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15章 我需要一個證據(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471 字 4天前

在仔細詢問了一遍集英嶺事發當夜的細節之後,基斯子爵陷入了沉思裡,半天沒有出聲。燭火的橘紅色亮光,勾勒著他筆直的鼻梁,映得他的側臉一片暖紅。或許是因為夜已深了,子爵難得露出了稍稍隨和一些的模樣:他淺金色長發披散在一件寬鬆舒適的袍子上,漸漸沒入了火光照不亮的黑暗。少了束發、長劍和胸甲,他看上去更靠近艾達記憶中的基斯叔叔了。“你的說法,我已經明白了。”基斯子爵仍然謹慎地沒有發表意見,甚至也沒流露出任何憤慨的神情。他一下一下地敲著木桌邊緣,一邊沉思一邊慢慢地問道:“接下來,你想怎麼樣?”艾達屏住了呼吸。重述一次,就像是重新將那一段記憶活了一遍。她的鼻間裡仿佛仍然充斥著那一次晚宴上的酒菜香氣,還能聽見督軍達克拉強忍興奮,宣布她罪狀、要取消梅索科領地的語氣,好像又被人把臉按在了烏黑的獸皮毯子上,疼痛中,視野被淚水模糊成了一片。胸口裡好像總梗著一團酸脹難忍的東西,毒牙一樣咬在她的心臟上;艾達每一根血管都在渴望著暴力、渴望著複仇。假如不以最暴烈的方式將它宣泄出去,她不知道自己還怎麼能夠活下去。“我……我要抓捕羅曼丹,向教廷宣戰。”她費了極大力氣,才勉強將這句話儘量平穩地說出了口。“我希望你能幫我。”基斯子爵坐在燭火下,一動沒動。“抓捕羅曼丹……不是一件大事。根據教廷的說法,他對於你謀害伯爵大人一事心知肚明,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是為了能夠坐取漁翁之利。出了這樣的醜聞,在他從集英嶺消失後,蘭塞家族就已經發出了聲明,與這個兒子斷絕了關係。哪怕你想殺了他,也沒有什麼人會成為你的阻礙。”艾達沒想到在自己流浪在外的時候,聯盟已經流傳起了這樣有鼻子有眼的生動故事,偏偏還很好地解釋了羅曼丹叛逃的原因。“但是教廷……”基斯子爵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骨節擊打桌麵的動作頓住了。“想對他們造成傷害是不可能的。”“為什麼?”艾達忍不住微微拔高聲音,“不管明麵上還是暗麵上,與教廷為敵的人都有很多啊。趁著反抗軍四起、他們應接不暇的時候——”“所有的動亂和反抗都隻是曇花一現罷了。”基斯子爵忽然一轉頭打斷了她,灰綠色的淺色瞳孔裡,跳躍著燭光的倒影。“對於製造一時的混亂,那些亂民是一把好手,不過僅此而已。”艾達吃了一驚,“為什麼?”對於如何解釋這個問題,基斯子爵似乎覺得有些棘手;想了想,他打了一個能夠更容易讓艾達理解的比方:“如果聯盟是一片樹林,那麼教廷就是最難以撼動的那一棵大樹。它控製聯盟、與聯盟共存了近千年的時間,根係早就深深紮進這個國家了。反抗軍把樹葉搖得嘩嘩作響,卻一點也傷害不到樹根——事實上,教皇尼古拉斯對聯盟貴族的控製力,遠超你的想象。”“可是我聽說,已經好有幾個教廷騎士團都……”基斯子爵緩緩點了點頭,向來嚴謹的態度,讓他補充了一句:“一共有四個騎士團戰敗了。領團騎士長中,兩個受傷,一個下落不明,一個死亡。”“一共才十一位騎士長,這個損傷難道不大嗎?”“不大。”基斯子爵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教廷這麼多年來到底積攢下多少實力,甚至連皇帝陛下也不清楚。唯一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失去了幾個騎士長,不能從根本上對教廷造成影響。”艾達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升騰起的焦躁了:“那什麼才能?”“從外部是很難打破的,除非……除非教廷從內部產生了分裂的力量。我記得失蹤的安達科騎士長,和彆的墜靈使不太一樣——”基斯子爵說到這兒時,微微遲疑了一下,接著卻搖了搖頭,“但我很難想象這一點。而且,那也不受你我的影響。”艾達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猛然開口時,聲音尖銳得連自己都吃了一驚。“基斯叔叔,那、那我該怎麼辦?你……你會幫我的吧?”少女的嗓音裡顫動著無助,她近乎懇求似的抓住了木桌邊緣:“基斯叔叔?”基斯子爵又歎了一口氣。短短一個晚上兩次歎氣,對他來說已經是鮮有的感情外露了。他垂下頭,一縷淺金色長發滑下肩頭,在火光下看起來近似於雪白。“在幫不幫助你以前,我還有一件事要確認。”艾達雙眼一亮:“什麼事?”“我需要證據。”基斯子爵與她四目相對,慢慢說道。“在伯爵大人的死訊傳出以後,我與其他幾個封臣一起去過集英嶺質詢這件事……這是我們身為封臣,能為領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不管你相不相信,實際上教廷為他們的說法提供過幾個證據。