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被火活活燒死的人嗎?帕夏今天見過了。這位矮胖的賬房總管,是一個權衡形勢的天賦奇才;帕夏甚至不必把話明說出來,隻是稍微暗示了一句,綠因就又一次像寒風裡的一棵草似的,迅速倒向了帕夏這一邊。一方是墜靈,一方是幾個拿著刀劍的普通人,這道題不難選。在綠因驅使著墜靈撲向了那些騎士以後沒多久,他們的身上也燃起了火,不過跟同袍們身上的不大一樣——帕夏站在那幾個扭曲、變形、舞動、嘶叫的火人麵前,望著他們,望了有足足好幾分鐘。但事後再想起來,他卻覺得給他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卻是這一天的好天氣。這是白木鎮近來少有的宜人天氣了。他目光中的那片天空高遠廣闊,透藍地泛著一層淺淡陽光;剛剛被雨洗過一夜的白樺林,在藍天下,在同伴燃燒的屍體旁沙沙搖擺。滾滾黑煙散發出的刺鼻人肉焦味,不像人而像野獸瀕死的淒厲呼喊,雖然惱人些,但被和熙清風一吹,就遠遠近近地吹散在了天邊。幾匹馬被身旁猛然竄起的火勢驚著了,長長嘶叫起來,不住踢打跳躍,卻不肯走——它們都是些經過訓練的軍馬。帕夏醒過神,撿起一根樹枝,遠遠繞開幾個燃燒的火人。他剛走到一匹軍馬前,差點就叫它踏著了自己;他忙一拽韁繩,用樹枝朝它後腿上使勁一抽,喝了聲“走!”,那軍馬立時撒開四蹄,噠噠地跑遠了。他如法炮製,一一將馬全從火場中趕走了。見馬都跑了,他才撐著傷痕累累的雙腳,躲過了又一個朝他跌來的火人,朝綠因笑了笑:“怪可憐的,是不是?”矮胖子臉色煞白,趴在地上抖得如同一片秋風裡的肥碩落葉。他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滿臉眼淚鼻涕、熱汗冷汗、青紅交加,一邊嗚咽著,一邊呆愣愣地抬頭看向帕夏。帕夏有點兒想不明白,既然他都下決心要殺人了,為什麼又露出受不了的模樣來。“我、我,他……可憐……這是我親手、親手,燒死……”綠因說到這兒,突然嘴巴一聳,似乎要吐。“嗯?”帕夏疑惑地揚了揚眉毛,恍然大悟:“啊,不是他們。我的意思是,那些馬怪可憐的。”綠因嘴角滲出一行唾液,神情更加呆滯了。他仿佛沒太聽明白,望著教士的一雙淺棕色瞳孔裡,仍然跳躍著遠方那幾個小小的、扭曲的、狂舞的人形火影。“走吧!”帕夏朝他伸出一隻手:“我們已經耽誤了好幾分鐘,現在得早點趕去百鳥莊園了。”他需要綠因的地方還有很多,首先他們就不得不穿過火場回到鎮子裡——聽說鎮子周圍都已經被騎士團派兵包圍了。見他仍然愣愣地回不過神,帕夏不由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陷在火裡,越縮越小的人。他沒想到,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逐漸化為黑炭,竟對綠因產生了這麼大的刺激。帕夏有點兒拿不準了。麵對民眾,尤其是可能成為信眾的民眾,他很清楚自己應該抱有一種仁和慈善的態度,這一點神典裡確實寫了,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但騎士團來到這裡是為了屠戮消滅他們的,明明屬於敵人,那還有必要為他們的死——不管是多麼慘烈的死法——而受震撼嗎?不過,這個問題可以留到以後再想,現在時間不多了,他得趕緊讓綠因這個家夥起來才行。“他們死了,咱們正好少死一點人。