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我手上”——是什麼意思?今天艾達聽見的話,好像都叫她聽不懂。“什、什麼?”她微微有點兒發顫地問道,“基斯叔叔,你知道我的夢?”“夢?”基斯子爵看了她一眼,淺金色的睫毛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裡仿佛要融化了。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連艾達自己也沒弄明白的事,“噢”了一聲,搖搖頭:“不,那不是夢。在你四歲的時候,你確實用餐刀劃傷了一個人的手。”奇怪的咯咯響不知從哪兒傳了出來,響亮得叫人吃驚;艾達逼著自己聽了聽,發現那聲音來自自己的牙關。低頭一看,她的裙擺正在不住顫抖著,激蕩出一陣一陣的波紋。“可是我……我夢見我坐在基斯叔叔的懷裡,你正喂我吃、吃葡萄……”難道那個夢裡的場景真發生過?基斯子爵抬起腿坐在書桌邊上,似乎被這句話勾起了回憶。他仰起下頭,蒼白淺淡的麵孔上又一次浮起了那種叫人不知該如何形容是好的神色——像是有點兒懷念,又有點好笑,甚至還隱約帶著幾分淡淡的厭惡。“嗯。你小時候除了很喜歡被人抱著,也很喜歡吃葡萄。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當時確實就是那樣的。”他微微低下頭,淺金色長發滑下了臉頰。“艾達,你沒有發現嗎?”“什麼?”艾達顫聲問道,“發現什麼?”“這些年來,我對你的稱呼一直是艾達,幾乎沒有叫過你艾旦瑞雅。這一次你來找我,我同樣也沒有用過這個名字。”基斯子爵盯著她的雙眼,慢慢地說道:“你還記得上一次我叫你艾旦瑞雅是什麼時候嗎?”艾達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即又皺緊了眉毛:“那時我還很、很小吧?”“是,上一次還是在你五六歲的時候了。”基斯子爵轉過臉,窗外陽光將他蒼白的皮膚幾乎映成了半透明。“你就不覺得奇怪嗎?”“我……我以為……那是因為我長大了……”隻要艾達一張口,她就控製不住自己嘴唇的顫抖。她說不下去了,狠狠一抹嘴唇,喘著氣,一時間隻想哭。“基斯叔叔,我不明白,我聽不懂!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基斯子爵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人的記憶,”他的目光遙遙地投進窗外天空中,喃喃自語似的說道:“真是一個奇妙而不可靠的東西啊。”艾達一愣,正要張口時,他又繼續說了下去。“集英嶺以西的黑鐵城,以前是薄羅家族的封地。直到十二年前為止,那片土地的領主還一直是布瑞安·薄羅,你父親的封臣之一。你對這個人有任何印象嗎——布瑞安·薄羅男爵?”為什麼會忽然說起這個?少女咬著自己的嘴唇,搖了搖頭。“是嗎。”基斯子爵少有地浮起了一點輕淺的笑意,涼涼地帶著幾分隱約的諷刺。“他已經死了,死了有十二年了。我有時會想,如果他地下有知,發現他的艾旦瑞雅已經不記得他了,不知道他會是一個什麼反應。”“什麼?”艾達麵色陡然蒼白了下去。“你沒聽錯。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基斯子爵仍然望著窗外的天空,“布瑞安·薄羅才是那個非常喜歡你和蜜婭,常常抱著你們、讓你們騎在他肩頭上的人——而不是我。我從不認為這種過分的親昵對一個人的舉止教養有任何好處。”