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清質問的一瞬間,艾達被一股又後怕、又喜悅、又委屈的潮湧席卷了心神。大顆大顆的淚珠跌出眼眶,打濕了她毫無血色的笑容。“基斯叔叔,”艾達帶著濃重的鼻音,使勁兒搖了搖頭:“你——原來你以為是我害了他們,所以、所以才……”基斯·卡爾文子爵皺起了淺淡的眉毛:“不是嗎?這是從教廷中傳出來的消息。”“教廷事後追捕我的時候,我也聽說了他們編的這個故事。”一陣又一陣的放鬆感像熱水一樣衝擊著她,衝得她雙腳發軟。艾達抓住榮光的手臂,抬起頭苦笑道:“基斯叔叔難道覺得,我是會乾出那種事的人嗎?”“我認識的艾旦瑞雅不是。但人終歸是會長大,會變的。”夜色中,基斯子爵的劍仍然筆直地閃爍著冷光,口吻卻不知不覺地和緩了幾分。他望了一會兒艾達,終於緩緩將劍放了下來,反手插回劍鞘。“既然聽過了教廷的故事,那我接下來就聽聽你的吧。”基斯子爵回頭看了看身邊親兵,“禁閉城堡,沒有我的命令,從今天開始不允許任何人進出。”艾達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哽咽,又立刻被她生生吞了回去。隨著對方走入城堡的這短短一段路,每一步都虛浮得像是踩在軟軟的雲上。基斯子爵將她帶進了一個圓形房間裡,囑咐一個穿著皮甲的男人看住她們二人,隨即自己卻出了門。他離開後沒有多久,城堡中各處就響起了沉重的隆隆聲響。艾達在重森堡長大,曾經聽見過一次這樣的聲響:那是關閉所有出入門、走廊、通道時,門閂和鐵鎖撞擊後回蕩在堡內的餘音。這是在建堡之初就為防止外敵入侵準備的一種緊急手段,能將城堡分成幾個不同的防守區域,不至於被敵方騎士潮水似的一口氣拿下。現在沒有外敵,卻封鎖死了整個城堡,大概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將今夜的消息漏出去吧。艾達坐在太過寬大的木椅上,感覺自己快要被木椅吞沒了。她靜靜地聽著空氣裡遠遠近近的餘音,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忍著一聲也沒有出。榮光卻忽然打破了房間裡的寂靜——她懶洋洋地往木椅上一靠,將修長纖細的一雙小腿架在了桌上;絲袍滑落下去,像風一樣垂蕩在半空裡。她朝那看守她們的男人一笑:“這不是反而在告訴大家,我們有問題麼?”那穿皮甲的男人看著不像親兵,在一頭淩亂蓬鬆的長發下,生著一張線條野蠻、布滿刀刻一般紋路的臉。他後背上用皮帶緊緊係著一把長形的不知名武器,即使隻遠遠瞧一眼,仿佛也能聞見他身上像血一樣的生鐵腥氣。“不,”他看了看榮光,啞著嗓子笑了一聲,聲音像是在粗砂礫裡滾過一遍。“這是在提醒狗崽子們什麼時候該趴下,彆出聲。”艾達看了他一眼。那男人沒有發現她的目光,因為榮光這時正好從絲絨般的紅唇裡吐出了一口輕輕的氣:“嗯,真是好了不起呀。”那男人像野獸露出獠牙一樣,露出了一個馬上要撕裂血肉般的笑容。“你是誰?”榮光仰頭歪在椅背上,正當艾達以為她要回答的時候,她卻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歎息似的笑:“啊,基斯大人來了。”那男人愣了一愣,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失笑道:“什——”話才開頭,走廊裡就遠遠地響起了一陣隱約的雜音。