既然你說百九目擊了整個過程,不願意附著在羅曼丹身上,所以投向了你;那你把百九叫出來,我要親自問問它。”所謂百九的傷情,原本就隻是托詞;現在戰神的榮光不在身邊,因此艾達隻是猶豫了一瞬,就試著叫了幾聲身體裡的白狐狸。一排粗大蠟燭時不時地“劈啪”一聲,在幽靜的書房裡爆起一點火花。艾達一連叫了好幾次,額頭上漸漸地冒了汗;然而迎接她的仍然隻有屋中一片死寂。百九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毫無回應。“它、它可能傷勢沒好……”她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就算白狐狸因為榮光而情緒低落,也不能這樣不識大體——就在艾達不斷嘗試、急得一張小臉都發起熱時,基斯子爵向她擺了擺手。“不必試了。”他站起身,火光從他身上掉落了,陰影取而代之。“現在太晚了,你先回去睡吧。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基斯叔叔——”“去吧,”基斯子爵不由分說地朝門口抬了抬下巴,“今天到此為止。”他的語氣十分堅定,艾達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她隻能一邊不斷在心裡呼喊百九,一邊動作沉重地站起來往外走。當她剛要拉開書房門時,基斯子爵卻忽然叫了她一聲:“艾達!”少女馬上轉過了頭。基斯子爵站在窗邊,緞子一樣的長發閃爍著光澤,襯得他的表情更加晦暗不明了。“你確實把每一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沒有記錯嗎?”他加重了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當然沒錯!”艾達立刻答道,或許語氣有點兒太激烈了:“事關父親和蜜婭,我怎麼可能記錯?我連忘也忘不掉!”基斯子爵點了點頭。少女隱約感到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出口,不由站在原地多立了兩秒。“我從來都不稱呼彆人的昵稱或者小名,”基斯子爵沒有看向她,隻是望著窗外的夜空,聲音輕得像隨時會消散的夜風。“我隻叫過你艾旦瑞雅。”艾達隻覺眼眶一熱,重重地“嗯”了一聲。“基斯叔叔……我,我明白的。”她吸了一下鼻子,拉開門走了出去。石廊裡隻亮著幾點幽亮的燭火,昏暗地勉強照亮了腳下的路。不等艾達關上門,遠處卻忽然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她一抬頭,瞧見了麗茲夫人那一張容長臉。“艾達小姐?”她叫了一聲,似乎沒有料到會在這兒看見她。艾達要應聲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麗茲夫人懷中抱著的小男孩給吸引了過去。“這是高登嗎?”艾達帶著幾分驚訝,幾步迎了上去。“他長得和基斯叔叔一模一樣!”麗茲夫人懷裡抱著的,完全就是一個小了好幾號的基斯子爵;無論是淺金色的眉毛頭發、還是那雙灰綠色的眼睛,都原原本本地複刻在了這個小男孩身上。唯一不太相像的,是他的膚色要比基斯子爵深上一些。高登還帶著初睡醒時的怔忪,看著她,迷迷糊糊地咂了幾下嘴唇。“怎麼了?”身後門一響,基斯子爵也走了出來。“為什麼把高登抱來了?”“他做了噩夢,”麗茲夫人的聲音裡頓時帶上了濃濃的歉意,“睡到一半就哭醒了,怎麼哄也不行,一定要來見你。”“把他放下。”基斯子爵皺著眉頭,“六歲的男孩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人抱。艾達,你先回去吧。”艾達看了看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被放在地上的高登,點點頭告辭了。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對自己生起了濃濃的厭惡——因為在她從男孩身邊走過時,心裡閃過去了一個不太高尚的念頭:要是高登沒出生就好了。她在拜訪基斯子爵之前,從沒有想過他也是有了一個兒子的人;如果他真的與自己一起向教廷宣戰,原本屬於高登的穩定、優渥的未來,也許就再也不存在了。如果基斯子爵選擇做一個父親,而不是一個封臣的話,難道她有資格責怪他嗎?半是茫然、半是惴惴不安,艾達也不知道自己一片混亂的頭腦中究竟都考慮了一些什麼。她沿著記憶裡的來路,還算順利地找回了自己的臥室;城堡這一側的居住區都已經被封閉了,倒是讓她少走了幾條錯路。今夜已經夠漫長了,偏偏她還要回去麵對一隻不能叫人放鬆半點的墜靈。明天一定要和麗茲夫人說說,再給她安排一個房間……艾達已經身心俱疲了,隻是打開門後,她一點兒也不驚訝地發現榮光沒有睡,房間裡仍然一片燈火通明。這隻墜靈似乎從來不睡覺,也從來沒有像她那樣露出過疲累脆弱的時候。