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5章 一觸即發的味道(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458 字 4天前

原來人的恐懼,果然是帶有一種特殊氣味的。遠處噩夢一般的滾滾黑煙舔舐著天空,尖銳的鐵器交擊聲遠遠近近,不住敲打著神經;空氣裡彌漫著一陣陣悶雷似的轟響,以及這種人類恐懼所散發出的氣味——它像熊熊烈火上的濃煙那樣刺鼻,像磨礪鐵刀的刺耳響聲一樣鮮明,也像人們急急惶惶的腳步和哭聲一樣無處不在。置身其中時,感覺美妙得猶如新生。帕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告誡自己不應該太高興。天翻地覆後的白木鎮,空氣裡彌漫飄蕩著唱詩聲一般輕飄飄的灰燼;這股刺鼻氣息此時正滿滿地充斥在他的胸腔裡,甚至叫他有點不舍得將它吐出去。他從沒奢望過自己登高一呼,就能在厭惡教廷的白木鎮上激起什麼萬眾一心的回應——但帕夏被自己取得的成果震驚了。他好像突然變成了水裡一根浮木,被快要溺死的白木鎮鎮民們緊緊抓住了。他們像羊群一樣跟在他身邊,帕夏想到的,他們也想到了;有些他沒有想到的,鎮民們在迅速商討過後,也都一一定下了辦法。這些今早仍窘迫、庸碌、局促的人們,眼看著就要像燒儘了的木頭一樣沉寂下去,默默無聞地從世界上消失了;但隻要給他們一丁點兒希望,他們就能馬上重燃起不甘的鮮紅火星,強烈得叫人刮目相看。神聖聯盟的國民向來以性子頑強著稱,所以不肯引頸待戮。麵對教廷時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假如以後需要他們犧牲的時候,若他們也不肯去,那該怎麼辦呢……當然,現在就考慮這個,或許有點兒太早了。正當帕夏出神時,一隊馬和驢子從帕夏身後“噠噠”地趕了上來,每頭牲畜身上都拴著裝著火油的木桶、斧子,扛著一摞摞高高的稻草。為首那人瞧見是他,忙一勒馬,叫了聲:“緹香教士!”這還是帕夏來到白木鎮以後,頭一次被人畢恭畢敬地以姓氏相稱。他朝那些壯年漢子溫和地點點頭,見人人身上都係著一隻裝火石用的袋子,不由問道:“你們也是去鎮外樺樹林的?”為首那男人的長方臉上,一直被一層晦暗的、沉沉的神色所籠著,聞言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是啊,緹香教士。”他皺著眉毛,像患了牙痛似的。“三代了,那片樹林。長得生機勃勃,一把火燒不儘……剛才放的火眼看著又要滅下去了。我們……再去添一把火。”帕夏也沉默地點了點頭。“你們不屈的戰鬥,神都知道。今日失去的家園,將會在神身旁找回一席之地。願今日以後,和平安寧將永遠伴隨我們。”他一手置於胸前,一手朝前舉起——在這個標誌性的賜福手勢之下,這一隊漢子匆匆地駕著坐騎奔向了主路。正如為首那男人所說,白木鎮最寬敞的那一條主路,已經被層層樹林包圍了三代人的時間。路麵不得不穿過那一大片白樺樹,蜿蜒著伸向外界;聽說鎮名好像也正是由此而來。安靜、幽暗、濃綠、蒼白的樹林,在今天徹底改變了顏色。在那群男人消失沒多久以後,遠處冒著滾滾黑煙、閃爍著鮮紅火光的樺樹林就再次搖晃起來,將悶雷似的沉重響聲傳上天際;當帕夏駐步觀望時,它們轟然接連倒了下去,仿佛站立太久而終於疲倦了。鎮上主要的壯年勞力,此時都在路邊砍樹。當那些白樺樹重重地砸倒在路麵上以後,人們就會扔上稻草、澆上火油,將它們直接在主路上點燃。聽回報的人說,靠近路邊的樹都被砍倒了,堆積蔓延了快有一裡地,一旦全部點著,那兒就會形成一道長長的火牆,能暫時阻隔住來路。騎士團前進路線受阻,就不得不穿過山野林地之間向鎮子走來;這樣一來,白木鎮就多了一些喘息時間。受地形影響,白木鎮有一半被百鳥莊園占去了,另一半上幾乎沒有能容許大批騎士騎馬殺進來的入口。所有的女人、老人、孩子,都被派向每一條小路上,他們的任務是要在土地上挖出一個個深坑,套上鐵絲、紮進削尖了的木樁、在地麵上方牽起一條條絆馬索……凡是能對付騎士和他坐騎的東西,白木鎮人都以那種蓋豬糞房子的勁頭琢磨出來了。隻可惜,時間還是不夠。從克伊恩勳爵那兒聽到消息開始算起,到現在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個鐘頭。麵對十五裡的距離,這個時間意味著白木鎮的地麵隨時會在馬蹄敲擊下震顫起來,鐵與血也隨時會像洪水一樣席卷吞沒每一個人……他們到底還有多少時間?帕夏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好叫它們不要顫抖地那麼明顯。