幾人靜靜等待了足足十來秒,那雜音才變成了清晰的腳步聲;當基斯子爵終於在門口露出了那張缺乏顏色的淺淡麵孔時,長發男人向他行了一個早就預備已久的禮。“大人。”“血牙,你先出去,替我看著點外頭。”這肯定是一個外號。名叫“血牙”的長發男人一低頭,轉身走向了房門;基斯子爵遠遠挑了一張椅子,剛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下,榮光就像醉酒後吐息一般,朝他低沉柔啞地笑了一聲:“子爵大人,我喜歡你的墜靈。怎麼不叫它出來玩兒?”血牙回頭瞥了她一眼,從外頭關上了房門。基斯子爵一眼也沒有看向榮光,隻轉頭向艾達提了一個他部下也問過一次的問題:“這是誰?”對於這個問題,少女早有準備——榮光甚至連她自己的人類名字都想好了。“她叫紅絨,是我流落在獠國時,在一個部落裡遇見的朋友。承蒙她的幫助,我才能逃回來。”“也是一個戰士?”基斯子爵挑起一邊眉毛,灰綠眼睛終於正正地落在了榮光身上一次。在獠國女人上戰場不是一件新鮮事,但不管怎麼看,她都不大像是一個能拎得起長刀的人。榮光毫無自覺地點了點頭:“我好厲害的。”“百九呢?它沒有幫你嗎?”基斯子爵皺著眉頭向艾達問道。他似乎並不覺得墜靈的模樣恐怖,也不為它的美貌所迷惑;看上去,他隻是單純地不想與榮光打交道。“它……它的狀況很不好,”艾達撒謊的時候,下意識地將頭埋低了,避開了基斯子爵的目光:“一直沒有恢複健康,所以很少露頭。我和它……都吃了不少苦。”基斯子爵似乎沒料到這個答案,頓了幾秒,才終於歎了一口氣。“告訴我,集英嶺到底發生了什麼?”從獠國返回神聖聯盟的一路上,艾達都在腦海裡試著回答這個問題。她以為自己早就理清了思緒,一定能將事情清清楚楚地複述出來;隻是剛一張口,她就被自己顫抖得幾乎要化作碎片的聲音給嚇了一跳。艾達也沒有料到,在第一句話以後,她的淚水、喘息、哽咽都隨之一起撲了出來,像是終於衝破了某種阻礙的山洪。視野很快就模糊了。少女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一邊不知不覺地蜷起了身體,像隻蝦一樣伏在了年代久遠的深紅色木桌上。厚重木塊的紋理間泛著一股冷冷的煙熏氣,被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了進來;這種氣味既陌生,又叫人感到異樣的真實。至少,比一夜之間失去了父姊真實得多。“我去叫麗茲來,”當艾達憋紅了臉、一時喘不上氣來的時候,基斯子爵望著她皺起了眉頭,“你或許需要她——”艾達記得麗茲這個名字,以前她隨父親來奧第奇作客時,那位女管家曾經十分周到地照料過她的起居。“不,不用打擾麗茲夫人了。我不要緊的,”艾達打了幾個嗝,忙換了口氣,用寬大破爛的臟袖子抹抹臉,“我隻是……隻是一時有些失態了。其實我早就冷靜下來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很久了,真的。”基斯子爵卻沒有坐下來,一雙淺金色的眉毛仍然緊緊蹙著,也不知道是他的眉頭更緊,還是抿起的嘴唇更緊。他是一個十分克製冷靜的人,麵對領主之女如此激烈的情緒,此時甚至顯得有幾分束手無策。雖然小時候的記憶早就模糊了,不過艾達仍然隱約記得,打從她四五歲以後,基斯叔叔似乎就再也沒有抱起過她和蜜婭。有一次父親與幾個封臣談話時,她不知怎麼也在那兒,伸手在基斯子爵膝蓋上拍拍打打地要抱;他那時還年輕,一頭淺金色的長發像緞子一樣披下肩頭,很招艾達的喜歡。