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一人多高的狹長窗戶,一扇又一扇地嵌在石牆裡,被外界的天光染成了白蒙蒙的一長條,像是即將撕裂掉這麵牆。這種製式的窗戶出現在一幢莊園宅院裡,好像意味著主人對自己的彌補:既然不能擁有一座城堡,那至少可以擁有城堡的窗子。風從窗洞中呼呼地吹進來,刮得木窗板哢噠哢噠地響。帕夏與綠因二人抬眼朝它們看了一眼,都木著臉轉回了目光。自打從門廳進了這條走廊,已經有將近半刻鐘了。這條走廊不再像樓梯那樣循環往複,可也不知道要把他們帶到哪兒去。外麵的日光離他們隻有一牆之隔,灰灰暗暗地投進空氣裡,染亮了漂浮著的無數細小塵埃。隻要穿過窗洞就能夠重回藍天之下,就能夠擺脫這個陰沉沉的、封閉起來的房子——隻是這個當,他們已經上過一次了。那些窗洞很窄,唯一一個能勉強擠進去的人隻有瘦羊。在幾分鐘以前,他終於按耐不住,順著石牆爬了上去;叫帕夏有點兒出乎意料的是,石牆居然沒有像樓梯一樣怎麼爬也爬不到頭,反而讓瘦羊順順利利地鑽進了窗洞。“我當然知道要小心,”那個瘦瘦薄薄的青年看著窗外,聽見教士的招呼聲時連頭也沒回。帕夏皺起眉頭,正要吩咐瘦羊下來時,後者卻又往外挪了幾步,低頭打量著外麵的大地:“我看,咱可以從這兒爬下去。”“不行,你彆——”教士的一句話才剛開了個頭,瘦羊已經忽然抓著邊緣坐了下來,借著胳膊支撐一眨眼就滑下了窗框,他的影子剛一從窗洞裡消失,帕夏立即急了。他忙叫了一聲“瘦羊!”,卻隻聽外頭遙遙應了一句:“乾什麼?我還好好的呢!外麵牆上石頭縫兒可大,爬下去一點難度也沒有。”“你趕緊上來!”帕夏的眉頭一點兒也沒有鬆開。隻是這句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叫瘦羊去做某一件事的最好辦法,大概就是叫他彆去做它。教士和綠因二人忙走近幾步,靠在窗戶下、眯著眼往窗外的天光裡瞧,隻是除了幾個吊在邊緣的手指尖之外,他們什麼也瞧不見。“彆瞎叫了,我再爬幾步,就能跳到地麵上了。”那幾個手指果然隨著這句話往下一縮,不見了。綠因扒著石牆朝外喊道:“你出去了以後,把我的墜靈扔進來!”“你們也找個繩子,”瘦羊倒是比帕夏以為的稍微聰明一些,“萬一這個牆突然又延長了爬不到底,你們再拉我回去。”“這地毯卷一卷就正好用,”胖總管目光一掃,就在腳下找著了一個合用的東西。地毯也和走廊一樣綿延無儘,要是全掀起來,長度一定也很驚人。他拽起地毯一邊,問道:“你現在爬到哪兒了?”回應他的是片刻沉默。緊接著,瘦羊似乎輕輕“咦?”了一聲。“怎麼了?”帕夏立即揚聲問道,“你還能不能繼續往下走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一塊石磚,這個……”帶著幾分遲疑的聲音,留下了瘦羊最後一句話。外麵緊接著的一聲長叫,令教士心中一提,忙拽過那地毯,一邊往窗外扔一邊喊道:“你怎麼了?”但不管他們二人怎麼叫,外麵卻再也沒有響起過瘦羊的回應了;地毯滑出窗洞,輕忽忽地在半空中飄卷,因為另一頭沒有人伸手抓住它。風吹走了二人的呼叫聲,在窗外的午後日光中留下一片死寂。過了足足好幾分鐘,帕夏才隱約聽見一聲遙遙的“啪”,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從高處墜落後撞擊地麵所發出的。二人都怔住了。窗外的陽光依然昏昏白白,被風吹成一片片,在窗沿上晃。花了幾分鐘才掉下去,瘦羊所在的那一麵牆,究竟有多高?帕夏聽見有人發出了沉重的喘息聲,很快就變成了一聲低低的咆哮;原來是自己。他順著石牆滑向地麵,死死地攥住頭發,由於牙關咬得太緊,太陽穴上甚至浮起了青筋。“教士,”綠因一驚,吃力地蹲下來,打量著他:“你、你……”即使身上再多挨十刀,帕夏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憤怒沮喪;他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睛迅速充了血,嗓音嘶啞:“他——他死了?”“他,他……”胖總管臉上像是撒了一層白麵粉:“活下來的機會,我看是不大了……”帕夏猛地一拳砸在地麵上,骨節“咯”地一響,清脆得幾乎叫人以為他骨頭都要裂開。