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墜靈使都叫來!”每一個從身邊跑過去的人,都會被鐵匠伸出大手一把抓住,照著耳朵灌進去一句震耳欲聾的怒吼。踉踉蹌蹌從他身旁跑開的人裡頭,卻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聽進去了。“聽見沒有,把瘦羊和貝康樂叫來!”貝康樂正是那個還不足十歲的小姑娘。鐵匠又一把從人流中撈起一個,對著那麵色發青的男人吼道:“還有,綠因他娘的上哪兒去了?他不是在主路上望風的嗎?”那男人好像突然之間聽不明白大陸通用語了,直到鐵匠又重複了一遍,才突然發了怒;他一把推開小不點的手,叫了聲“放開我!”,當即轉頭就跑。“彆叫了,”一直跟在他身後以免被人流撞翻的帕夏,抬高胳膊拍拍鐵匠的肩膀:“就算他們不去通知,瘦羊現在也該知道騎士團進來了。現在咱們隻有擋住這些人,撐到他帶人趕過來。”“怎、怎麼擋?”小不點一張臉上血色儘失,顏色看起來像帕夏以前見過的、一具服用砒霜死亡的屍體。“這麼多騎士……這麼多墜靈使……”騎士們全身被裹在熊熊火焰裡,看不清數目到底有多少,隻有連成一片的旺盛火光,像從天空中掉下來的一小片太陽。在帕夏二人和火焰騎士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鎮民了。空蕩蕩的石板路被馬蹄上的火焰映得發紅泛青,在陽光下耀眼得好像一場狂歡。“不,教廷沒有這麼多墜靈使!他們身上的,應該是墜靈的能力效果。”仿佛聽見了他的聲音,一個騎士朝帕夏的方向轉過了目光。他整張臉都在火焰中忽隱忽現,連瞳孔都燒得鮮紅;從活人身上沾到的血還不等從劍上落下來,就被燒乾了,蒸騰成腥味濃厚的縷縷黑煙。那騎士猛一聲呼喝,調轉馬頭,從紅火與黑煙中朝二人策馬奔了過來。“緹香教士,你快走!”小不點重重推了帕夏一把,大步向那騎士、以及他身後的同伴們衝了上去。他那隻形態奇異的墜靈驀地跳上他的肩膀,甫一現形,頓時叫對麵的騎士們紛紛刹住了馬蹄——但是帕夏想不出來,那墜靈到底應該怎麼戰鬥才好:因為組成它身體的布料,幾乎全是易燃之物。點點火星從騎士的身上飄進天空,與正午的陽光一起耀得空氣閃閃發亮。“走啊!教士!”小不點沒有回頭,卻又叫了一聲。他與自己的墜靈一左一右攔住騎士們的去路,肩上肌肉高著,就像平時馬上要開始打鐵一樣。“我說過,我要為你祈禱的。”帕夏直起腰,目光在對麵的火焰騎士身上一一掃了過去,揚聲道:“一切墜靈使,都是神所派往人間的使者!對墜靈使不敬,既是對神的褻瀆!我,帕夏·勞·緹香,身為神忠誠的仆人,將為這個勇士獻上來自神的祝福,並宣判你們的罪行——神佑他的子民!”這段話果然在教廷騎士團之中造成了一點兒隱隱的騷動。幾匹馬踏著火焰,不安地轉著圈;一名為首的騎士一聲長喝,製止住了身後的低聲交談。他朝帕夏和小不點一揮馬鞭,無數火星頓時被甩進半空,像是砍下頭顱後灑濺出的鮮血。“你也是教廷的人?”透過火焰看去,那騎士似乎正眯起了眼睛。“這是教皇大人的命令,他的意誌才是神傳下來的聲音。你一個小傳教士,竟也敢開口說什麼褻瀆不褻瀆?”假如要論辯的話,那可正中了帕夏的下懷。他辯才一向絕佳,現在又正好要拖時間;清了清嗓子,他朗聲一笑:“尼古拉斯本人也是墜靈使,這位神的子民也是墜靈使。同是墜靈使,為什麼一個該死,另一個卻不該死?”火焰遮住了那騎士的臉,叫他看不清對方是否被難堪衝紅了麵孔。那騎士一揚馬鞭,冷笑道:“你們也配和教皇閣下相提並論嗎?”“神創造了一切生靈,”這個說法是此時才突然蹦進帕夏腦海裡的,他來不及細細審視它就已經說出了口:“尼古拉斯無故大肆殺戮神最寶貴的造物,憑這一點,一個乞丐也比他更高貴!”勃然大怒的騎士們顯然不是一群守規矩的辯手。