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在僅僅幾分鐘路程之外打響,自始至終,莊園裡卻一直安靜極了。帶著乾燥塵煙的風吹過這一幢陽光下的大宅,仿佛這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正適合勳爵與勳爵夫人來一次悠長的午覺。克伊恩家族也許是神聖聯盟曆史上第一個被教廷下令清洗掉其領地子民的貴族,所以百鳥莊園應該作出什麼反應,誰也沒有一個可以參考的先例。或許勳爵大人理應坐在家裡保持沉默,隻是不知怎麼,帕夏卻始終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異樣。這種莫名的不安,在一行四人趕到百鳥莊園門外時,已經鮮明沉重得像是灌下去的一包水銀,拽著他的胃一路沉了下去。太……太從容了。攔截住整條道路的黑鐵大門,此時正敞開著。剛剛從它中間戰敗潰逃回來的數十名騎士,此刻已經在後院中重整了陣容,分幾列排開,似乎正嚴陣以待。當他們看見帕夏一行人的影子接近時,有人立即發出了一聲呼哨;數十點長矛矛尖的銀光一振,在陽光下筆直地對準了幾個人。“來了!”騎士們仍殘留著撤離戰場時的惶急,為首一人高聲朝幾人喝道:“站住,不許再往前進一步!”在綠因忍不住滑出喉嚨的半聲哭腔裡,帕夏皺著眉頭停下了腳。“少了,”他轉過頭,看了看自己身後兩個墜靈使。四個人裡,偏偏是這兩個家夥還勉強剩下了一戰之力,帕夏也覺得有點兒煩惱。“比起剛才跑回來的騎士,少了大概六七個人吧……他們去哪兒了?”在剛才生死攸關的戰鬥中,帕夏還抽空數了數對麵的人頭,事後想想,他自己也覺得這是一件有點奇怪的事——好像其他人都不這麼乾。“管、管他呢,人不是越少越好嗎?”胖總管像是自暴自棄了一樣嘟噥著說:“換我,我也想跑啊……”“緹香教士,”一個厚而渾濁的聲音,叫帕夏側了側頭。老提卡帶著點兒顫音問道:“這麼些人……咱們能行嗎?”這次連瘦羊也沒有吭聲,隻是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墜靈隻是吃了蓮騎士長一擊,卻已經在潰散死亡的邊緣上打了兩個轉,底氣和筋骨一起被打成了重傷。不管現在是拿出勇氣,還是拿出墜靈,對他而言都有難度了。帕夏向老提卡那一大把鐵絲似的血紅胡子瞥了一眼。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墜靈,卻要執意跟上來。“神在我們這一邊,”帕夏輕快地說,朝身後幾人一招手,自己帶頭朝莊園鐵門處走了過去。“剛才的戰鬥,不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嗎?何況我們有墜靈。”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莊園內又爆發出了一陣威嚇似的吼聲,但沒有一個騎士有所動作。來的人當中,有三個是墜靈使;這一點,他們剛才已用血的代價知曉了。幾十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對著幾個形容淒慘的鄉下農民嚴加戒備,甚至不敢主動衝出門來——想到這兒,真叫人不由感慨墜靈的威力。墜靈的威力……不知為什麼,帕夏的思緒在這幾個字上遊弋了半秒鐘。接著,他像是沒有聽見對麵騎士的咆哮一樣,頭也不回地吩咐道:“走,進莊園去。”說罷,他已邁步走近了鐵門。“為什麼呀!”綠因控訴似的顫聲問道:“他們隻要不來殺人,咱們何必招惹……”“你真糊塗!”老提卡厲聲打斷了他,卻不再理會他了,幾步跟上帕夏:“教士,我和你一起走。”和我一起走,你的性命危險反而更大……帕夏咽下了這句話,朝老提卡點了點頭。“叫出墜靈來,快點,”他朝身後二人催促道,“走!”