“神的使者……”教士喃喃地低聲說,“敢屠戮神的使者,這樣的罪過必須要付出代價……”她竟敢殺了我的墜靈使!這與伸手進他的腰包裡,掏走他的錢財有什麼區彆?唯一的區彆大概就是錢財沒有意義,而墜靈使卻極其珍貴。教士麵色漲得血紅,臉上傷口腫脹看起來更加令人心驚了。綠因似乎被他強烈的反應給驚了一跳,神色有點兒驚疑不定。“你……跟瘦羊很熟悉嗎?”“我身上的傷是他給的,算得上熟悉嗎?”帕夏反問了一句。綠因一愣,似乎萬沒料到二人之間還有這麼一節:“怎麼回事?”“那是騎士團來之前的事了。”帕夏強迫自己站起身,儘管耳朵裡的血液仍然一陣一陣作響。“我寬恕了他,他在回歸神的身邊時,是沒有罪孽的。不管他過去對我做了什麼,他在死的那一刻都是神的子民。我不能……不能容許神的子民被屠戮……”他轉頭看了一眼綠因。“你或許不理解我的做法,”教士一邊說,一邊伸手扶住了綠因的胳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我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把世人引向真神的光芒……我願意為此付出我的生命。但這樣的代價,我隻願意讓我自己來承擔。你們是屬於神的……你們不能死,不能死在這裡。”見綠因隻呆呆地望著他,不知第幾次露出了頭一次認識自己似的表情;帕夏搖搖頭歎了口氣,聲音沙啞地說道:“走吧。”矮胖子這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去、去哪兒?咱們接下來怎麼辦?”“那一隻墜靈和它的宿主,”教士輕輕地說,“必須受到懲罰。”綠因的嘴又張開了,他的嘴唇現在似乎隻剩下了發顫的功能;即使他不說話,帕夏也能猜到他的心思。現在墜靈隻剩下一隻斯庫裡,怎麼脫身都不好說,談何叫勳爵夫人受罰?教士默不作聲地往前走。沒了地毯,單調的腳步聲撞擊在走廊牆壁上,激蕩起了更悠長的寂靜。在走了好一會兒後,帕夏發現他又一次看見了那間小餐廳。“怎麼在這兒?”綠因也一愣:“側餐廳不在宅子的這個方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墜靈到底要乾麼什麼?”教士想了想,邁步就往裡走:“進去看看。”“乾、乾什麼?”綠因嚇了一跳。“吃飯。”教士指了指餐櫃。那頓早飯當然已被收走了,此時隻放了數盤小甜餅一類的點心;他將幾個碟子都放在胳膊上,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你來一塊嗎?”綠因站在廳外,苦著臉搖搖頭:“瘦羊剛死,我吃不下。”帕夏看了看手裡的杏仁餅,毫不猶豫地扔進了嘴裡。“為什麼這兒有吃的?”他餓狠了,一眨眼就吞下去好幾塊,口齒含糊不清地問道。“下午這個時候,除了臥室的每個房間裡都會放一些小點心。”見教士仍然平安,矮胖子小心翼翼地掃視著餐廳,慢慢走了進來。“這樣不管主人家到哪個房間去,都可以在下午茶前吃上一點兒東西。”“沒動的……”“有時候給仆人,有時候倒掉。”帕夏咂了咂舌頭。“他們夫婦一年要消耗掉多少食物?”“往年是一千多斤小麥,”綠因在桌子另一端坐了下來,他顯然還有後半句話,卻突然咽了回去。那今年呢?有什麼不一樣嗎?帕夏停止了咀嚼,瞥了胖總管一眼,一側酒渦慢慢陷了下去。“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告訴我,是不是我多心了。”他清了清嗓子。“昨天我看見萊絲哭著走了,那時你氣得對我說,萊絲這個下等女人很不要臉……她家隻是無力交稅,這話似乎有點兒沒必要。我後來跟她說要一起來見勳爵大人,她卻突然控製不住情緒地跑了,我那時就留了心。今天,老提卡本來完全沒有必要跟來百鳥莊園——”教士沒說完,矮胖子就抹了把臉,苦笑了一聲。“懷孕了,”綠因垂下臉,“說是克伊恩大人的。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貴族老爺們在哪兒沒有幾個私生子。不過,交稅是另一碼事,她……她沒必要攪和在一起說嘛。”帕夏歪頭望著他,像是在他臉上發現了一朵花。“你彆這樣看我,”綠因的汗被臉色映得通紅,“克伊恩大人也是這個意思。”