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重傷員,一個曾經的叛徒,一個不足十歲的女孩,一個衝動難馴的年輕人,一個毫無戰力的教士,由這五個人組成了唯一一道保護白木鎮的戰線——即使還有數十個拿上武器、與他們一起趕向百鳥莊園的男人,還是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叫人擔憂的局麵。帕夏高估了自己今日匆匆建立起來的威信。他還來不及向鎮民們登高一呼,人群已經像馬蜂窩一樣轟然炸開了,嗡嗡地化作一道道黑色潮湧,從廣場向後方的每一個縫隙犄角流了進去,仿佛這樣就能躲過前方滾滾而來的鐵蹄。還是不夠。跟著身邊一群倉促間變成了戰士的人們,帕夏一邊衝向百鳥莊園,一邊在心裡歎了口氣。不夠瘋狂,不夠狂熱……彆看他們現在擠擠挨挨、奔逃哭泣,看上去好像都瘋了,但它其實是另一種層麵上的理智:希望能趨吉避凶、保全性命的理智。這種理智,帕夏不需要,也不希望自己的信眾有。這些人一開始能頑強地展開防範,但在接連失利之下,卻又懂得恐懼……這可不行。“彆跑!”猛地有人叫了一聲,喚回了帕夏的思緒。他轉眼一看,瘦羊正掐著康樂的後脖頸,硬拽著她跟上了眾人的腳步。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隆隆地震顫著地麵,使他細長臉上泛起的緊張,猶如一桶裝得太滿而不斷溢出的水;驚恐之下,他對那小姑娘的態度嚴厲得簡直沒有必要:“哭個屁!你有墜靈不用,想往哪兒跑?想害死誰呀?”“媽,我媽,”康樂扯著喉嚨高聲哭道,因為透不過氣,一張臉漲得血紅。“我不去,我媽——”“給我吧。”帕夏放緩了聲氣,將瘦羊的手從她脖子上輕輕摘了下來。康樂仍然在哭,而且小孩子的哭聲尤其尖利嘹亮,叫人忍不住奇怪為什麼會有人願意生出這些刺耳的噪音盒子。“很可怕,是不是?”帕夏抱起她的時候,吃力得幾乎叫他眼前都黑了一黑。其實相比同齡人來說,康樂太矮小瘦弱了,更像一個五歲的孩子。抱著個孩子趕路,他很快氣喘籲籲起來:“我身上的傷,還有他們的傷,嚇到你了嗎?”這句話不知怎麼安撫了康樂,她抽抽噎噎地點點頭,又叫了一聲“媽”。帕夏抬起眼,看了看身邊幾個人。瘦羊哼了一聲,頭也沒回地邁步走了;老提卡衝他麵色沉重地搖了搖頭。原來是死了。帕夏輕輕地朝康樂一笑,問道:“你身上痛嗎?有傷嗎?”小女孩搖了搖頭。“你知道媽媽去哪兒了嗎?”這句話頓時叫她神色一愣,麵色又迅速深紅了下去,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一聲嚎哭積攢氣息。“你媽媽被神接走了。”帕夏像是沒看見她的哭臉,聲氣和藹:“她讓我轉告你,她正生活在神的庇佑下,身上的傷都被治好了。聽從神的指示,有一天你會與她重逢的。”“緹香教士,”小不點忽然一轉頭,低低地叫了一聲。他們腳下這短短一截泥土路麵,消失在前方拐角的一間磨坊後。磨坊不斷顫抖著,一陣一陣濃黃的煙塵從它頭上蒸騰而起,轟隆隆、不知多少數的馬蹄聲已經近在咫尺,離他們隻剩下了一個拐角的距離。“大家預備好!”幾個漢子緊張得聲音都細了一圈,刀劍嗆啷啷地被抽了出來。瘦羊尖尖地一嗓子,聽起來比往日更突出了:“都愣著乾什麼,等著挨馬蹄踩呢?退到兩邊去,要叫墜靈了!”帕夏甚至沒有抬頭。“你願意聽神的話嗎?”他一邊輕聲問道,一邊慢慢撫過康樂的發頂。在幾個墜靈使紛紛叫出墜靈,撲向了拐角的同時,一群人馬也像是洪水一樣從拐角後洶湧而出,騎士們銀亮的薄甲在陽光與煙塵之中驟然閃爍起來。在小姑娘驚得一瑟縮時,帕夏緊緊地按住了她的身子。“康樂,”他仍然一眼也沒有往騎士團的方向看,在一片湍急洪流中安靜地問道。“一切可怕的東西,神都會為你阻擋。隻要你願意成為他的仆人。”