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把這個教士抓住!”,馬蹄便如鮮紅洪水一樣迅速湧了過來;而擋在他們麵前的,僅是形單影隻的一個漢子——鐵匠一手抽出腰間鐵錘,一手將自己的墜靈扔了出去,在他怒吼一聲撲向火焰騎士的同時,帕夏也急忙順著路邊一座房子的矮圍牆爬上了屋頂,額頭上被烤得儘是一片熱汗。“斯庫裡,”迅速掏出了《家庭烹飪大全》,他低聲叫道,“出來!你能不能幫忙戰鬥?你到底能乾什麼?”小藍老頭兒躲在他的耳朵後,戰戰兢兢地露出一雙眼睛。“戰鬥嘛,也分很多種……我擅長的不是動手動腳……畢竟糧草調配最重要了。”帕夏恨不得能乾脆將它扔進戰場裡去。他來不及說什麼,雙手抱著書揚聲說道:“教廷神典記載,聖曆133年,神在西方大陸上降下了第一個墜靈。他將這隻金色墜靈賜予昆恩皇族——”趁著換氣的功夫,帕夏壓低嗓子說:“你想個辦法!不然——”“ ‘帶有我的墜靈,便帶有我的祝福。照我期望的去做,你便是正義的,永不受迷惘流失之苦。’”帕夏幾乎不必過腦子,就能流暢地編出一段又一段的神諭來;倒是如何恐嚇斯庫裡,更叫他花心思:“不然,咱們都得死!”“我的羔羊,我的兒子,我的戰劍,你身上閃耀著我名字的光芒……”他的祝頌聲很響亮,遠遠地在半空中傳蕩開來。小不點仿佛不知從哪兒得了一股力氣,他一揮手甩出鐵錘,重重擊飛了一個騎士的長劍。當另一個騎士衝近他身後,高高舉起長矛的時候,他的墜靈忽然像一個編織起來的球那樣,在那騎士麵前打開了——種種衣料在一眨眼間滑了過去,它的身體表麵最終定格在一片絲綢上。那騎士的長矛猛地僵在半空中,隨即“當啷”一聲跌在地上,火焰跳了幾下,漸漸地滅了。騎士雙手死死拽著自己的領口,喉嚨眼兒裡發出了一陣“咯咯”響聲,好像被什麼束住了氣管似的,身體不住掙紮撲騰;鐵匠不敢耽誤,一把抄起長矛,將麵前被火焰包裹的騎士給捅下了馬背。他一落馬,那馬身上的火也頓時熄了。那匹馬好像這才發現自己身邊竟是一片火海,長嘶了一聲,在驚恐中掉頭就跑;慌不擇路之下,它險些撞上另幾名騎士,頓時衝散了他們的攻勢。直到這時,帕夏才看清楚:原來那騎士已被自己絲綢製的衣領給活活掐死了。喘了口氣,他忍不住鬆了鬆自己的麻布衣領。那圓球墜靈輕盈地跳上騎士屍體,撕下並抽走了那一段剛剛扼殺過一人的絲綢布料,身體一轉,就將那布料卷進了身子裡,成了它的一部分。一個騎士在瞬忽之間橫死,不禁叫其他騎士都猶豫了一瞬;借著這個機會,渾身是傷的鐵匠氣喘籲籲地一揮長矛,將他們逼開了一點兒距離。這一點暫時的小勝利,並不能改變局麵,此時從燃燒著的主路上,還在不斷地湧進一個接一個騎士。小不點一個人是擋不住這麼多敵人的:教廷騎士團每一次鏟除墜靈時,都會派一個墜靈使至少帶出來數百騎——即使眼前的火光,怎麼看也不像是數百人。此時又有幾個騎士手執長矛,向小不點衝了過去;那隻不同布料組成的圓球墜靈一躍,在宿主前方舒展開了身體。“你看看人家,”帕夏恨不得能和鐵匠交換墜靈——他低聲說道:“你到底會乾什麼?”“我說了,調配糧草嘛。”小藍老頭兒縮成一個銅板大,好像恨不得掛在他耳朵上,偽裝成一個耳飾。“要、要是你能找到他們的墜靈使在哪兒,我就……我就露一手給你看看。”“那墜靈使……不在這兒嗎?”“不在,”斯庫裡飛快地答道,“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是墜靈使。要不,離得這麼近,早就被我看見了。”帕夏不由一愣——那這些騎士身上的火是怎麼回事?他剛剛想到這兒,目光一轉,突然定定地盯住了化作一團大火的主路路口。在他的目光下,又一騎躍出了火焰,馬蹄踩起了無數火星,朝戰場飛奔而來。他身後的火路劈劈啪啪地抽打著空氣,將空氣都灼燒得變了形;足足花了二十秒的功夫,才衝出了下一個騎士。