“緹香教士,”一直跟在他身邊的新任墜靈使,是一個皮膚粗糙發紅、因常年打鐵而總是顯得汗津津的粗壯漢子。他看了一眼教士的雙手,問道:“你沒殺過人吧?”“嗯?”帕夏一怔,隨即搖搖頭,“沒有。”“人都有第一次。”這個身高足有六尺,外號卻叫“小不點”的壯漢翁翁地一笑,下意識地拍了拍腰間一把鐵錘:“我隻殺過一次人,對方是一個路匪。那時我趕夜路被他們給圍住了,東西也搶光了,接下來要麼跑,要麼死。我逃的時候,不巧卻被其中一個家夥發現了,隻有和他拚命……那時候我隻需要顧著自個兒一條命,也隻需要殺掉一個人。就這樣,我跑出來時還軟得拎不成個兒,足足有幾天閉不上眼睡覺。緹香教士,你為了救下白木鎮,要主動與騎士團開戰,可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漢子。”帕夏這才意識到,原來小不點是在安慰鼓勵他。他笑了笑,輕聲說道:“是神賜予了我勇氣。我……並不害怕接下來的戰鬥。”他沒有說謊。他的雙手顫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太過興奮了。鐵匠點了點頭。二人在沉默中趕到了白木鎮的另一頭——在這兒,空氣漸漸地又一次清涼幽靜下來,彌漫著隱約的、細碎的鳥叫,音符一樣跳躍在耳朵裡。半個鎮子被突兀升起的高大石牆切斷了,巨大鐵門攔住了白木鎮上最寬敞、最平整的一條去路。精心修剪過的藤蔓和灌木,在幽綠中綻放開點點嫩白花瓣,拱立著沉重的鐵門;僅僅是半鎮之隔,這兒已經安寧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看見二人走近了,站在鐵門門口的三五個年輕人都隱隱騷動起來,好像誰也不願意直望著這個年青教士的臉。最終還是瘦羊撓著後脖頸,一步一步地拖了過來,朝帕夏叫了聲:“誒。”鐵匠頓時皺起了眉毛。“這道門鎖上了?”帕夏問道。這群年輕人看著都有幾分眼熟,有一個家夥的拳頭關節上還帶著淤青,如果和他身上的傷痕對比一下,想來能夠正好吻合。但帕夏不願意糾結於這些問題,裝作沒認出來他們的樣子繼續問道:“百鳥莊園情況怎麼樣了?”瘦羊朝鐵門一歪下巴:“鎮子上一炸,他們就都成烏龜啦。不光這道門鎖上了,後頭仆人進出的門也鎖上了,不許任何人進出,裡頭還有衛兵正不斷繞著牆根巡邏。”“莊園裡還有衛兵?”帕夏吃了一驚。“他們的家人都在外頭——”“不是鎮上的,”瘦羊名副其實,整個人都是瘦瘦窄窄的一溜兒,好像一個不注意他就能順著門縫底下擠出去。“我看,留下來的基本上都是來自附近農莊,跟鎮上沒有什麼關係的人。不光是衛兵,仆人也有啊。”“留下來的人多麼?”帕夏有點兒不可思議地問道。“這我哪知道,得問問小亞伯……”瘦羊又撓了撓脖子,正要再開口,猛然往後踉蹌一步,瞪著小不點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乾什麼?”“讓開!”鐵匠低低喝了一聲,腳後現出了一個形狀不斷起伏的影子,正是他的墜靈。那墜靈看起來像是個由無數種布料交疊編織成的“結”,沒有一個固定形狀,驀地朝鐵門遊了過去。瘦羊急忙退到一邊,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鐵門後不知何時露出了一個衛兵影子——那衛兵被墜靈驚了一跳,見自己被發覺了,立即急退幾步朝身後一擺手;又有幾個人都從牆後露出了頭,個個都執長矛、握佩劍,看來全是趁剛才沿著牆根不聲不響地貼近的。為首那個陌生衛兵白著一張臉,緊緊盯著門外墜靈,顫聲喊道:“這是克伊恩大人的地方,快從莊園門口滾!”仿佛聞見了一觸即發的戰鬥氣味,那隻墜靈似乎很高興,身上絲綢、麻布、皮毛等等衣料裁成的長條遊走滑動起來,看起來絲絲縷縷地,仿佛上百條遊蛇糾纏成了一團。瘦羊一抬下巴,正要喊話,被搭在肩上的一隻手製止住了。“你們不用離開,也彆靠近,就在這兒看住莊園。”帕夏望著門後那一群衛兵,眉毛不由漸漸蹙緊了。這些衛兵的反應,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必要時刻,即使動武也在所不惜……在騎士團到來的時候,我們不能腹背受敵。”帕夏沒有壓低聲音,那些衛士們想來也都聽見了。瘦羊一抖肩膀甩掉他的手,大步走近自己的朋友身邊,揚聲朝鐵門裡喊道:“門後才是百鳥莊園呢!爺幾個就願意在這兒站著,怎麼了?了!”一聽見“墜靈”二字,那幾個衛兵麵色一變,好像生怕與他挨得太近——從這一點上看起來,大概暫時不會發生什麼衝突。帕夏真想歎一口氣。五個墜靈使之中,那個小女孩性子懦弱、墜靈也沒有什麼力量,派不上用場。綠因被遣往主路望風了,瘦羊性子最野,看起來靠得住的也隻有小不點了。“這兒就交給他吧。