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種山林中出產的紫黑色嵩草絞碎後,把頭發浸在它的汁液中,等待半個鐘頭,原本雜草色的淺黃頭發就會被染成濃淺不同的鐵鏽紅。皮膚早就粗糙乾枯了,這一點甚至不必費心偽裝。套上平民少女破破爛爛的衣服,混在從獠國流向神聖聯盟的難民潮中,艾達忍受著時間不緊不慢的步伐,終於一點點接近了她的故鄉。集英嶺近在咫尺,但誰也沒有發現這個枯瘦難看的小姑娘,就是艾達·梅索科——尤其是當她的身邊人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走的時候。就算是用灰泥塗滿皮膚,用帽子遮住頭發,叫人不再注意她與戰神的相似之處了;不過榮光的每一抬手、每一轉眸,都仍然能叫人心顫。她的身體線條如同初晨鶯啼一樣婉轉,十隻嫣紅指尖像是灰暗絕望的難民人流中點點盛開的血花。艾達走在她的身邊,就像是一小片油燈下的黑影;買食物的時候,她甚至必須得高聲叫上幾句,才能叫賣貨的人——不論男女——發現自己的存在。以前會對姐姐的美貌很不服氣的艾達,現在卻對此感到了微妙的安心。她們這一行人,看上去其實是有點古怪的:年紀外貌相差極大的兩個女性,身邊跟著的男人永遠戴著鬥笠、垂下圍巾遮住了臉。在他們身後雇的車上,還躺著三個人事不知的獠國男人。“我們的丈夫和哥哥,”榮光偶爾會咬著指尖,一臉愁容地對打聽起這件事的人說:“在與異族一戰中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我們是特地帶他們來聯盟求醫的。”對那些男人來說,從她口中吐出的話,好像無論怎麼荒唐也一定是真的。不過,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為她的外表失魂落魄。雖然榮光和人類的長相極其近似,但始終帶著一點兒隱隱約約、仿佛即將荒腔走板一樣的不同。這種不同,看在有的人眼裡是魔力般的魅惑,在有的人眼裡卻是深深的恐怖。同行的難民中,偶爾有一兩個將恐懼與提防流露出來的人,後來就再也看不見了。榮光似乎隻允許對她的讚美和崇拜——比如像對待獠國的戰神那樣。在集英嶺從身後消失的第五天,一路風塵仆仆、晝夜不歇的艾達一行人,踏進了他們的目的地。奧第奇森林,這片其實已經不剩多少森林的土地,依然橫亙在集英嶺與首都夕夜之間。聽說“奧第奇”這個有點拗口的名字,在當地傳說中的意思是“森林燃燒時,鮮紅山火投下的黑影”——如今森林和山火早就消失了,但籠罩著這片土地的黑影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陰沉。它承載著通往首都方向的交通要道,因此奧第奇森林在眼下的動蕩時局中,就像一棵冬日裡苟延殘喘的野草,被來自各個方向、各個勢力的冷風,吹打得搖搖擺擺。彆的不說,艾達一行人在離開大道以後,就將形形色色遊蕩在草莽間的人都見識過了。流匪、強盜、不知從哪兒逃出來的殘兵,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路上混一口飯的人……規模各異,少則十來人,多則上百人。當然,凡是曾經在她們身上打主意的人,都再也不會從這片山林裡露頭了。有時真叫人覺得驚訝:在曆史上大概簡單幾句話就能概括完的“反抗軍動亂”,卻能在現實中擊垮了這麼多脆弱的東西;隱藏在角落裡的流民們,像失去了蟻窩的螞蟻一樣蜂擁而出,衝得一切搖搖欲墜。神聖聯盟仿佛一隻琉璃瓶,稍稍一碰就裂開了,在這片廣袤國土上流淌了一地的火油。她回來了,她是回來投下火星的。她想讓這個國家燃燒,像奧第奇的森林一樣,在血裡投下一道籠罩後世的陰影。風吹起艾達的鐵鏽紅發,打在她曾光潔過的臉蛋上。她站在山坡上,遙遙望著山腳下的奧第奇城堡,草叢在腳下沙沙作響。這座城堡,她已經盯了十來天了,今天是必須下決定的日子了。“怎麼樣?”榮光像是聽見了她的心思似的,在她身邊伸了一個懶腰:“我們要去嗎?”艾達看了一眼她為帝國準備的這塊火石。後者裹在一裘寬大的男式袍子裡,風將她每一處纖細的線條都隱隱約約地勾勒了出來;榮光自己那件永不離身的淺色絲袍,正在灰袍子下飄飄揚揚,仿佛雨後烏雲一條輕盈的金邊。