綠因如今順從多了,尤其是在蓮·安達科失利之後;儘管仍然抗拒,他還是喘息著叫出了自己的墜靈。那墜靈一躍進空氣裡,頓時露出了黑漆漆的鐵條模樣——因為幾人這時正好來到了鐵門旁邊,它拾取的應該正是鐵門欄杆這個“元素”。瞥了一眼半空中的鐵條,瘦羊似乎努力了一會兒,卻隻把一張臉憋得通紅。“他們叫出墜靈了,”有個騎士回頭高喊了一聲,“務必要攔住他們!”帕夏不由皺緊了眉頭。攔住我們?就算能攔住一會兒,又怎麼樣?這個問題,他並沒有得到答案——即使麵對的隻有一個墜靈,這些可憐的、武藝精湛的騎士們仍然沒能堅持過片刻。發覺眼前的敵人中沒有同類以後,綠因的墜靈似乎突然來了精神;它故技重施,再次拾取出“鋼鐵”元素,化作了一條長長的鋼鐵帶子。騎士們的盔甲、長矛、鐵劍……將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能排成多長,這隻墜靈的身體就能連綿得多長。當它從天空中席卷下來的時候,兩側薄薄的刀鋒在空氣裡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寒光;很快,寒光就伴隨著慘呼,沒入了濺起的血光裡。銳利的鋼鐵薄刃,遊動翻卷時正像一條銀色巨蟒,長長得不見頭尾,占據了半個庭院;在銀亮巨蟒的身子下,帕夏幾人匆匆躲過奔逃反抗的騎士們,一頭衝進了莊園主樓。“他們進去了!”有騎士喊了一聲,“退回莊園,全部退回莊園!”帕夏一行人不敢耽擱,趕在門外騎士退進來之前迅速撲進了門廳,沉重的腳步聲將牆上的掛毯和肖像畫都震擊得微微晃蕩;綠因的目光顫抖地撫摩著眼前一切,好幾次差點被絆了個跤,倒像是他比彆人還不熟悉這幢宅子似的。“站住!”一道熟悉的怒喝就響了起來,仿佛一直在等待著他們似的。帕夏一抬頭,一個人影正好從拐角處走進了他的視野裡。克伊恩勳爵現在看上去不像一條白麵包了。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間,他似乎就迅速流失了皮肉的豐潤感,整個人薄了下去,像一片沒有血色的、裹在綢緞衣領裡的蒼白幽靈。他身上似乎有什麼早已被抽走了,留下來的隻是一個輕飄的影子,和一雙紫天鵝絨色的眼睛——那雙瞳孔,現在異常地大。他看著帕夏,麵上閃過了一絲疑惑,好像一時沒能認出他是誰。“是你。”當他發現眼前這個一臉血口、黑灰和腫脹的人是帕夏時,他聲音低了下來。他嘴唇顫動幾下,像是想說什麼而說不出口;帕夏看了他一眼,對他想說的話絲毫不感興趣。正當教士一轉頭,準備從他身邊走過去時,克伊恩勳爵忽然在他背後幽幽地開了口。“來了?”有一瞬間,帕夏還以為他在和自己說話。當教士意識到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時,他一驚之下轉過身,身後幾人也在這時跟了上來;眾人的目光落進了寬敞明亮的廊廳裡,一個貴婦裝束的女子正在女仆的陪伴下,緩緩走下樓梯。長長的裙角在地毯上沙沙地摩擦著,像水波一樣泛著僅屬於名貴衣料的輕柔光澤。被如此順滑的長裙包裹住的,卻是一個骨架支棱、神色冷硬的女人;她想用一裘淺粉長裙柔和自己的努力無疑失敗了,反而襯托出她一雙石頭一樣乾硬的瞳孔。“大人,夫人……”綠因結結巴巴地開了口,一張臉上漲得浮起了青筋。勳爵夫人在樓梯中央停下腳,掃了一眼帕夏幾人,像是聞見了他們的血腥氣一樣掩了掩鼻:“就是他們?”這話卻是朝克伊恩勳爵問的。她的手指骨節扁平粗大,幾個寶石戒指卻更比骨節大了一圈,像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給手掌加碼的機會。“是的,”克伊恩勳爵低下臉,看起來更像是一片要縮進綢緞中消失的虛影。“騎士團也攔不住……”帕夏心裡突然咯噔一下,腦子裡像是打過了一道閃電;綠因囁囁嚅嚅地正要彎腰給勳爵與勳爵夫人行禮時,被他一把抓住領子拎了起來:“快把你的墜靈叫進來!”