幾十個衛兵,還不足以與他的墜靈為敵。”帕夏示意鐵匠將墜靈收起來。“那我呢?”小不點果然順從地收了墜靈,看了看鐵門裡外對峙的雙方,還有幾分不放心。“我需要你在我身邊策應。”帕夏朝他一笑。鐵匠似乎想笑,一咧嘴角,又忙點了點頭。帕夏本還想說一句“我的墜靈沒有什麼戰力”,但這句話到了嘴邊,又不知怎麼被咽了回去。時間拖得越久,他就越難以開口承認自己也有墜靈。現在坦白的話,他看上去就未免私心太重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墜靈使提起過這件事。那麼……他們到底知不知道?一邊想,帕夏一邊瞥了一眼身邊的鐵匠。小不點將墜靈抱在胳膊裡,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準備去巡視鎮外小路上的布置。他人高馬大,比帕夏足足高一個頭,每一步都能跨出老遠;但是他卻始終謹慎地保持在落後半步的距離上,甚至不與他並肩而行。帕夏不由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在那兒,從來沒有如此神聖過的《家庭烹飪大全》正安穩地伏在他的衣服裡,隻露出了一個棕紅色的書角。“緹香教士,”小不點的目光也同時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猶豫了一瞬,稍稍探過身子,輕聲問道:“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你說。”“我、我以前很少去傳教堂,”他有點兒窘迫,眼睛卻灼灼地停留在帕夏的胸口上:“不過……不過我想問問,一會兒真的要戰鬥時……緹香教士,你能為我念一段祈福禱詞嗎?”帕夏轉過頭,望著他汗津津的臉,露出了一個最溫和的笑容。“當然,”他開口說道,“我原本就打算——”才說到這兒,他的話頭被猛然震顫起來的地麵給打斷了;人的呼喊與尖叫聲轟然像浪潮一樣卷入半空,驀地衝刷過鎮子和每一寸空氣。帕夏麵色一變,脫口而出的後半句話變成了:“騎士團!一定是騎士團來了!”“咱們早就做好準備了,”小不點也急急地說,“燒著火呢,他們進——”他應該是想說,“他們進不來”;然而鐵匠也同樣沒能將一句話說完,空氣就被一聲遙遙的喊叫扯裂了:“他們進來了!”這怎麼可能?帕夏隻覺渾身一涼,甚至懷疑自己弄錯了那喊聲傳來的方向:即使身處鎮子中央,他也能看見天際熊熊燃燒起來的跳躍紅芒。紅芒升騰起的濃煙遮蔽了半片天空,將正午的陽光都焦糊成了一片刺鼻烏黑。從那樣一片火海裡,怎麼可能闖得過人來呢?但是他沒有弄錯。一聲又一聲淒厲的呼救、女人的哭叫、馬蹄聲、鐵器破空之聲……一切聲音都混雜成了龐大無匹的恐慌,伴隨著跌跌撞撞的人潮,一起從主路的方向卷了過來。帕夏心臟一提,當他意識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和鐵匠一起撲向了遠處人群,撕扯著嗓子喊道:“告訴我,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他一連抓住三個鎮民,才總算有一個擠出了一句完整話。那麵包師大概自己也沒發覺,他已經一臉都是眼淚,頭發裡還掛了一根人的手指——他抖得連話也說不清楚,兩眼望著小不點,呆愣愣地叫道:“他們來了!他們正在殺、殺……”帕夏的目光停在那根手指上。那是根女人的手指,指甲圓圓的,像小嘴一樣從甲床上張開,卡在了粗黑頭發裡。“我知道他們來了,但他們怎麼能過來的?那麼大火——”小不點急得好像恨不得給他一巴掌,使勁搖晃著麵包師:“我知道了,他們有多少墜靈?”“墜、墜靈!”麵包師一個激靈,突然反應過來,一把推開鐵匠:“逃吧!全是,全是……每一個騎士,都是墜靈使啊!”帕夏沒有去攔。他一拽鐵匠,抬步就走;一邊艱難逆行穿過驚恐的人流,年青教士一邊將目光投向了遠方。很快,他看見了。原本被白樺林籠住的主路路口,此時已經徹底化作一道道燃燒著的、近兩米高的火屏障。隸屬於教廷的軍馬,載著它們的騎士主人,正源源不斷地從火焰中騰空躍入;每一個騎士、每一匹馬、每一把長劍,身上都閃耀騰躍著如此莊嚴、如此熱烈的火光。房舍被濺上了無數火花,像耐不住想加入宴會的女孩兒,接二連三地紅亮、扭曲起來。原本用來阻擋騎士團的火,此時卻被他們穿在身上,係在劍上,像天神的外衣一樣,肆無忌憚地追逐收割著白木鎮人的性命。“是……是墜靈。”帕夏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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