帕夏隱隱約約有點兒明白了。“我帶你去找那個墜靈使,”他低聲對斯庫裡囑咐一句,“你先回去。”小藍老頭兒好像正等著這句話,一眨眼就沒了影子;帕夏立即順著屋頂一滑,重又爬了下去。鐵匠半身浴血,邊戰邊退,已經快來到帕夏所在的屋子下方了。後邊的石板路上,正倒伏著五六具衣著光鮮的騎士屍首,幾乎每一具都少了一部分衣料或盔甲。不得不說,同樣是圓球,那隻由衣料組合成的墜靈真是厲害得叫人咋舌。在第一個騎士被活活掐死以後,剩下的人其實已學乖了,紛紛把自己的衣領給撕了下來。隻不過這個做法除了讓他們留不下一具全屍以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除了叛變的衣領之外,腰間腹甲能夠忽然碎成數片紮進身體,皮甲也能越收越緊,直到把肋骨勒斷。就像人一樣,越是與自己親密的,反目時傷害就越大。“那個教士在那兒呢!”有人叫了一聲。帕夏抬起頭,目光正好和遠處一個騎士對了個正著。他心臟一縮,急忙一擰身,半滑半跌地摔下了屋頂;剛一挨地麵,幾點火星騰地躍上了身後,木料和稻草迅速被激發出一片烈焰,像一條一擊未中的遊蛇。“你掩護我,”他匆匆朝鐵匠喊了一聲,“我要去主路!”小不點的臉上、胸上、手臂上,已經累累儘是傷口與翻開的皮肉。他渾身被澆透了鮮血,有自己的也有敵人的;要不是帕夏看著他戰鬥的,隻怕根本認不出這個血人是誰。鐵匠壓低喉嚨,氣息好像暫時還健旺:“教士,你去那兒乾什麼?那裡全是火——”“我去幫你忙,”帕夏打斷了他,“要是情況不妙,你就往後撤!撤回鎮子裡,去找瘦羊幫忙!”“但是——”“聽我的,神寶貴的使者不能折損在這裡!”帕夏一邊說,一邊冷不丁衝向了道路另一邊的屋後;鐵匠的墜靈緊急折返回來,在他身後激起一股疾風,恰好擋住了幾把砍向他後背的火劍。劍擋住了,被風吹起的幾點火星卻沒有擋住,落在帕夏身上,燒得他後背皮膚撕裂般地痛起來。帕夏不敢停留,忍痛一頭鑽入已變成烈火森林的房屋之間,朝主路的方向衝了過去。直到跑起來,教士才意識到一件事:他已經快三天沒有吃過飯了。腿腳軟得像初春即將融化的雪人,每一步都在往下沉。渾身傷口被火一燎,仿佛都活了過來,灼痛得叫人驚訝自己怎麼還沒有昏過去。當他終於昏沉沉地跑到路口時,斯庫裡才忽然露了頭,問道:“這麼大火,你打算怎麼衝過去?”帕夏有一個辦法。“你怕火嗎?”斯庫裡一愣,白胡子顫了顫,“這個嘛,我……”它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帕夏抓住了。這隻藍色墜靈濕濕滑滑、充滿彈力的身體,在地窖時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年青教士拽著它的頭腳一抻,果然將它像膠皮一樣給拉開了——他試探著將不住尖叫的、被拉成長條兒的小老頭往腦袋上纏了幾圈,隨即不由重重鬆了口氣。頭上就像是……多了幾條帶狀的水一樣,涼涼的,碰著火也燒不起來。“包住我,能包多大地方包多大地方,”他聽說宿主給墜靈的指示,一般都會不打折扣地完成,不過斯庫裡個性和身體一樣油滑,叫人感覺不大靠得住。“我要衝過去了。你不希望再死一個宿主吧?”白木鎮人砍倒的樹,幸虧還沒來得及全部點著。在平常看來不過短短的一段路,烈火中竟變得如此漫長而痛苦;當帕夏終於跌跌撞撞地闖出了火海時,他隻覺肺裡全是濃煙,嗓子眼兒好像能馬上燒起來;眼睛、鼻腔、雙腳、皮膚……斯庫裡遮不住的地方,到處都布滿了鮮紅開裂的燒傷,和煙熏黑的痕跡。帕夏看上去就像是一具飽經蹂躪的屍體,晃晃悠悠地從墳場中站起來,仿佛被某個強烈得世所不容的欲望驅使,拖著身子一步步地走向遠處那人。