你放進去的騎士們,殺的鎮民比這多多了。”帕夏想了想,歎了口氣勸道:“你跟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人頭堆得和垃圾一樣滿地都是,路麵又黏又滑又腥……他們死了是好事。你現在感覺有沒有好一點?”綠因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他猛地用另一種聲音回應了教士——在一陣比一陣響的嘔吐聲裡,帕夏手足無措地退了兩步,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見他吐乾淨了,他上去一把撈起了綠因。“走吧!我們沒時間了。”矮個胖子沒了骨頭似的伏在他胳膊裡,沉甸甸的,一邊走一邊抽抽噎噎:“你、你就放過我吧!你也是墜靈使……你去、你去好了……”一想到自己這個三天沒進食的人要撐著他走,帕夏不免覺得有點兒不公平。他沒有理會綠因,拽著他一路走向路口火場時吩咐道:“叫出你的墜靈吧,快點兒。”綠因的下巴顫得像個肉袋子,拍了拍自己肩頭。一小把火苗盈盈地從他肩上升了起來,一片橙紅光芒頓時從肩膀蔓延出去,眨眼間包住了他的身體。這隻墜靈沒有形狀,在剛才短短的片刻功夫裡,它已經隨著環境變化了四五次顏色體態,此時挨近火場,它便也是火的樣子。接下來,輪到帕夏了。不知想到了什麼,綠因忽然停止了吸鼻子。他抬起眼睛,在滿身火焰裡瞥了教士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目光。“那我……讓它過去了?”矮胖子低聲問道,眼珠在厚眼皮下方黑亮地閃著莫名的光。剛才那幾個騎士,就是在被這墜靈碰著身體以後燒起來的。它似乎有兩個功用:一是將身邊環境中的某個元素,放在宿主和指定的人身上,好當成武器使用;二是直接將那元素甩上敵人身體,進行攻擊。帕夏絲毫沒有猶豫:“來!”綠因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又瞥了他一眼。下一秒,一團明亮灼熱的野火球立刻撲進了他的視野,帕夏的心跳一下子激烈起來,仿佛就要破開胸膛跳出來似的;當他一低頭,發現手指、胳膊、身體已經全被點燃染紅了的時候,不由猛地鬆了一口氣——不疼。不疼。他這條命,大概又延長了幾刻鐘。綠因麵色不大好看,額頭上剛滲出來的汗,立刻被他身上的火烤乾了。“走吧,”帕夏微笑著說道。“你做得不錯。”有了火焰保護,走入火場時,帕夏隻覺仿佛春風拂麵。二人沒有工夫感歎,腳步匆匆地穿過了火場,矮胖子甚至被拽得踉踉蹌蹌,幾次差點摔倒。他顫巍巍地張開嘴,剛問了半句“先前進來的那些騎士——”,不等他把話問完,已經被帕夏拉出了路口。二人抬眼一看,不由都是一愣。石板路被四周房屋上的火焰烤得灼熱發紅,此時卻一片空空蕩蕩,隻有滿地伏屍和碎肢。不管是鐵匠,還是那些騎士,全都不見了。“他們可能已經衝進鎮子裡去了,”帕夏咽了咽嗓子,卻沒有一絲唾液滑下乾燥的喉嚨。“帶走了大部分騎士團的那個墜靈使,是多長時間以前出發的?”“有、有一兩刻鐘了……”這麼說,騎士們肯定已經到百鳥莊園了。帕夏抬眼看了看身邊一片火海般的房子,有點兒焦躁:這片火阻隔了視線,也阻隔了聲音,他既不知道騎士團的動向,也不知道鎮民都在哪兒。平民用乾糞和茅草搭出來的房子,都是上佳的燃燒材料。隻要一處被點著了,其他的地方也都不甘人後,接二連三地加入了這一場散發著焦臭氣的狂歡。