隻不過,最近連這個墜靈的麵色也漸漸差了。另一個跟在身邊的鬥笠墜靈沒有麵孔,艾達無從知道它是不是也在一天天虛弱下去。“去吧。”榮光懶洋洋地哼了一聲,喉音深邃低啞,像是剛睡醒的貓科動物。“十天了,一個教廷方麵的人也沒有在奧第奇出沒過。我看這兒應該是安全的。”艾達將目光重新落在遠方城堡上,“再說……那幾個獠國戰士似乎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是不是?”說到“支撐不住”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聲線震顫了一下。木板車上的三個獠國墜靈使,神智徹底淹沒在了鬥笠墜靈的迷霧裡。他們一日日在昏迷中衰弱下去,僅僅隻靠著每隔幾天喂一次的食水,顯然就快要留不住他們的生命了。而寄宿在他們身上的三隻墜靈——鬥笠、榮光,和那個黑漆漆的小人母親,似乎也一天比一天焦躁了。與這三隻墜靈相比,百九倒是越來越有精神了;隻是連艾達也幾乎看不見它露頭了,簡直像是不存在一樣。“怎麼啦?”榮光果然像禿鷲一樣,抓住了艾達剛才一閃即逝的顫抖。她用喉音笑著說道:“你不忍心了嗎?你又不認識他們。”“獠國人畢竟幫助過我。”艾達儘量表現得冷硬了一些;在這幾隻墜靈中間,她必須時刻挺直脊背,不敢稍微軟弱一點。“這種分類方法真的好蠢噢。”榮光一邊說,一邊解開了她灰撲撲的男式長袍,任它跌落在腳邊。當初自己竟能說服她穿上這種衣服,艾達也暗自詫異。“我是墜靈,我幫了你,所以你再也不肯殺任何一隻墜靈了嗎?”“不,我不是……”艾達張了張嘴。“不是這樣……”“你還是考慮一點更實際的事吧,比如說如果在奧第奇城堡裡找不到我們下一任宿主的話,怎麼辦?”沒等她說話,榮光就轉過了身;隨著她的步子,淺金色的外袍像水一樣順著皮膚滑了下來。當她站在木板車前時,那外袍正柔軟無力地堆疊在了腳踝處。榮光低頭看了一眼三個麵無人色、昏迷不醒的獠國戰士,似乎很快就對這種即用即扔的東西失去了興趣,伸手撈起了他們身邊的一隻皮水袋。清澈水流打在她赤裸的肌膚上,在半空中閃爍著透明鑽石一樣的光澤。抹上去的灰逐漸被洗掉了;在即將入夜的暗藍天空下,稀疏的山林裡,戰神的榮光看上去像是一個煙霧般的精靈。或許那個新近崛起的淨土軍,提出了一個正確的口號……這樣的墜靈,本來就不該存在於人世。當榮光回頭一笑時,艾達才一個激靈醒過了神。“過來,”墜靈朝她抬了抬下巴。水珠盛在她最近顏色暗淡了一些的嘴唇上,滾動著卻不往下掉。艾達愣愣地走了過去,榮光捏起一綹她被染了色的頭發,朝她啞啞地笑了一聲。“借我用一下。”她將嘴唇貼上了艾達斑駁的紅發,水珠溶化了嵩草汁液。當榮光再抬起頭的時候,鐵鏽紅已經印在了她的豐潤嘴唇上;剛才還很難看的顏色,現在卻仿佛暗紅玫瑰上乾涸的鮮血,吸人魂魄。“很美。”艾達低下頭,目光避開了車上昏迷的幾個人。“準備好了嗎?我們該走了。”淺金色絲袍如同一隻情人的手,順著榮光的小腿弧線一路輕柔上滑,再次鬆鬆地攏住了她的身體。“你隻穿這個是不行的,”艾達皺起眉毛,“住在奧第奇的那位大人,好歹也曾是我父親的封臣,他是一個有教養的貴族。”她的話,大概還不如一陣清風有分量。不過榮光總算做出了讓步,用一根藤蔓係在腰間,束住了總是往下滑的外袍。一行人下了山坡,將三個獠國戰士藏在了城堡附近的雜草叢裡;托最近亂世的福,這樣長著半人高荒草的地方忽然多了起來,好像連野草也在窺伺著時機,隨時準備侵占人類的領土。最終決定前往城堡的,隻有艾達和榮光二人。畢竟鬥笠墜靈和黑色的小人母親看起來實在是離人類太遠了,它們乾脆在草叢裡看守著幾個獠國宿主,等待配合艾達二人接下來的行動。奧第奇城堡隻有重森堡一半大小,不過五臟俱全。在夜幕初攏的時刻裡,兩隊衛兵舉著火燭走在外牆上,點亮了一支支浸過油、纏著麻繩的火把。橙紅色從城牆兩邊亮起,逐漸朝中間合攏;當火光交映著照亮城堡大門時,艾達正將一塊帶著體溫的金幣塞進了一個城門衛兵手裡。“麻煩你,請務必向基斯大人通報一聲,”艾達將麵孔藏在罩帽下,孤注一擲般地說道:“來自集英嶺的艾旦瑞雅希望能見他。”在她小時候,這位父親的舊部——基斯·卡爾文——就常常將她抱在懷裡,親昵地叫她“艾旦瑞雅”。聯盟中盛行的習慣有點兒怪,本名的音節多,昵稱就短;本名的音節少,昵稱就很長,好像故意要反著來。