艾達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布瑞安是一個和我性格行事完全相反的人。他比我高半個頭,身材也比我健壯一圈,因為隨心所欲慣了,有時甚至叫人分辨不出來他到底是一個男爵還是一個侍衛。不過當他和你們姐妹倆說話時,卻異於往常地溫柔。他沒有結婚,更沒有子嗣,有時會在梅索科莊園一住就是半個月;我去拜訪重森堡時,十次裡有九次布瑞安都在。梅索科大人對他的信任器重之深,幾乎將他當成了親弟弟。”很難說,他的語氣裡到底有沒有一絲不平。基斯子爵終於瞥了少女一眼,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有一次他抱著你吃早餐時,不慎被你用餐刀割傷了手。他一手流著血,反而笑了起來,說他的艾達瑞雅以後大概會是一個女戰士。在那件事以後不到兩個月,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你還不到五歲,那時蜜婭已經八九歲了。”“後……後來呢?”艾達終於勉強找回了自己的嗓音。“聽說你鬱鬱寡歡了一陣子。在下一次我去拜訪重森堡時,你卻突然對我很親近,總是拍打著我的膝蓋要我抱。”基斯子爵無聲地笑了一笑,“人人都說,你把我當成布瑞安了……我們二人之間相似的隻有發色,但對於你來說,好像就已經夠了。後來,你一直再也沒有真正想起來那個抱著你吃早餐的人是誰。”“我……我不相信,”艾達的視野被淚水模糊成了一片,趕緊低下頭,“基斯叔叔……”“我試圖提醒過你。”基斯子爵似乎露出了一個像苦笑似的表情,又隨即被風吹散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隻用昵稱稱呼過你一個人,連高登也沒有昵稱。對此,你似乎從來沒有疑惑過——你和蜜婭身為同胞姐妹,我卻從不叫她 ‘小咪’。因為蜜婭那時已經大了,知道我與布瑞安不是同一個人,不過你卻始終分不清楚。我如果不把你抱起來,你就淚眼汪汪地不肯走……梅索科伯爵不願意讓你傷心,希望我能暫時代替他,所以我也就這麼做了。”直到她聽見了“咚”地一聲,艾達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跌坐在了地上。她死死地攥著自己的裙角,望著雪白雪白的十個骨節,低聲問道:“所以……昨晚基斯叔叔才特地問了我一句,我是不是把整件事記清楚了?”“對。”基斯子爵頓了頓,沒有把話說下去。但這不妨礙艾達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她曾把一個人記錯,那也很有可能把一件事記錯。當她站在山坡上眺望奧第奇城堡時,艾達考慮過很多種後果;但她唯獨沒有料到,她一心想向其尋求幫助的人並不是基斯子爵。“基斯叔叔……”她仍然改不過口來,慢慢抬起頭。“我記得你常說我大了,不應該再被人抱……”“我畢竟不是布瑞安,做不到他能做的事。我當時必須要為 ‘突然冷淡下來’找一個理由,才能讓你不傷心。”基斯子爵站起身,繞向桌後,“還好,看樣子你相信了。”艾達怔怔地坐在地上,終於在混沌一片的腦海裡抓住了一個線頭——她還有不能不去完成的事。“你這麼多年來,難道隻是在儘一個封臣的本分嗎?”她低低地說,聲氣裡隱藏著的不知是幾分哀求還是幾分嘲諷。艾達站起身,抹乾眼睛。“也許我小時候確實把你和薄羅記混了,但我之所以選擇來到奧第奇,不是因為我小時候在誰的膝蓋上吃過早餐……我今天站在這裡,是因為我相信我這十幾年記憶中的那一位基斯叔叔,一定會幫我複仇。”她歪過頭,儘力笑了一笑:“你告訴我,是我錯了嗎?”基斯子爵直直地望著她,被窗外陽光染得半身皆白。