“神……”康樂抽抽噎噎地開了口,驚恐得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才好。“在哪兒?”數道長矛像銀閃電一樣劃破白日天空,直直紮進了小不點的“衣料圓球”。“衝馬!”——不知是誰一揮佩劍,那群高頭大馬不但沒有在墜靈麵前停步,反而加快了速度,吼聲衝出騎士們的喉嚨,直達雲霄,撼動著整個白木鎮頭頂上的天空。“緹香教士,到路邊來!”不知道是誰拽住了帕夏後背,硬是將二人扯下了主路。“墜靈來的地方,就是神所在的地方。他派墜靈下來拯救我們,使我們能得到永遠的安寧。”從帕夏這一句平穩無波的話中,很難想象他是如何步伐踉蹌地退向路邊的——他目光專注地望著康樂,微笑地問道:“神的意誌,將通過我的口傳遍世間。諾,你願意聽我的話嗎?”綠因的墜靈被接連十幾匹馬撞上,在半空發出了一聲高昂的尖鳴。瘦羊的墜靈倒是與主人一樣好逞凶鬥狠,一團玻璃似的光斑斜斜一灑,登時灑出一道長長的眩目光暈,像一道攔馬索一樣硬生生地攔胸擋住了當先的那十幾匹馬。在前方人仰馬翻時發出的一片猛烈長嘶聲中,後方緊跟而來的騎士們急急一拽韁繩,竟能緊挨著它們齊齊止住了胯下軍馬的步子。唰地一聲輕響,後方的騎士們整齊地舉起了一排長矛。矛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跳躍在每一個人的眼皮下,像針一樣紮著神經。在對峙雙方粗重的鼻息聲裡,一個高高坐在寒光之後的年輕男人,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他的嗓音像清泉擊石,乍一聽輕盈動人,一旦濺濕了皮膚,則寒涼入骨。“才剛剛拿到墜靈的人,往往都像你們這樣忘乎所以。”那騎士身體頎長輕巧,僅僅隻戴了一片薄胸甲,肩膀上披著厚厚的黑色毛披風;他身體線條優雅得像是窄窄一條柳葉,每一寸收放都恰到好處。他煙霧般的灰眼睛空洞洞地停留在半空中,好像早已經習慣將目光淩駕於世界之上了。“關於墜靈,你們要學的還有很多。可惜你們沒有學的機會了。”那雙煙霧般的眼睛從眾人頭頂上彌漫了過去。騎士輕輕摘下了右手上一隻白手套,露出了如此勻淨漂亮的一隻手,叫人懷疑他從未用它碰過這世間任何一件東西。“五個墜靈,”他望著自己的手低聲說,幽幽地像歎出的一口氣。“怪不得你們有膽量。”帕夏終於慢慢抬起了頭。當他把康樂放回地麵上時,小姑娘像蚊鳴一樣在他耳邊說道:“我、我想見媽媽。我聽神的話。”“好孩子。”帕夏摸過她臟兮兮、油膩膩的發頂,一眼也沒有瞧她。他的眼睛仍然盯在那個為首的騎士身上。“他媽的,”瘦羊罵了一聲,“老子今天不把你這張小白臉掰成兩半——”“等等。”帕夏突然打斷了他,幾步穿過人群走了上去。那些從馬身上跌下來、沒有被壓傷的人,正紛紛掙紮著爬起了身;一見他走來,登時有好幾個人抽出了劍。那騎士轉過眼睛望著帕夏,煙灰色的瞳孔裡沒有情緒。太棒了。帕夏胸膛間卻充滿了一種名為“興奮”的情緒——他隻覺自己的心臟都在咕咚咕咚地跳。這真是太棒了。“我知道你是誰,”他張口時,嗓子乾乾的,聲音竟然都嘶啞了。“你是蓮·安達科。”“騎士長。”那騎士冷冷地補充了幾個字。他的睫毛像絲一樣,閃爍著微光。帕夏好像沒聽見。“對,我聽說過關於你的事。”他忍不住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眼睛裡一時隻能看見對麵那個騎士了:“尼古拉斯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信徒……你應該也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要留在教廷給他賣命?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隻是在信仰的路上一時迷失了。