那個人正站在最後幾個教廷騎士的身邊,氣喘籲籲:“拜托,讓、讓我歇一口氣吧……我一連、一連送了二十多人,實在有些吃不消了……”那個矮矮的小胖子沒有得到回應,卻反而被“嗆啷”一聲拔劍響給驚了一跳;他後退時被腳下石子一絆,摔倒在地:“閣、閣下,我——”“你是什麼人!”那拔劍的騎士沒有理會他,朝他身後一抬劍尖:“站住,彆再過來!”帕夏在那胖子身後停下了腳。當他回過頭的時候,帕夏看也不看前方的騎士,隻是低下頭,咧開了被燒灼過的嘴角,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綠因先生,你好呀。”金鐵撞擊聲不絕於耳,剛才那把指著他臉的長劍,又迅速多了五六把同伴。孤身一人、手無寸鐵地站在眾騎士麵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但帕夏就是忍不住不冒險。隻有當成功與死亡的界限被他的雙腳踩得如此模糊時,他才能真切感受到自己原來是活著的——“我忘了告訴你,綠因先生。我也是一個墜靈使。”假如那六七把劍本來要有所行動的話,也因為這句話而凝住了動作。帕夏吹了聲口哨,像叫狗一樣把斯庫裡召喚出來,在閃著寒光的劍尖下,他忽然發了童心:“來,給綠因叔叔打個招呼。”白胡子被火燎得焦黑彎曲的藍老頭兒,沉著一張臉,在眾人緊繃著的目光裡一聲不吭。綠因一怔,突然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跳起來,飛快地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死盯著一人一靈,厚嘴唇戰戰地發起了顫。帕夏其實一點兒也不知道斯庫裡到底能乾什麼、它又乾了什麼;但他仍然保持著微笑,讓自己看起來胸有成竹。綠因一張臉有點兒發白:“我、我的墜靈呢?盤子、盤子,出來!”但他身邊什麼也沒有出現。“叫什麼叫,它還在呢,”斯庫裡不高興地說,“你有本事就把它叫出來,我正好要找它收稅。”綠因的臉上,浮起了一片實實在在、仿佛掉下地能砸出聲來的迷茫。他可能不習慣這樣的角色互換。“你們都瞪著我乾什麼?”斯庫裡坐在帕夏肩頭,態度像是變了一個靈:“躲進宿主身體也不行,你叫它趕緊出來交稅!”“稅……稅是什麼?”問話的竟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娃娃臉騎士。“有靈石就交靈石,沒有靈石就把墜靈體內的能量折給我。能量要是不足——”斯庫裡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帕夏一把捏住了它的臉。他有點兒明白斯庫裡的能力了——不過,他不需要彆人也明白。帕夏忍痛蹲了下來,這個姿勢讓他更加毫無防守了。不過騎士們仿佛被他的神態震住了,竟沒有一個攻擊他。年青教士笑了笑,對綠因輕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背叛神的意誌?”“我、我沒有!是他們逼我……”“這些沒有墜靈的平常人,逼你?”“不……不是,他們也有墜靈使……”綠因說到這兒時,幾個騎士突然反應過來,怒喝一聲,揮劍撲了上來;矮胖子一驚之下匆忙後退,臉上仍然被劍尖劃出了一條深深的血痕;一個影子頓時躍出他的身體,迎麵攔上層層劍影,好像也顧不上要交稅了——“他們的墜靈使呢?”戰鬥在咫尺之外爆發了,帕夏的神色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動。“騎士團這次來的人,也太少了吧?”“教士,我是逼不得已的!那個墜靈使已經帶人繞到百鳥莊園後頭去了……聽、聽說他打算命令克伊恩大人把牆推倒,放他們穿過莊園,襲進鎮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