帕夏本想著進了鎮子就撤掉身上的火,現在也不得不留著了;連跑帶喘地穿過小半個鎮子,當身邊的火漸漸凋零稀落時,還沒來得及抬頭,隻聽幾道風聲裹著什麼東西,猛然朝二人破空襲來。帕夏心裡一跳,一低頭閃了過去,綠因卻被打了個正著;地上“咚咚”幾響,他一低頭,發現原來那是幾顆碎石頭。“快來呀,又來了兩個王八蛋!來人啊!”一個孩子的聲音高高刺破天空,隨著一串腳步聲迅速遠去了。帕夏忙四下一望,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鎮心小廣場附近:小廣場本身隻是一片開闊的石板地,四周沒有多少民屋;此時他眼前那條通往廣場的路上,還砌起了一道用石頭胡亂搭疊起來的半人高矮牆,應該是鎮裡人倉促間用來阻隔火勢的。目光越過石牆一看,正巧看見一個孩子的身影在道路儘頭一拐,消失在前往廣場的路口上。“那是誰家的野種!”那塊碎石頭正中綠因的鼻梁,痛得他連聲音都變了,一顆顆眼淚控製不住地往外冒;不等流下臉頰,就全被烤乾了。“趕緊把火收掉!”帕夏趕緊吩咐了一句。“那孩子應該是放哨的,以為咱們也是騎士呢。”綠因一手捂臉,一手叫出了墜靈。當那隻小火苗遊下他的肩膀,逐漸抹掉火焰時,那道矮牆後也響起了沉重的噔噔腳步聲——幾個影子迅速跑向石牆,每一個手裡都執著騎士的刀劍和長矛。帕夏心臟猛地一縮,再一看,突然鬆了口氣:“是我!我和綠因回來了!”為首的漢子一愣,立即加快了速度;鐵匠那張紅通通的臉越來越近了,身後還跟著鎮上另外幾個壯年男人。小不點的模樣比方才更慘了,幾乎找不著一塊完整的皮,但他卻好像渾然不覺。隔著餘火打量了帕夏幾眼,他又驚又喜,一把扔掉長矛,就要去搬帕夏麵前的石塊:“緹香教士!你沒事嗎?這真是神明保佑!”“彆搬了,”帕夏忙攔住了他,“我爬過去就行。現在情況怎麼樣了?那些騎士呢?”“他們都完蛋了!”在他忍著渾身傷痛從石牆另一頭滑下來的時候,鐵匠一邊攙扶住他,一邊答道,聲音因抑製的激動而隱隱發顫。綠因四肢短胖,不得不由兩個漢子抬著才能越過石牆。“緹香教士,你走了以後沒多久,瘦羊就帶著康樂趕到了。你彆看康樂年紀小、膽子不大,她那墜靈可真夠瞧的!我本來還以為我要完蛋了呢——”說到這兒,他忽然頓了頓,看了一眼二人。帕夏正等著這一問呢。“緹香教士,你們怎麼也跟那些騎士似的,渾身是火?”這句話像一根針,戳得綠因渾身的肉一抖,立即朝教士投去了目光。帕夏像撫慰似的朝他溫和一笑,見他的驚恐消退了些,轉頭對鐵匠說道:“這是綠因墜靈的能力,剛才是他把那些騎士放進來的。”“什麼?”一個漢子登時斷喝一聲,聲音高得震耳。“是你乾的?”綠因煞白著一張臉,好像沒有聽懂教士的話。“但是他也悔改了,”帕夏微微抬高嗓音,在鐵匠的攙扶下站直身體,攔住了那幾個就要衝上來的男人。“要不是他在鎮外反戈一擊,殺死了外頭剩下的幾個騎士,我恐怕也沒法活著回來。”他說到這兒,低下頭歎息了一聲,“我一直愧於向你們坦白這件事……我身上的墜靈,幾乎沒有什麼作戰能力。但我相信神在我身上降下的意誌,自有他的道理。神主張寬恕那些知罪的人,我看,以後這件事就不要提了。”他也沒想到,能把自己有墜靈一事像夾帶私貨一樣輕輕鬆鬆地混進來;不等自己意識到,話已經如同抹了油一樣滑出了口。“緹香教士,我不管你墜靈咋樣,我隻知道你與我一道抗敵,差點丟了命!”鐵匠愣了愣,被刀傷掀掉一半的眉毛立了起來,聲音像從天際滾來的悶雷一樣,從低到高地炸響了:“他,他乾的這也叫人事?綠因,你知道鎮上因為你死了多少人嗎?”矮胖子沒回答。此時他怔怔地盯著帕夏,似乎教士是一個叫人迷惑的賬務問題,不管怎麼算,數字就是對不上。