一位嚴謹克己、忠誠可靠的貴族,在今日上午,竟遭到了神聖聯盟教廷的暗殺。”在驟然嘈雜起來的低語聲中,高登麵無表情、沒有停頓地繼續說了下去。“數月前,教廷用陰謀奪取了梅索科家族領地,今日又暗殺了一位名望過人的貴族子爵……”高登用平平板板的聲調,將艾達整理出來的說辭一個字一個字地背了出來。儘管他的語氣缺少起伏,但當他提起教廷對梅索科家族的所作所為時,艾達依舊感到渾身血液流速加快了,漲得她耳朵鼓鼓地發痛。“……教廷倒行逆施,我身為人子、身為封臣,發誓要追討這一份血海深仇。”高登說到這兒時,舉起了他那一把小小的劍;艾達咬了咬嘴唇,沒有轉頭去看身邊榮光的表情。“索科家族仍舊是卡爾文家族永遠的合法領主,我高登·卡爾文也將永遠向艾達·梅索科女爵效忠。”艾達輕輕走上一步,走進了無數雙針一般的目光中。她脊背筆挺,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腳下不知多少個黑壓壓的人頭;終於從一個兩個地開始,人們接二連三地彎下腰,曲下了膝蓋,在她的腳下匍匐成了一片。“從今日起,梅索科與卡爾文的家旗,將一起飄蕩在奧第奇的上空。”她朗聲道,聽著自己的聲音遠遠回蕩在空氣之中。“我對奧第奇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要在三天之內,將通往首都要道上的所有關防、駐軍,全部打開,全部撤走。”廣場中那一瞬間的死靜,叫艾達臉上慢慢浮起了一點笑意。從今日起,艾達·梅索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