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4章 墜靈使們 站出來吧!(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242 字 4天前

宗教在什麼時候最容易感化一個人,使之成為自己的信徒?這個問題曾經在帕夏心底縈繞過很長一段時間,驅動著他以交流遊學的名義,走過相鄰的好幾個國家;當他回到神聖聯盟教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帶回來了一個答案。看來這個答案,馬上就要得到驗證了。帕夏喊完話以後,隻覺渾身骨架都在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要分崩離析;他跌跌撞撞地分開人群,跌坐在廣場中一塊石頭上,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了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 在他特意留出來的這段空白時間裡,恐慌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出去,像灑在紙上的墨水一樣,迅速浸透了每一個人的麵孔;有人不自覺地靠了上來,有人卻轉身逃出了廣場。“胡說什麼!我們鎮上怎麼會有墜靈使?”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吼了一聲,頓時好幾個鎮民像找著了主心骨,蒼白著臉色,紛紛應道:“對,誰是墜靈使了?”他們眼前就坐著一個,不過,帕夏當然不會首先承認自己是墜靈使。他等自己喘勻了氣,等身邊聚集起了足夠多的人,等時機合適了;他的目光才從一張張麵孔上掃了過去。“我是神的仆人,神諭和謊言是不能在我的舌尖上共存的。如果你們不敢相信我的話,不妨找百鳥莊園裡的人打聽一下,問問他們,克伊恩大人今早是不是說過,教廷騎士團已經在趕來白木鎮的路上了。”仿佛突然被恐懼攥住了舌頭,他身邊的人群頓時靜了一瞬。“看在我們同是神的子民的份上,我勸告你們,我請求你們,儘快派出人手,去查證我說的話。”按照最嚴肅隆重的禮節,帕夏向眾人深深地低下頭,一手扶在膝蓋上;這樣一來,他沒有掩藏住、在臉上流露出的情緒,就不至於被人瞧見了。畢竟這不是一個適合微笑的時機。他保持著這個姿態,目光直直地盯著腳下粗糙的石板地。他的話起作用了,人們沒有對這個公正的提議爭論多久;包圍著他的無數隻腳匆匆忙忙地亂了一會兒,很快就響起了遠去的腳步聲。直到這時,帕夏才又抬起了頭。“同時,我還有一句忠告。一來一回,打探消息,都要耽誤很長時間。當你們終於弄清真相的時候,很可能騎士團已經到了。在打探消息的同時,我希望你們之中的墜靈使能夠出於對同胞親人的憐憫,儘快勇敢地站出來,讓我們一起為了即將到來的厄運作準備。使者們,請你們放心,神將守護你們,我將以性命幫助你們。”“為……為什麼你會幫忙?”幾秒鐘以後,有人顫聲打破了沉默。好像隨即意識到了什麼,他又立刻辯解道:“我、我不是墜靈使!隻是他——他一個教士——”“你們知道墜靈使這個名字的由來嗎?”帕夏朝那個方向平靜地問道。“什麼由來?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在千年前,大陸上沒有國家,隻有無數小型部族在不斷地廝殺、侵略、流亡、相互吞並。早上睜開眼睛的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夜晚;母親生下一個孩子,就要準備好為他送葬。神有感於世人疾苦,向人間派遣了許多使者,在混亂中創立國家,旨在為人世帶來和平與穩定。因此,擁有墜靈的人才得名墜靈使,這個國家才得名神聖聯盟。”帕夏的聲音逐漸昂揚起來,在不知不覺中站起身。他走到哪兒,人群的目光便跟隨到哪兒;他仿佛又回到了在傳教堂裡宣講神典故事的日子——當然,那些故事和他現在說的話一樣,大多都是他在前一個晚上編的——不過,這並不重要。“但是在近千年的統治之後,這些使者和教士們的後代,已經被偽裝成權勢富貴的惡所腐蝕了。他們的心中沒有神,也沒有神的子民,卻隻有他們自己。在過去的千年裡,上一批使者已經墮落了。因此,神向我們生活的這片大陸上又一次挑選出了使者,給予他們墜靈,給予他們重任!”