“這、這不好——”“少廢話——瘦羊,你也叫!”帕夏的嗓音幾乎都撕破了,“百鳥莊園裡也有墜靈使!”他這句話沒頭沒尾,卻沒叫任何人誤會——一瞬間像是被寒風吹上了臉頰,眾人麵色紅白不定,一時都怔住了。就在綠因眨巴著眼睛朝克伊恩勳爵望了過去的時候,隻聽勳爵夫人忽然涼涼地哼了一聲。“晚了,”她低下眼睛轉了轉手指上的戒指,眼皮上的孔雀藍和寶石光芒一起閃爍著。“你們現在才反應過來,晚了。是我吩咐騎士團攔住你們的,現在看來,時間正好。”“墜、墜靈使是你?”老提卡退後半步,死盯著這位容貌比男人還要生硬冷峻的貴婦人問道。“當然,”帕夏喘著氣說,“那些騎士團弄丟了自己的騎士長,不繼續攻打我們,反倒往百鳥莊園跑……因為他們都知道,在這兒還有另一個墜靈使。剛才那一仗,是蓮·安達科不讓你去,還是你不願意去?”勳爵夫人一眼也沒有看他。“格蕾絲,”她隻是輕聲對女仆吩咐道,“去替我拿一些茶點來。午茶時間早就過了,你們怎麼連這個都忘了?”眼看那女仆麵色青灰地走下樓梯,立即逃似的從另一邊匆匆跑了;帕夏沉著臉,咬著嘴唇叫出了小藍老頭。然而斯庫裡剛一露頭,就歎了一口氣:“叫我也沒用,她身上有靈石。”“她怎麼會有靈石?”帕夏一怔,“百鳥莊園裡從來沒有墜靈,怎麼會有靈——”一句話沒說完,他頓時明白了。蓮·安達科是從百鳥莊園中借道進入白木鎮的,他一定是在發現勳爵夫人有了墜靈以後,給了她一些靈石。即使是克伊恩勳爵這樣的小貴族,也不會與平民通婚;帕夏以前就聽說過,勳爵夫人是來自另一個低階貴族家族的小女兒。她擁有墜靈,是能夠被允許的。斯庫裡這一突然現身,倒是終於叫勳爵夫人正眼瞧了瞧他們,那張像是石頭雕出來一樣的臉上登時浮起了疑惑和戒備。她緊緊抓住腰間一隻絲包,厲聲道:“對,我是有靈石。這不是你們該有的東西,墜靈更不是!你們天生愚鈍,怎麼能夠反抗貴族的管理?綠因,我看你往年還算忠誠勤懇,我問你,你願不願意替我抓住這幾個人?”胖總管的額頭上滲出豆大幾顆冷汗——他仍然保持著麵見貴族時應有的禮節,垂著眼睛,不敢直視勳爵夫人:“夫人,我、我……我也不幸獲得了墜靈……”“我知道,”勳爵夫人稍稍抬了抬下巴,“你死以後,我可以做主給你下葬。”綠因胖胖的麵頰垂在半空,好像凝住了似的不動了。在飄著冷冷花香的靜默空氣之中,勳爵夫人突然哽咽似的抽泣了一聲,用那隻硬硬的手捂住了嘴巴。“這是什麼世道,這是什麼世道!”她眼睛紅了,聲音因憤怒而發顫:“你們身懷罪孽,本來就應該受死!教皇閣下的命令都下來了,哪有你們反抗的道理?真是的,隻有這種野蠻的地方,才會出這樣的亂子!”“放你的狗屁!”瘦羊突然叫了一聲,驚了幾人一跳;他抄起一隻花瓶,回身撲向了克伊恩勳爵,在他還沒來得及躲開時就揪住了他的領子。“你要是不想當寡婦,就他媽給我——給我——閉嘴!”他大概也不知道應該叫她乾什麼才好。突然被抓了個正著,克伊恩勳爵倒吸冷氣的聲音與周圍暗處躲著的仆人的驚呼,頓時像漣漪一樣泛開了;帕夏趁機一推綠因:“你不叫墜靈,還在等什麼?”“他叫不進來的。”勳爵夫人似乎冷靜了些,重新放下了手。她用還含著淚光的眼睛瞥了一眼受製於人的丈夫,驀然一轉身朝樓梯上走去:“在你們伏法以前,沒有一個人出得去,也沒有一個人進得來。”剛走了兩節台階,她又停住了,側過頭,高高的鼻子像是掛鉤一樣支棱在空氣裡。“作為一個身份高貴的男人,你應該自己維護自己的尊嚴。”她誰也沒看,但最後一句話應該是朝著克伊恩勳爵說的。勳爵夫人扔下這句話,轉身從樓梯拐角處消失了;就在這時,勳爵大人趁著眾人愣神的機會,猛地一把推開了瘦羊——後者又傷又累,踉蹌著跌了出去,克伊恩勳爵立即掉頭跑進了前方一間會客室裡。帕夏還來不及作出反應,老提卡已經拔腿追了上去。他為什麼——教士望著老提卡的背影一皺眉頭,但此時來不及多想,隻一把抓起斯庫裡,猛地朝樓梯扔了出去:“不管有沒有靈石,你先追上去試試!”伴隨著斯庫裡一聲尖尖的叫,一團藍色影子落向了扶手樓梯;小老頭兒一骨碌爬起來,嘟嘟囔囔地罵人,但總算還聽話,果然朝樓梯上方衝了出去。