忍不住微笑起來的教士,隨手將碟子扔在桌上。在帕夏口中,任何食物嚼起來都是一樣的味道,區彆隻在於能為他提供多少力量。杏仁餅的力量,似乎比黑麵包大一些。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思維像是抹上了一層油,重新順滑無阻地轉了起來。餐廳有兩個入口,一個連接著他們剛才進來的走廊;另一個通往一間小廳,據綠因介紹,在那小廳中推開門,可以駐足觀賞後院的百鳥雕塑。“她應該不會讓我們出去,”帕夏衝矮胖子微笑了一下,“不過我們不妨去看看。”克伊恩這對夫婦擁有的房間太多,好像已經沒有足夠的用處分配給它們了。觀賞石像這個用途,難為他們能想出來;並煞有介事地擺上了桌椅和花瓶。帕夏走上幾步,卸下了門閂。綠因遠遠站在另一頭,緊張得發出了“咯”的一聲,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我看咱們還是退……”“彆說傻話,”教士一邊打開門,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他一眼。矮胖子的一雙瞳孔驀然放大了——帕夏心中咯噔一下,來不及擰頭,就地一滾,登時感覺有什麼東西從他頭上劃了過去。一片冷冷的灰影“哐當”一聲掀翻了桌椅,在飛濺的花瓶碎片中,像死神鼓蕩的衣袍。教士貼在牆角上喘著氣,一抬頭,不由愣住了。一隻石雕遊金隼,將足有一人高的頭伸進了門裡,牢牢地擋住了外界的天光。它毫無光澤和生命的灰色瞳孔,慢慢轉了一圈,在石眼球與石眼眶撞擊的咯咯響聲裡,那隻瞳孔與帕夏的目光對上了。沉重的龐大青石,連空氣都擠壓得稀薄了;與它一比,自己身體裡的骨架好像實在太過脆弱。“斯庫裡?”“彆叫我,”小藍老頭兒剛才從教士肩膀上滾了下來,此時正縮在一塊花瓶碎片後:“我拿它沒有辦法……等你死了,我再去找下一個宿主吧。”竟然還有這樣當墜靈的。“你過來!”帕夏嘶啞地叫了一聲,一把抓過藍老頭兒,迅速打量了幾眼自己的處境。綠因此時早逃回了餐廳,但他要是站起來也往餐廳跑的話,那石鳥隻要再一甩頭,他的血肉就會濺得門框一片斑斑點點。現在他身處的這個角落,正好成了遊金隼鳥喙下的一個死角。假如這石鳥要擺頭的話,鳥喙甩到一半,就會卡在牆上。但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帕夏剛剛想到這兒,一聲沉重的拖拽響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遊金隼迅速從門口退了出去,天光驟然傾瀉進來,染得餐廳、以及躲在餐廳門後的矮胖子,都成了一片蒼白。媽的。接下來的幾秒鐘,好像一切都陷入了靜默裡。帕夏撐著地麵爬起來、喘息著衝向餐廳的腳步,他剛才藏身的那一麵牆壁猛然被一隻石製鳥喙擊碎的過程,無數石磚木料轟然飛濺的樣子……或許是聲響太驚人,他反倒什麼也聽不見了。撲上餐廳地麵,帕夏忍痛擰過身子,視野裡那一塊白天光正在劇烈地搖晃。“現在!”他爬起來衝向廳門,猛一揮手臂,藍色的小小墜靈脫手飛進了院子。“你乾什麼!”綠因的喊叫不知在哪兒響了起來:“出去就進不來了!”斯庫裡劃出一條藍線,一頭衝進了天光之中;石雕遊金隼的鳥喙頓時從塌碎的一麵牆中抽了回去,在石塊撞擊的悶響中順著斯庫裡的去勢轉過了頭。“快跟上來!”帕夏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沒有等待綠因,借著那隻遊金隼轉移了視線的工夫,也緊跟著邁出了廳門。午後日光終於再一次灑在了他的肩膀上。教士後腳剛一離地,控製著百鳥莊園的墜靈像是忽然反應了過來,無數石磚頓時“哢哢”地堆疊起來,轉眼間就貼著帕夏後背重新封住了門口。他甚至邁不動步子了,因為衣服後擺都被牢牢地封在了石牆裡。綠因隔著一堵石牆,模模糊糊地叫道:“喂!喂!你出去了?”廢話。帕夏使勁一拽,將衣服後擺硬生生地撕裂了;胸口因為呼吸太過急促,早就已經隱隱地疼了好一會兒。但他知道現在不是鬆一口氣的時候——真正的危險,現在才開始。教士慢慢轉過頭,望著麵前院子裡近百隻陰沉沉的石雕鳥像,活動了一下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