唯一的例外是姐姐蜜婭,她以前的昵稱是“小咪”。基斯·卡爾文對她父親的忠誠、對她的忠誠,仍然像從前一樣嗎?艾達心中隻有一片茫然。像是在等待宣判的過程中,艾達一直愣愣地盯著城堡大門。自從回了神聖聯盟以後,她始終缺少一種真實感;仿佛她一直飄在夢裡,隔了一層透明霧氣打量這個她曾經十分熟悉的世界。明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被抓起來,艾達卻仍然緊張不起來。在踏入城堡之前,她甚至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這樣疲憊不堪,隻能木然地等待著結果。彌漫在她眼前的、不真實的霧氣,很快就被遠處迅速放大的火光照亮了、被幾隊士兵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一群手執火把的男人,從城堡深處像潮水一樣湧了出來;領頭那人的輪廓仍然那樣熟悉,步子又快又長,走起來虎虎生風。艾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正要走上一步,卻因為那人一聲斷喝“關門!”僵立在了原處。領頭那人話音一落,一人一靈身後立刻傳來了城門關閉時吱嗝隔的沉重響聲。來人們——包括基斯子爵在內——人人都佩戴著刀劍,此時正隨著步伐敲擊起響亮的金戈之聲。夜幕下的火光與濃濃的肅殺之意,被這群男人裹挾著,一起撲向了城門處的少女。“動手嗎?”榮光聲氣柔軟地問了一句,更像是在撒嬌。“等、再等一下,”艾達強迫自己像個木樁一樣站直身體,眼睛裡不知不覺地泛起了淚意。她望著那個越來越近的人影,低聲道:“讓我先和他說句話。”火光被夜風吹得搖曳不止,基斯·卡爾文子爵在艾達麵前停下了腳。幾個家臣帶著士兵,將一人一靈圍在了中央,人人都是一副劍拔弩張的緊繃模樣。戰神的榮光一旦被光芒點亮,自然而然地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唯有子爵的目光僅僅在她身上掃了一圈,落回了艾達身上。“基斯叔叔,”艾達取下了罩帽,輕輕地叫了一聲。“是我。”基斯·卡爾文高高瘦瘦,年近四十,一頭天生的白金色頭發依然像緞子一樣順滑。不管是他的膚色還是瞳孔顏色,永遠比身旁人淺淡通透,好像出生時忘記帶上顏色了似的。他仍然與艾達記憶中的模樣差不多,儘管在梅索科伯爵病倒以後,基斯子爵就與其他封臣一樣,有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涉足過集英嶺了。“我知道是你,”基斯子爵的聲音很沉,與他缺少顏色的外貌一樣,他此刻的語氣裡也缺乏波動。“我在這個世界上,隻管一個人叫過艾旦瑞雅。”艾達忽然感覺嗓子眼裡梗了一下。她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士兵,隱約記起了幾張麵孔,似乎是基斯子爵常常帶在身邊的家臣。“我沒有想到你會來找我。”基斯子爵低低地、像歎氣一樣地開了口,“為什麼是我?”艾達使勁睜著眼睛,好不讓眼淚掉下去。“因為……我父親生前最信任的人就是基斯叔叔。”她顫抖著重新戴上了罩帽,看來她在過去十來天中燃起的希望,全是幻想。“我……我沒有想到,他一死,你就做了這樣的選擇。”“選擇?”基斯子爵似乎冷笑了一聲,猛然舉起了長劍。劍尖筆直地指著艾達,在夜裡泛起了火焰跳躍時投下的光斑。眼看著身邊士兵們“嘩啦啦”地也抽出了長劍,榮光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鬆弛慵懶,隻輕輕地從嗓子裡滑出了一聲貓叫似的喉音。“你來到奧第奇,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艾達盯著麵前穩穩的一點銀光,慢慢點了點頭。她有幾分悲哀地問道:“那麼基斯叔叔,你怎麼還不動手?”“因為我有話要問你。”基斯子爵一雙淡灰色的瞳孔,在火光下突然縮小了一圈。“你真的為了爵位,下手害了伯爵大人和蜜婭小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