他的神情消融在陽光中,叫人看不清楚。艾達輕輕從嗓子裡發出一聲歎息,轉身走向了房門。“你去哪兒?”基斯子爵沉聲問道。她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拉開了門。果不其然,榮光正站在門外,好像沒有骨頭一樣軟軟地倚在牆上,不知已經等了多久。艾達四下一望,除了走廊上遠遠地躺著一個生死不明的男仆以外,哪兒也沒有看見血牙這個新任墜靈使的影子。“終於發現啦?”榮光懶洋洋地問道,打了個嗬欠。她剛剛換過一任宿主,麵色看起來差了不少,連聲氣也虛弱了一些。“你早就知道了嗎?”艾達近乎平靜地問道。“嗯,是百九說的。”墜靈朝她一笑,染過深紅的嘴唇此時卻隱隱泛著蒼白。“在我告訴它我發現基斯子爵在悄悄地聯係教廷時,它也就把你的誤會說給我聽了。”聯係教廷?艾達麵色一變,猛然想起了基斯子爵桌上那封寫了一半的信;她還來不及說話,身後一陣腳步聲已經走近了。她一擰身,正好對上了基斯子爵顏色淺透的一雙灰綠眼睛。榮光柔柔地一笑,抬步朝他走了過去——在那陣溫涼的風劃過身邊時,艾達反手一把抓住了墜靈,驚問道:“你要乾什麼?”“這是一隻墜靈吧。”基斯子爵冷冷地開了口。少女一扭頭,隻見他站在幾步開外,筆直地在陽光中形成了一道高高瘦瘦的黑色剪影。投滿了半室的天光下,黑影逐漸伸展出了細細長長的枝條,仿佛一棵樹抽出了新的枝杈;一個比主人更高大、虯曲交錯的影子慢慢地從他身後爬了出來,叫人想起一隻剛剛孕育出來的蜘蛛。它龐大得占據了半個書房,將窗外天光遮蔽成了一條一條的光帶。“基、基斯叔叔……”“想不到你竟然找到了跟人類如此近似的墜靈。為什麼要與這種墜靈作伴?你要它乾什麼?”基斯子爵一眼也沒有看向艾達,隻是緊緊地盯著榮光。“艾達,我們彼此隱瞞的事情看來還有很多。”“得啦,你說這種話又有什麼作用。”相比於一觸即發的對手來說,榮光可以稱得上是放鬆極了。她看了一眼艾達,朝她啞啞地笑道:“你抓著我乾什麼?接下來要怎麼樣,會發生什麼事,這都是你的選擇呀。你打算怎麼辦呢?”艾達死死地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我不能,也無法同意向教廷宣戰。”基斯子爵外貌缺少顏色,語氣也缺乏波動。“正如我所告訴過你的那樣,教廷實際控製的墜靈使遠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很不幸,我正是其中之一。奧第奇森林處於東部通往首都的要道,他們不能允許一個信不過的貴族在此盤踞。”這一點,她為什麼沒有懷疑過呢?假如沒有來奧第奇就好了,艾達望著那張熟悉的、至今仍讓她覺得溫暖親切的麵孔,茫然地想道。假如沒有來奧第奇就好了。“艾達,我看著你長大一直到今天,讓我最後給你一個建議吧。”伴隨著基斯子爵的聲音,那隻龐大多腳的墜靈緩緩抬起了它數十上百條“枝杈”。“你能做出的最壞的選擇,是當斷不斷。如果你一心要在複仇之路上走下去,猶豫遲疑、留戀不忍,將會是你最大的敵人。我要對你提出的問題,和這隻墜靈一模一樣。麵對我——你過去的基斯叔叔,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艾達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抬起眼睛,透過墜靈無數條長足,不舍地望著窗外那一線細細的天光。“我從來沒有想過……在複仇路上灑下的第一潑血,會是基斯叔叔你的。”基斯子爵哼了一聲,微微露出了一點笑。“你對它真有信心。不過你彆忘了,奧第奇中還駐紮著我的士兵。”艾達垂下頭,誰也沒看,一聲不出地轉身走向門外。