我能帶你——”“他們要過來!”瘦羊忽然在他耳邊叫了一聲,聲音尖利,像是一根繃不住的繩索終於斷了。“彆說了,上吧!”小不點的衣料圓球甩脫了長矛,淩空一躍;綠因正要往後縮的時候被瘦羊一把按住了,不得已又叫出了自己的墜靈——原來他剛才不知什麼時候把墜靈收了回去。那隻墜靈這次化作一條鋼鐵帶子的模樣,兩邊薄如蟬翼,閃爍著刀鋒般的寒光;它像是為了複仇一樣,所過之處,將無數碎斷的馬蹄和人腿都扔進了半空裡。“教士,”當手執刀劍的鎮民們與騎士們衝向了彼此的時候,帕夏回頭一看,發現康樂正抓著他的衣服,小臉都白了。她顫聲問道:“我、我……我要不要……”帕夏抬頭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戰局。蓮·安達科沒有叫出墜靈——假如教廷中的傳言沒錯的話,帕夏知道,他叫不出任何墜靈。最先一個撲到他麵前的,是小不點的“衣料球”;它急速旋轉了幾圈,當它剛剛停在了一塊“毛氅”上的時候,還來不及展開,猛地在空中一顫,就掙紮著被什麼給束縛住了。那隻潔白修長的手,虛空曲起五指,像是握住了一個看不見的東西。他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輕輕一拋——隨著他的動作,小不點的“衣料球”也被一個無形的力量狠狠扔了出去,一頭撞在綠因的墜靈上,將那隻長刀鋒狀的墜靈遠遠地打飛了;鐵匠的痛呼聲裡,無數破碎的布料、皮革、絲綢和羊毛,像下雪一樣紛紛灑進了半空裡。剩下的破碎衣料,勉強組成了一個球狀,在宿主的肩膀上一閃而沒,好像與身受重傷的宿主一起陷入了昏迷。果然如傳聞一樣。帕夏吐了口氣,想了一會兒。他拍了拍康樂肩膀,問道:“你是個勇敢的孩子。我有一個問題問你,你能不能讓你的墜靈想辦法抓住他?不要殺他。”老實說,他甚至沒有把握,康樂到底有沒有聽懂他的意思。這個小姑娘早已經麵無人色了,也努力像蓮·安達科一樣抬著眼睛望著半空——因為她不敢低頭看路麵上的碎肢血肉。帕夏輕輕推了她一下,康樂戰戰兢兢地邁了一步,好像隨時都會因為腳軟摔倒。斯庫裡不知何時爬上了肩頭,顯然它並沒有自己也該參戰的自覺。“你為什麼要抓那個小白臉?”小藍臉問道,“還彆殺他……看這樣子,他不殺咱們就不錯了!”“你不懂。”帕夏的目光越過刀劍與戰鬥的洪流,望著蓮·安達科喃喃地說道。“我要他……我必須擁有他。如果我在這個世上隻能收服一名墜靈使,那一定是他。”一句“為什麼”還沒等從斯庫裡口中吐出來,腳下大地一顫,日光忽然被徐徐升起、如同帷幕般的一片龐大黑影給擋住了;原本漫漫揚揚半人多高的塵土,像是被黑影逐漸吞吃了一樣,隨著光芒消逝也逐漸沒入了黑暗裡。這一片黑暗仿佛沒有儘頭,越升越高,眨眼間已經遮蔽了天空與大地;穹頂般的黑夜,將戰鬥雙方都牢牢罩在了下麵。在漸漸凋零的金屬交擊聲中,騎士們倉皇的隻言片語被風吹進了半空。“怎、怎麼回事?”有人不安地叫道,“拿火把!點火!安達科閣下,我們……”“這是那個小姑娘的墜靈?”斯庫裡愣愣地仰起頭。“這……這墜靈能叫來黑夜?”“你錯了,它就是黑夜。”帕夏激靈一下,這才意識到說話人竟然是康樂。她的聲音如同醒來後破碎的夢,模糊閃爍,飄蕩在夜空裡,卻叫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剛才的害怕全不見了,墜靈“黑夜”一出,仿佛往她頭腦裡注入了什麼麻醉劑似的,令她聽起來不再像是一個小孩子:“黑夜,是每一個人的結局。”“也許是你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蓮·安達科淡淡地一笑。“以及你身後這些人的。”“大家趴下!”鐵匠的聲音驟然驚了帕夏一跳,他還來不及思考,已經下意識地將身體摔在了地上。“擲矛!”對麵立即有人叫了起來,“擲矛!”