帕夏掏出懷裡的書,飛快地打開了一頁;他身邊無數雙眼睛正直直地望著他、以及書頁上“土豆的十四種食用方法”。平民們幾乎都不識字。 “看,神在一千年以前,是這樣對第一批使者們說的: ‘我將力量分予你們,你們和你們一代代的子孫將宣揚我名;按照我的教誨,為人世帶去和平,守護我的造物。假若你們不能儘力,應當選取有德之人,將我的力量贈與他;假若你們居心不正,我將反對你們,派遣新的使者去代替你們。”帕夏說得激動時嗆咳了起來,臉上漲得一片血紅,渾身都更疼痛了。有人走近來,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他抬頭一瞧,原來是雙目發紅的明太太。他朝這個心腸仁厚的婦人感激地一笑,轉身大步穿過人群,幾下爬上了石塊,筆直地站在高處;仍舊慌亂無措的人們好像一群正在尋找頭領的羊,不由自主地又朝他攏近了。“墜靈使們!你們是神挑選出來的使者,你們肩負著神的厚望;請你們告訴我,當尼古拉斯,也就是我們所謂的教皇閣下,為了保住自己的名利地位而來屠戮你們、屠戮你們的親人的時候,你們應該怎麼辦呢?你們獲得墜靈,僅僅是為了要在騎士團麵前顫抖順從、再和親人一起被他們的長矛刺穿心肺嗎?站出來告訴我,墜靈使們!”從高處往下看,一張張原本熟悉的臉好像也變形了。人們麵如土色,已經不再質疑到底有沒有墜靈使;隻是不住左右張望,低聲詢問“是誰?”,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盼望著有人站出來。“你們都聽說過騎士團的作法,但是讓我再告訴你們一次,以免有人仍然心存僥幸,連累了大家。他們提前將目標圍得像鐵桶一樣,下手過後,那地方就連一隻雞也逃不出來。他們對你們沒有憐憫!你們現在雖然還能呼吸空氣,但你們早已是一群沒有生路的死人了。”帕夏長長地歎息了一口氣,捂住自己的胸腹,在自己製造出的巨大驚恐裡沉默了兩秒。“墜靈使們,就算你們想跑,這個鎮子也是跑不掉的。想一想這些無辜的人吧,為他們站出來吧!”不斷有人匆匆跑走,也不斷有人加入進來。整個鎮子的人應該都聽說了,但是仍然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是墜靈使。帕夏的目光從黑壓壓的頭頂上越過去,一直落在小廣場邊緣;從那兒開始,哄哄亂亂的人群一直蔓延到他身旁。他強忍住心裡的焦躁,不去想萬一是斯庫裡弄錯了怎麼辦。他把一切都押注在其他墜靈使身上了,假如他們不存在,那整個白木鎮都將為他一人陪葬。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了,雜音升高一分,都像火越發灼熱地燙烤著帕夏的皮膚。到底誰是?那些懦夫!沒有人站出來。沒有人。沒有人。帕夏的視野開始眩暈,汗一滴滴地從後背上淌了下去。如果沒有第二個墜靈使,他應該怎麼辦?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救下這一千二百條人命。那麼問題就隻剩下了一個:他要不要逃跑,保住自己一命?他才剛剛警示過鎮民,告誡他們逃走也沒有用……他計劃的一切,難道都隻是空想嗎?“騎士團!”一聲近乎淒厲的呼喊,猛然叫帕夏渾身一震,差點叫他摔下石頭。人群轟地一下炸開了,紛紛朝聲音來源望去、跑去、哭叫起來;一個衣服灰撲撲的年輕人一路跑進小廣場,嗓子已撕裂了:“他說的是真的!騎士團真的過來了!”在沸反盈天的人群中,帕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感謝神明!但是,這人怎麼會來得這麼快?“你已經去過百鳥莊園了?”有人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揚聲吼道。回答了眾人疑問的,是緊跟在那年輕人身後的一個身影。打了一早上的交道,帕夏隻是瞥了那人一眼,立刻就像墜入了冰窖。衛兵隊長小亞伯踉踉蹌蹌地跟著那灰衣年輕人衝進小廣場,身邊不見斯庫裡的影子,卻連佩劍都歪了;他一抬眼就瞧見了高高立在廣場中央的帕夏,麵色慘青地張開了嘴。完了。當小亞伯喊出自己是墜靈使的那一刻,一切就都結束了。一旦鎮民們發現自己原來就是一個墜靈使——而且看起來好像還是鎮裡唯一一個以後——他們的憤怒就會叫他們什麼也聽不進去。接下來,不管是被推出去擋騎士團的刀劍,還是彆的什麼下場,那都無關緊要了……他想打一個時間差的計劃,終究是失敗了。帕夏閉緊了眼睛。“是我!