在她經過榮光身邊時,墜靈笑著問道:“你去哪兒?”少女的背影頓住了,單薄得像是一片枯葉;她開口時,卻並不是在回答榮光。“我需要這個城堡,我需要奧第奇這片土地。我不會傷害高登的,你放心。等我達成目標時,我一定會把他該得到的都還給他——除了他的父親之外。”“再見,基斯叔叔。”艾達始終沒有回頭,腳步輕輕地、飛快地離開了書房。她堵上了自己的耳朵,逃一般衝進了走廊,從那個生死不明的男仆身邊繞了過去;但她還是能聽見身後的房間遠遠地響起了無數尖銳的破空聲,隱約摻雜著榮光的一聲笑。伴隨著書房裡轟然一聲響,奧第奇城堡裡也被激起了一片片騷動。士兵們的高聲呼喝、靴底摩擦地麵的響聲、長劍撞擊的脆鳴,在庭院裡亂糟糟地響了起來,潮湧般一波接著一波。她現在該乾什麼?艾達慢下了腳步,一時間腦海裡一片茫然。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遇上眼下這樣的狀況,此時竟連一個頭緒也沒有,隻能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城堡走廊裡;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麼:等著榮光渾身是血地回來,告訴她基斯叔叔已經死了嗎?那接下來呢?“嘿!”一聲斷喝猛地驚了她一跳,艾達忙一扭頭,發現自己無意間走到了一側大門旁邊;院子裡兩個身挎長劍的士兵,正急匆匆地朝她跑了過來,渾身皮甲與細鐵鏈清脆地敲擊著:“你彆走,你是不是剛剛去過大人書房?”艾達一個激靈,四下一看,要逃卻來不及了;她急忙在心裡叫了兩聲百九,反而停下了腳步,蒼白著麵孔,強自鎮定地盯著那兩個士兵。“你的同伴呢?”其中一個士兵似乎見過她,猶豫了半秒,伸手就朝艾達抓了過來:“城堡戒嚴了,你跟我們來!”艾達低低地喊了一聲“百九!”,腳下往後急急退了幾步,險險地避過了對方的手,那兩個士兵見狀登時變了臉色。她一定是讓對方生疑了——艾達的一顆心剛提到喉嚨眼兒,一抬頭,卻不由一怔。那一高一矮兩個士兵的表情,突然凝結在了他們臉上,隨即失去了力量一般迅速消散了,隻留下了一片怔忪。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咕咚一聲跌在了地板上,再一看,已經人事不知了。能在頃刻間辦到這一點的,艾達隻知道一個人——不,一個墜靈。她下意識地捂住口鼻,果然在大門口發現了一個帶著鬥笠的熟悉影子。鬥笠下空空蕩蕩的虛無之間,正悠悠地飄出了一口還沒散儘的餘煙。它怎麼會在這兒?艾達跌跌撞撞地跨過兩個昏迷的士兵,朝鬥笠墜靈走了過去。“你……你的宿主呢?”她壓低聲音,朝大門外掃了一眼;這一眼,就讓艾達僵住了。血牙像一座塔一樣黑沉沉地立在大門外,一雙野狼般的眼睛正在蓬亂的頭發底下冷冷地閃爍著光,好像正在等著伏擊獵物似的。他衝艾達露出了半邊牙,卻毫無笑意;肩膀一低,他就把背上扛著的人扔到了地上——少女定睛一看,發覺那正是鬥笠墜靈的宿主,三個獠國戰士之一。榮光的宿主死了,再加上這一個,還少了一個小黑人母親的宿主。“那個婊子挺會指使人的,”血牙沙啞的聲音裡透著一股陰狠,一把攥住了艾達的肩膀,鐵一樣的手指捏得她骨骼咯咯作響。他低低地笑道:“你又是個什麼角色?你是在這兒等我們的?”“不……不是……”艾達艱難地忍著痛,說話時不由抽了一口冷氣,“我不知道榮光都做了什麼……還、還有一個墜靈呢?”血牙帶著殺氣地笑了一聲。“遇見你們,子爵大人真是夠倒黴的,”他鬆開了艾達的肩膀,“今天他連兒子也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