她記得,那一天——現在她腦海中也隻有那一天的記憶了——基斯子爵彎下腰,與艾達雙目平視,輕輕地對她說,“艾達是大姑娘了,以後不能總是叫人抱了。”對於一個幾歲大的小孩來說,他這種態度未免有些過於嚴肅;但他這種一絲不苟的性格,確實是出了名的。結果,基斯子爵那天好像還是抱了她一會兒——似乎是因為拿她沒辦法。也許是基於同樣的原因,即使艾達強迫自己止住了眼淚,基斯子爵還是走出門,不知對哪個仆人吩咐了一聲;很快,一頭深棕色鬈發的管家麗茲夫人就踩著細碎輕快的步伐來了。“給艾達小姐準備一間臥室,”基斯子爵吩咐道,“她一路顛簸勞累,還有什麼該準備的,你比我清楚,就由你去辦吧。”艾達剛剛張口,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等你洗漱休憩好了,隨時都可以來書房找我。”艾達不願意拒絕他的心意,隻能壓下焦慮點了點頭。“我可憐的孩子,”麗茲夫人像一隻護住雞仔的老母雞一樣,在前往塔樓的一路上,都緊緊地抱著艾達的肩膀。她又瘦又有力,像許多服侍單身男主人的女管家一樣,養出了一種雷厲風行的態度;她身上微微泛著汗酸的香膏氣味,即使在進了客房、鬆了手以後,好像也一直繚繞在艾達鼻間。“你們等我一會兒,我去吩咐他們準備一些吃食。”說罷,麗茲夫人又像一股旋風似的刮走了。房間很寬敞,角落裡放著一張鋪了羽毛床墊和棉被的大床。床腳下有一張稻草鋪,稻草疊得很厚,鋪了幾層薄毯。一人一靈不由彼此看了一眼。麗茲夫人顯然是把榮光當成了艾達的侍女,所以特地給了她們一間帶有侍女床位的房間。大床當然成了榮光的。“你哭成那樣了,他卻一個字也沒有表態呢,”榮光懶洋洋地在床上軟下身子,羽毛床墊順著她的曲線陷了下去,看上去像是滑入了池水。“你的那個基斯叔叔。”“他總是這樣的,”艾達立刻反擊了一句。榮光身上最叫她厭惡、也最叫她恐懼的一點,就是這隻墜靈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挑起事端;隻要能造成亂局,哪怕隻是幾個青年為了她而打架的場麵,都能叫榮光開心好一會兒。“事情越嚴重,基斯叔叔的話越少,不到思慮成熟的時候,他從來不隨便下結論。以前父親沒生病的時候,就曾經誇過他是封臣裡最冷靜的一個人。”榮光伏在床裡,一雙眼睛裡閃爍著鑽石般的水光,衝她慢慢勾起唇角。“誒呀,你當然比我了解他。”她擺了擺手,好像不想爭執起來:“不過我還以為你心心念念要來找的幫手有什麼了不起呢。他的墜靈也不怎麼樣嘛,一直躲著,膽子小得要命。”“這不是墜靈的問題,”艾達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基斯叔叔能幫助我的太多了。奧第奇處在首都與東部邊境之間的必經之路上,你明白它的意義嗎?這一塊地方如果脫離了控製——不說叫聯盟失去對東部邊境的掌握吧,但至少首都沒法再對東部邊境如指臂使了。”她四下看了看,見房間桌上有羽毛筆,伸手抓了過來。墨水還沒有準備好,但這不要緊;艾達往稻草床上一坐,用羽毛筆在石牆上一邊比劃,一邊給榮光解釋:“蜜婭對父親書房裡的地圖不感興趣,所以這方麵的功課都是我替她做的。比如這個點是奧第奇,它兩旁全是山脈,地勢難走。不經奧第奇的話,出兵控製東部邊境就必須繞一個圈……誒,你在聽沒有?”或許是聽了半天也沒個完,榮光終於不耐煩起來,發了脾氣:“留給你的基斯叔叔去聽就行了,煩死人了!”