我是墜靈使!”在他身邊極近的地方,猛然響起了一聲高喝;這一瞬間,帕夏幾乎軟得撐不住身子了。隨著衣料窸窣一響,有人的動作帶起了一股風,撲在帕夏身上,叫他睜開了眼。“我有墜靈,我承認!我、我沒想到那些王八蛋來得這麼快……你們要怎麼就怎麼吧!我就是死也要拉幾個狗騎士和我一塊死!”他顫巍巍地看了身邊人一眼,手腳好像這才重新流進了血,虛軟地仍發著抖;他一下子就認出了身邊人,即使對方激憤得麵色通紅,腔調都變了聲——當他昨天趴在雨地上、忍受著毆打的時候,同樣一張臉曾經罵過他一聲“蠢貨。”現在,這個綽號叫“瘦羊”的年輕人似乎有點兒不敢看他。他應該感受到了帕夏的目光,卻死死不回頭,隻僵著身子站在這個剛剛被自己打過一頓的教士身旁,滿臉是汗。帕夏有點兒想笑,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小亞伯,發現後者的嘴巴仍然張著;他臉色比剛才更難看了十倍,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即使頭腦簡單如這位衛兵隊長,他也隱隱約約地明白一個道理:帕夏有墜靈,與瘦羊有墜靈,對於白木鎮來說是兩件性質不同的事。真是神恩眷顧……將目光從衛兵隊長身上挪開,帕夏不由想到。他做事喜好風險,神卻往往容忍他有驚無險。斯庫裡是一個目前幾乎找不出什麼優點的墜靈,但它有一點卻說對了:落在白木鎮上的墜靈果然不止一個。在瘦羊坦白了以後,接二連三地又有人站了出來,數量甚至叫帕夏感到吃驚:在這麼小一個鎮子裡,得到墜靈的居然還有一個鐵匠、一個八歲的小女孩,還有一個最叫他想不到的人——綠因。據說這位胖胖的小個子賬房主管在得到墜靈以後,一夜輾轉無眠、驚恐萬狀,連去百鳥莊園報道都沒有心情了;要不是因為他如此苦悶沮喪,恐怕他也不會聽見帕夏的演講。 加上帕夏,白木鎮上一共就有了五名墜靈使。斯庫裡已經悄悄地回到了身上,連它也說,這次落靈的數量已經算得上很多了,儘管還不是最多的——它聽說有個小村子裡曾經落下了二十二個墜靈。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帕夏沒有來得及報告自己也是一個墜靈使,綠因就先焦躁地幾步趕了上來。“我們接下來怎麼辦?要不,找克伊恩大人替咱們說說情?”在瘦羊衝他冷笑了一聲以後,綠因一張小圓臉上全是油汗,急得來回直轉圈,伸手一把抓住了帕夏的衣角:“你說呀,咱們現在怎麼辦好?”時間不多了。從聽見騎士團要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鐘頭;帕夏很清楚,如果他再不提出一個辦法來,白木鎮的人就會像被踩碎了蟻窩的螞蟻一樣四散而逃——看在神的份上,現在逃走的人就已經不少了。但是人怎麼能逃得過馬?一旦騎士團到來,他們就隻有被馬蹄追趕、被刀劍砍殺的份了。他沒有仔細計劃過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但是好在富有急智始終是帕夏的優點之一。“你們聽我說!”年輕教士高聲喝道,肋骨被自己的喊聲震得嗡嗡發痛:“跟隨我,聚集在我身邊,我已經得到了神的啟示,你們務必要按照我的話去做。凡是信奉神的,都將會得到生路!你們願意皈依到神的腳下嗎?”答案自然是不用提的,不少人甚至開始抑製不住地哭了起來。當一個人富貴已極、或者窮途末路的時候,最容易倒進宗教的懷抱裡。還有比即將死去更加窮途末路的時候嗎?感謝教皇,感謝騎士團……他們自己大概也沒有想到,他們竟以一種意料不到的方式,創造出了這個國家裡第一批真正的信徒。帕夏一瘸一拐地走下石頭,人們頓時湧了上來,像平時宣講後應該做、但白木鎮人很少做的那樣:年輕教士一邊低聲念著禱告,一邊抬起手;每一個人都彎下膝蓋,讓他涼涼的手指從自己的額頭前劃過。當帕夏的目光落到一張熟悉的麵孔上時,他頓了頓,食指從對方眉毛上掃了過去,老提卡頓時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老提卡大叔,請你帶著瘦羊去將人們都聚起來。要抗擊騎士團,我需要每一個人的力量。”今天以來還是第一次,他的聲音放得這麼輕。也是第一次,這麼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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