然而儘管那藍影子的速度飛快,樓梯不斷延長、上升的速度卻始終比它更快。幾人的臉色都不由慢慢難看了。扶手樓梯的長度沒有增加。隻是每當斯庫裡試圖往上衝的時候,下方的樓梯就減少一節,它麵前的樓梯就增加一節;如此循環往複,一連跑了十幾秒,斯庫裡竟然離樓梯拐角越來越遠了。“回來吧!”帕夏朝它招呼了一聲,麵色沉沉地看了一圈。他想了想,對兩個墜靈使招呼道:“走,去找克伊恩大人。”但是斯庫裡既回不來,他們也沒法去找克伊恩大人。小藍老頭兒每往下走一步,往下的樓梯就會多兩節;儘管隻是咫尺之遙,但不管它怎麼蹦進半空、跳上扶手往下滑,也始終回不到帕夏身邊。它體力有限,沒法兒一口氣躍過整段樓梯,隻要落地時仍然踩在樓梯上,就好像怎麼也逃不出這個台階輪回。當帕夏一狠心,丟下它準備去追克伊恩勳爵時,卻發現通向會客室的那條走廊竟也悄悄地拉長了,長得仿佛無邊無際;他們走了半分鐘,甚至還沒走完前半截。即使他們剛才親眼看見有仆人的身影從走廊儘頭匆匆跑過,他們卻怎麼也摸不著那個儘頭。克伊恩勳爵與老提卡走得早,此時倒是都不見了蹤影。幾人試著從走廊裡退了出去,又回到了門廳裡;小藍老頭兒仍然趴在不遠處的樓梯上,累得直喘氣,肚皮一起一伏。“怎麼辦?”瘦羊瞪著一雙圓圓的外凸的眼睛,隻望著帕夏,像是在等他拿主意。綠因麵色灰敗,像個胖幽靈似的跟在二人身後,一聲不吭。帕夏眉心間的紋路深深地陷了下去。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輕輕說道:“試試彆的方向。”“就這?”瘦羊剛叫了半聲,就被教士給打斷了:“我看值得一試。你們看,樓梯通往勳爵夫人,走廊通往克伊恩大人。這兩條路走不到頭,可能是因為這墜靈不想讓我們找到他們倆。如果試試彆的地方,未必走不通。”綠因呆呆地抬起了厚眼皮。“勳爵夫人剛才說了,隻有我們都 ‘伏法’了,她的墜靈才會讓這間宅子和外界重新連通。”帕夏一邊說,一邊朝彎腰拾起了自己的袍子一角;他雙手一用力,在刺耳的布帛斷裂聲中高聲說道:“咱們站在這兒好一會兒了,也沒有什麼危險。這怎麼叫我們 ‘伏法’?”帕夏的袍子下擺全被扯掉了,露出裡頭長褲。他將碎布片係成一條一米來長的繩子,從瘦羊手中拽過了花瓶,又把布繩係在了花瓶頸上;好在這琺琅花瓶不沉,表麵雕花凹凸不平,打的結倒是極牢。“你要乾什麼?”小藍老頭一骨碌從台階上爬了起來。“救你。”教士的話音一落,他已經將花瓶橫空朝斯庫裡扔了出去,布繩的另一頭仍然攥在手裡:“抓住它!”斯庫裡張著嘴,愣愣地盯著那花瓶——當瓶身陰影落在了它身上的時候,小藍老頭兒猛地醒過了神,朝前方空中縱身一跳,登時化作了一條藍色的弧線;可能連它自己也沒想到,它竟然成功地一把抱住了瓶子。眼看花瓶就要落地了,帕夏忙往後狠狠一揮手臂,在它碰著地板之前,將花瓶和墜靈一起甩向身後空中。眾人全仰起了頭,緊緊地盯著那一隻附著團藍球的花瓶劃過空氣,落向了他們的身後;斯庫裡一聲歡呼,隨著花瓶一塊兒被瘦羊急忙抓住了,尖尖地叫道:“我可算是出來啦!”“多虧不遠,要不然我非得把衣服剝光了不可。”帕夏也鬆了口氣,再次打量了一眼前方的樓梯口。漆著一層白漆的乾淨樓梯,看起來依然毫無異樣。“看來勳爵夫人的墜靈隻能影響這幢宅子,還不能影響裡頭的空氣。”“教、教士,”綠因似乎還不習慣這個稱謂,有點兒結巴地問道:“你剛才說的,還沒說完……”“噢,”帕夏接過斯庫裡,將小藍老頭兒放回了肩膀上:“說起這個,還得讓你給我們帶路呢,畢竟這個宅子你熟。”“你說伏法什麼的,又是什麼意思?”帕夏四下看了看。除了走廊、樓梯口,他們所處的這個門廳裡隻剩下最後一個出口還沒有試過了。他朝那個走道掃了一眼,對綠因笑了笑:“她願意讓我們走的路,一定是充滿了危險的死路。來吧,咱們過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