在那人高叫時,一股風一樣的東西——肯定不是風,但帕夏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從他頭頂上驀地卷了過去,比黑暗更黑,一晃沒入前方無儘的夜幕裡。它好像對迎麵投來的數根長矛毫無反應,任它們筆直地刺破了夜色,撲通通地紮穿了不知多少具來不及躲避的身體,激起了一片慘呼。“啪”地火石一響,對麵亮起了幾根火把。火光染亮了騎士們的一張張臉,看起來好像五官都失了真;他們借著火光剛剛掃了一眼,那股風一般的黑暗忽然吹上了他們的麵孔——霧一樣的黑暗絲絲縷縷,模糊了他們凝住的麵孔。無聲無息,他們接二連三地栽下了馬。火把掉在地上,苟延殘喘地亮著,將蓮·安達科的麵孔照得光影不定。他不知何時下了馬,帶著幾個騎士站在不遠處;不管身旁如何人嘶馬鳴,驚惶一片,他卻好像永遠獨自站在一個寂靜的空間裡一樣。當那片黑暗從火光上飄過,來到他麵前時,帕夏差點叫出聲來——但是蓮·安達科沒有讓他失望。“我再說一次,”他抬起了那隻比貴夫人還要纖巧修長的手。“關於墜靈,你們要學的還有很多。”當蓮·安達科的五指在黑霧上驟然合攏時,康樂隨即發出了一聲慘叫——砰地一聲悶響,帕夏忽然意識到那是她摔倒在地的聲音。包裹著眾人視野的黑夜顫抖起來,像是失去了支撐;他急忙撲了過去,扶起了那個瘦小的女孩兒。“康樂,”他低聲叫道,感覺她的身體冰涼。夜幕雖然在不斷搖晃,但它始終沒有褪去,說明小姑娘仍然有一絲神智——“康樂,你沒事吧?”“去你媽的!”瘦羊這一次的嘶喊仍然淩厲,卻隱隱有些發抖——他的墜靈一直攔在群馬前方,不讓他們有縱馬踩踏己方的機會;現在,那道光索一樣的墜靈正孤零零地暴露在了蓮·安達科的目光裡。“回來,回來!”那光索一顫,驀然收起身體,化作螢火蟲般大小的一個光斑;它急急躍入半空,在不斷搖晃的黑夜中拉出一道盈光,風馳電掣地衝向了宿主。一雙空洞洞的灰眼睛,朝它看了看。光斑不但沒有像其他幾個墜靈一樣被製住,反而衝勢更猛了;瘦羊剛剛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就被光斑照亮了瞳孔。下一秒,伴隨著重重一聲轟響,那光斑竟一頭將宿主撞進了半空裡,瘦羊的影子在夜空中彎折成了觸目驚心的形狀,甚至連一聲驚呼都沒發出來。蓮·安達科這才收回了手。短短幾個照麵,白木鎮的墜靈已經七零八落,不成氣候了。顫抖的黑夜忽然一下子陷入了寂靜,好像連被長矛紮透了肚腹、或被馬踩斷了腿骨的人都不敢再發出一丁點兒呻吟。他們隻愣愣地看著那個騎士長,不知是被驚懼還是困惑攥住了喉嚨。人怎麼能辦到這樣的事呢?光影搖晃、半明半暗的夜色中,蓮·安達科一步步地走了過來。他經過的地方,空氣安靜地匍匐在他腳下。“還剩下最後一個。”他走到帕夏麵前,低下了頭。帕夏仍然抱著康樂,目光與那雙煙霧一樣的灰眼睛對上了。騎士長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但他卻覺得對方沒有看見他。帕夏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那個滑溜溜的藍老頭了;當然,他並不是害怕。教士已經興奮得連後背上都浮起了一層熱汗。斯庫裡一聲也不敢出,隻是不斷地在他掌心裡撲騰,也不知它是想要逃到哪兒去。“這是我的墜靈,”帕夏將斯庫裡遞了過去,蓮·安達科沒有出聲,隻是垂下絲一樣的睫毛,掃了掃露在虎口外的藍色墜靈腦袋。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教士說了什麼,隻是輕輕抬起了手——斯庫裡頓時像挨了刀一樣尖尖地叫了起來。“你的墜靈,就是你自己,對不對?”當騎士長的手懸在帕夏的胸口上時,教士喘著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