要知道,他之所以倒向帕夏一邊,是因為他相信帕夏的墜靈比騎士團更有威脅;如今在他臉上的震驚裡,除了有幾分懊悔,還有幾分迷茫——他膽子小,但是他不傻。他肯定想到了。事實上,如果帕夏真的願意寬恕他,一開始就完全不必把這件事告訴鎮裡人。“我願意與他一起向神靈祈禱悔過,贖清他身上的罪過。”帕夏忙幾步趕過去,擋住了那幾個臉都漲紅了的鎮民:“你們聽我說,現在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綠因告訴我,教廷派出來了一個墜靈使,帶著大半騎士團繞到了百鳥莊園後方,試圖讓克伊恩勳爵放倒一堵牆,從那兒進行兩麵包抄。現在百鳥莊園那邊,瘦羊回去看著了嗎?”“這事兒你竟然不主動進來告訴我們!”小不點又朝綠因吼了一聲,嚇得後者一顫。他向帕夏擰過頭,急得幾乎字句都要打絆子:“沒有,百鳥莊園那兒沒有一個墜靈使!我們……我們一看沒有騎士了,就把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廣場裡。不行,咱們得馬上回去通知他們!”他一張臉上紅白交加,立即招呼著眾人回廣場,仍沒有忘了吩咐幾人“彆讓綠因跑了!”。教士像剛才一樣拽著綠因跟上了這一群鎮民,儘管腳步匆忙,但畢竟又傷又累,還是漸漸落在了後頭。帕夏衝前方時不時扭頭看他們一眼的漢子笑了笑,低聲對綠因道:“以後,還得請你多幫忙了。”矮胖子一臉油汗,麵色鐵青。“希望你能感激神明對你的寬恕,成為神虔誠的仆人。”帕夏繼續說了下去,“你的過錯,隻有在神的庇佑下才能得到救贖。要不然,我恐怕也頂不住他們的怒火。”“你……你這是……”這是什麼,他嘴唇抖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要挾?”帕夏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我不這麼認為。有我的支持,你能活下去了,我還為你找到了信仰。這是在行善啊。”綠因再也說不出來一句話了。他的目光像是失去了支撐一樣落在地上,看著腳下的石板地越來越寬,越來越涼,將一行人引進鎮心小廣場裡。不過一個鐘頭的工夫,白木鎮裡的男女老少就像被風雨打過的花叢,霎時凋零慘敗下來,互相依扶著不願意跌進泥裡去。有個光著腳的女人一遍遍在廣場上哭叫、尋找著自己不知哪兒去了的小孩,一個包著頭巾的老太太正在給身後幾個被火燒傷的人打井水;也有不少一臉黑灰、渾身襤褸的人,呆坐著一動不動。老提卡家的萊絲仍活著,像蜜蜂一樣穿梭在人群裡,正在幫忙安置傷員,麵色已經不像昨日那樣紅了。她一抬頭瞧見鐵匠一行人,差點扔了手中棉布:“教士!是教士回來了!”“瘦羊呢?”小不點高聲叫道,“快,快去叫他過來!把康樂也叫來!還有誰能站起來的,統統拿上兵器,趕緊跟我走!”“去哪兒?”萊絲好像已經習慣了連番衝擊,臉色隻是白了一白。“媽的,教廷那幫混蛋,他們去百鳥——”鐵匠一句話沒能說完,猛地被鎮子另一頭轟隆隆一陣巨響給打斷了。地麵微微震了起來,驚得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抬起了頭;遠方半空中騰起了一團團厚重的灰塵與濃煙,與此同時,比上一次聲勢更奪人的密集馬蹄聲,重重地敲打在了每個人的心臟上。百鳥莊園果然放騎士團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