換言之,好像沒有可趁之機。“你去了這麼久,”墜靈打開手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在她的眼角裡蕩漾起了水光。“害得我好無聊啊。”儘管天天相處在一起,艾達有時還是會對她的容貌產生目眩之感;掃了一眼,少女發現桌上多了一隻用過的銀酒杯,還印著半個紅唇印。原來墜靈也喝酒。艾達太累了,什麼也不想說,合衣鑽進了稻草鋪裡。這比在樹上、在石頭間、在草叢裡睡覺要強多了,居然還有被子可蓋;不過她剛剛吹滅了蠟燭躺下,卻見榮光忽然從床上彎下腰,用尖尖的指甲在她皮膚上掐了幾下。“喂,”墜靈像是呢喃似的吐了口氣,“你那個基斯叔叔,什麼時候能夠發兵呀?不管打誰都行,快點打一架吧。”“沒有那麼簡單。”艾達甩開了她的手。榮光從鼻子裡輕輕淺淺地哼了一聲,似乎帶了幾分醉醺醺的笑意。“你好像忘了,我是因為什麼原因才選擇幫助你複仇的啊。”她微醺之下,聲音低啞柔和,乍一聽像撒嬌一樣,卻讓艾達猛然打了一個寒顫。“混亂,我要的是混亂。我陪你一路來到神聖聯盟,沒想到這兒的局勢比獠國還穩定。這和我們最初說好的不太一樣吧?”“你……你再耐心一點。”艾達勉力讓自己聽起來很平穩;這幾個月太風平浪靜了,她險些忘了自己根本負擔不起榮光翻臉倒戈的後果。“你願意來陪我見基斯叔叔,不正是因為你知道我們需要助力嗎?否則我什麼也乾不成,對不對?”“再不濟,可以讓我去暗殺嘛。”榮光慵懶地笑了一聲。艾達沒有回應她。她要的不僅僅是教皇一個人的性命,她更想掀翻站立在聯盟土地上的龐然大物;她要所有主謀、所有幫凶、甚至所有視而不見的人都陪著梅索科家一起流血。她還想要的是一種父親、姐姐都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從此以後,對她自己命運的掌控權。暗殺一兩個人,滿足不了她的願望。“那麼,我再等等好了。”同一張墜靈麵孔,在黑夜中看起來卻隱隱有些叫人恐懼。艾達咽了一口口水,忙點了點頭。然而榮光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把百九叫出來,”她又靠近了一些,墜靈比絲綢還光滑的皮膚,像水一樣貼上了少女的胳膊。紅葡萄酒的隱約氣味,從她的呼吸間彌漫開來,帶著墜靈特有的、冷冷的溫度。“我有話要跟它說。”“什、什麼話?”怎麼人人都要和那白狐狸說話?黑暗中的墜靈微微一笑,“說點墜靈之間的事兒,跟你沒有關係。”艾達滿腹狐疑,更加不情願叫出百九了。但是她不敢直接拒絕榮光的要求,隻能歎了口氣,道:“基斯叔叔要見它的時候,它也沒出來,我看——”她話音未落,眼角餘光中倏然劃過去了一條白色影子;艾達一驚,直到百九四腳落地、舒展開了長長的白色尾巴,她這才反應過來:“百、百九——你怎麼——”白狐狸瞥了她一眼,一雙尖尖上挑的大眼睛在夜裡像是蒙了一層水光的黑寶石。“我剛才叫你為我作證,你怎麼不出來?”艾達忍不住有點兒惱怒,抬高了嗓門。“你明知道,基斯叔叔需要一個證據!”明明百九生了一張毛絨絨的狐狸臉,但不知為什麼竟也能讓人看出表情來。它冷冷地收回了目光,回頭盯住了另一隻墜靈,細聲細氣地說道:“這個計劃是你和她一起製定的,我從來沒有同意過,也從來沒說過我要幫忙。”這句話將艾達堵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她坐在稻草鋪上,一時間又委屈、又氣苦、又不解,說話時都斷斷續續了:“你、你是我們梅索科家的墜靈……父親和蜜婭都死了,你一點也不在乎嗎?”“正是為了要給梅索科家留下最後一點兒骨血,我才不同意的。”百九尖尖細細的聲音似乎帶著嘲諷地笑了一聲,朝榮光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榮光醺醺然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笑道:“叫你把宿主讓給我,你估計是不願意的吧?”艾達一怔,忙看了白狐狸一眼。百九沒有出聲,紋絲不動地在夜裡凝成了一個剪影。“我想也是。”榮光忽然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將滑至腰間的絲袍重新披好;她回頭朝百九一笑:“來吧,找個沒人的地方說話。”“等等!”艾達叫了一聲,但卻沒有起到一點作用——榮光幾步走入陽台,坐上欄杆;她修長纖細的雙腿在月光下如同珠光閃爍般一晃,隨即反身躍了下去。百九甩甩尾巴,在艾達又一聲呼喚出口之前,已經化作了一道白影,緊隨著榮光沒入了陽台外的夜色裡。少女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愣住了,月光緩緩地灑下一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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