她話音一落,不等艾達張口,隻聽門口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她一拉開門,麗茲夫人又像一陣忙忙活活的小型旋風一樣,帶著輕快的嗓門,往艾達房間裡送進來了流水般的各式東西。“浴盆,熱水,擦身巾,粗鹽和香膏,”她點數似的,目光在每一個仆人手上劃過去,“換洗的衣服鞋子,還有兩瓶葡萄酒,都是必須的東西。怕你餓了,先吃一點冷食和點心,廚房已經做上晚餐了!”“你辛苦了,我什麼都能吃,不必特地做的。”艾達捧著高高一摞布巾,小聲感謝道。麗茲夫人立即握緊了她單薄的肩膀:“我可憐的孩子,這有什麼?小少爺這個時候也是要吃夜宵、用熱水的,一點也不費事。”基斯·卡爾文雖然始終未婚,但是卻在身邊養著一個不知道母親是誰的私生子。以前就有些風言風語,說奧第奇也許將來隻能由私生子承爵了。“他還好嗎?”艾達禮貌地問道,儘管她的心思全不在那個孩子身上。“叫……高達?”“高登,”麗茲夫人立刻笑了,麵上洋溢著熱乎乎的一片紅。“今年有六歲了,可好看了!現在晚了,明日再叫他來見你。”艾達點點頭,“那基斯叔叔……”“大人吩咐過,你什麼時候想去見他,我就領你去。他很晚才睡的。”“我一定儘早。”艾達立即應道。老實說,看著麗茲夫人給她準備了這麼多,她既感激又不耐煩——她其實隻想抹一把臉,立刻去見基斯子爵。然而麗茲夫人一點也察覺不到她的想法。她替艾達解開了亂蓬蓬的發辮,除下了她的外衣,似乎還想要親自伺候她洗澡;艾達忙好言勸走了她,總算是自己踏進了浴盆。榮光像隻聞了腥的貓一樣,無聲無息地靠了過來。她倚在浴盆邊上,嫣紅指甲在熱水裡劃來劃去;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裡,艾達洗澡的每一分鐘都像是煎熬。奶白色的熱水汽蒸騰彌漫在房間裡,混著香膏與葡萄酒,留下了濕漉漉的氣息。一開窗,冷冷的晚風就吹了進來,吹散了縹緲的熱汽。等艾達重新穿上一件乾淨的長裙時,她已經又恢複了幾分當年伯爵女兒的模樣。“結果還是耽誤了這麼久。”艾達探頭看了看外麵的夜色。她的臥房在城堡二樓,大地與樹林在陽台下方黑黢黢地起伏成一片陰影,被薄薄半個新月染了一條淡淡的亮邊。站在陽台上四下看了看,從前來這兒作客時的回憶似乎又慢慢地在頭腦中浮了起來。“你在這等我,不要亂跑。”艾達拿起床上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在脖子下方係了個鬆鬆的結。“我去見基斯叔叔,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不叫上那位夫人嗎?”“太晚了,不必了。”艾達拉開門,又回頭囑咐了一次:“不要亂跑!”榮光永遠像是沒有骨頭似的,倚在陽台欄杆上一笑,看著她出了門。房門撞上時的聲響在夜晚聽起來十分清楚,似乎遠遠地順著走廊飄蕩了下去。還不等關門聲散儘,同一扇門就再次被人打開了。榮光轉過身去,抬頭望著夜空裡薄薄的新月,頭發像瀑布一樣垂落下來,隨著身體被月光勾勒出了曲折動人的弧線。絲袍從她圓潤的肩頭上滑下去,在月下與皮膚一起閃爍著微微的珠光。“我正好需要人手呢,”她含混不清地吐出了這句話,任它像歎息一樣消融在夜色裡,除了她自己之外沒有人聽見。“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