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1章 饑餓的教士(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759 字 4天前

水打濕了臉,落進缺口的粗泥盆裡,濺起一片水花。帕夏洗乾淨手臉後,倒掉了粗泥盆裡的餘水。他今晚還得用這隻平底方盆裝麵包——如果他能幸運地拿到麵包的話。從如今每月教廷發下來的那幾個銅戈布中,恐怕很難看出他家祖上曾經也是貴族——帕夏·馮·緹香——這個“馮”字說明他祖上還是能與皇族分庭抗禮的大貴族。至於為什麼子孫會落魄到這個地步,帕夏不知道。有記載的曆史,在第五代墜靈使以後就斷了;不過,他早已安詳地接受了神安排給他的這種命運。帕夏仔細地用手指梳理了一遍頭發和胡須,將每一處衣角都撫得儘可能平整;他一向不允許自己儀容不整地走入禮堂。雖然說,稱它為禮堂,實在是有點兒太抬舉這座泥房了。白木鎮的人手很巧。他們僅僅用一點點泥、茅草、和豬糞搭出的傳教堂,不但至今未倒,甚至還有一個院子和後屋。後屋是教士的臥室,歪歪斜斜的院子同時也能作豬欄、雞舍之用;隻不過帕夏在這兒住了半年,從沒有過任何一隻屬於他的動物。白木鎮的人同時也很灑脫:傳教堂搭起來了,至於它會不會塌,就是教士的事兒了。如今信仰虔誠的人越來越少,像帕夏這樣被分派在各地的教士們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修補房屋還不是他唯一的問題——他昨天又沒有收到他的月例口糧,胃裡吱吱地酸叫了一個晚上。在簡陋的正堂裡,西方神的雕像站在中央,目光高高地望著粗糙開裂的天花板。老實說,即使是帕夏,也很難看出來這是他們的神:泥胎製作得漫不經心,麵目模糊得成了一團。不過他還是照樣打掃了一下神台,站得筆直地等了一會兒——傳教堂裡的椅子上個月被偷了。不出意料,一個信眾也沒有。教廷能夠通過領主強迫民眾建起傳教堂,卻很難強迫他們走進去。教皇閣下的心願是好的,但帕夏總不能一邊拉著人的胳膊一邊講解教義。他又等了一會兒,饑餓漸漸占了上風。胃裡像穿了一個孔,酸酸冷冷的風一陣陣吹透他的腹部;當帕夏發覺自己想了十分鐘黑麵包的時候,他向鄰居海威打聲招呼就離開了傳教堂,沒有鎖門,因為他沒有鎖頭。不過,他也沒什麼可丟的了。今天天氣陰沉,沒有一絲陽光,卻挺適合走路;帕夏穿過鎮子,走向另一端的百鳥莊園。百鳥莊園的主人正是白木鎮的領主,也是一個地位不高的勳爵。克伊恩勳爵不僅沒有墜靈,也沒有貴族標準配置的城堡;他隻有一個占去白木鎮三分之一麵積的大莊園,裡頭擺著數百隻大理石雕刻的鳥。不過,帕夏不關心這位勳爵大人的愛好,他隻關心這位勳爵大人的賬房總管。穿過大得好像沒有邊際的花園,他請仆人通報後,等了近一個小時,終於走進了側樓;在那兒,他很榮幸地又等了一個小時。他一邊聽著賬房總管的咆哮,一邊饑腸轆轆地苦挨,總算被請進了鋪著繡花地毯的房間裡去。一個農婦打扮的年輕姑娘,啜泣著與他擦身而過。“願神的寬宏籠罩你,”帕夏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向桌後油胖黝黑、幾乎被各種紙張淹沒的小個子行了一禮,“綠因先生。”綠因從腫厚的眼皮下抬起了目光。他總是拿不準帕夏說話時是不是在諷刺他,於是哼了一聲,先發製人地說:“你還在?教士都像你這樣有耐心?”帕夏決定先用自己的寬宏籠罩他。“今天順利嗎?剛才那個好像是老提卡家的萊絲。”“順利個屁。”對待神職人員時,綠因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得更規矩:“就是她,這些下等女人真是不要臉極了。”“噢?”綠因一揚短眉毛,卻沒說話。等他開口時,帕夏能明顯地感覺到他換了一個話頭:“今年克伊恩大人漲了各地的租子和稅金,要增加白木鎮的防衛。異族打爛了獠國關卡,聽說下一步就要進聯盟了!不增加護衛,到時候怎麼辦?我把新稅令來回解釋了好幾次,她卻還哭哭啼啼,不像話!”白木鎮和附近鄉村裡的農民們就算穿上了鎧甲,帕夏也看不出他們會給異族造成多大威脅。“老提卡家一直給勳爵大人提供小麥,”他謹慎地說,“對嗎?”“問題就出在這兒,”綠因敲了敲桌麵,打量了帕夏一眼。教廷派來的教士不算是農民那一邊的,有些話可以說:“她想來收他們家供應糧食的賬錢。但是拿那個錢抵掉稅金以後,他們還要再交四十個銀幣。他們家不必像彆人那樣一口氣把錢全拿出來,隻要再交點兒銀幣而已,已經很輕鬆了!”帕夏呆了兩秒才回過神。“供應了一年的小麥,還沒有達到稅金的額度?”“克伊恩大人是很公平的,”綠因立即警惕起來,“他發了一條新稅令,不管是誰,一律收六分五的稅。老提卡家的收入高,交的也多,有什麼不對?”帕夏經常在鎮裡見到老提卡,後者雖然生活寬裕些,也不像是那麼有錢的人;何況勳爵又怎麼知道誰的收入有多少?不過教士跟賬房爭論這種事,想必隻會自取其辱——他換了一個話題:“現在局勢如何?”他還不好意思開口要月例。“獠國邊關真的毀啦。他們快馬給每個國家首都報了信,這是克伊恩大人作客時聽見的確切消息。”不知怎麼,今天綠因似乎比以前更不願意付月例,哪怕這意味著他得和帕夏閒聊。“咱們一年年地給蠻子送錢送東西,結果全浪費了。”他三句話就要繞回錢上——帕夏傾過身子,有點兒震驚:“邊關毀了,以後怎麼攔下異族呢?”“它們的主力被打潰了,大部隊進不來,一時半會兒不要緊。”綠因珍惜地抽了一口新煙鬥,像是他直接得到了獠國軍方的彙報。“但是小股流兵可就不好說了。聽說皇帝陛下發了一封譴責信,卻不知道寫給誰好,因為獠國的大祭司也死了。”“他們的神失去了仆人……現在獠國是誰統帥?”“軍方的一個什麼人吧,”綠因不高興地說,他顯然不知道答案。“反正,克伊恩大人要增兵保衛鎮子,是最正確的一件事。誰不同意,就應該被拉去喂異族。”話是不錯,但克伊恩大人領地裡的農民本來就該為領主服役,一分餉錢也沒有——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要白服兵役,還要為此多交稅。但是帕夏剛把話一說,綠因一雙厚厚的眼皮就徹底睜開了。“士兵不要吃飯嗎?不用武器嗎?這都是錢!”小個兒胖子嚷道:“他們交的稅金供自己吃都不夠,克伊恩大人還主動捐出了一筆款子呢!”明明是克伊恩勳爵的錢,他卻像是從自己腰包裡掏出去的一樣心疼——誰也不能說綠因不是一個忠心的仆人。帕夏想了想,乾脆放下這個話題,他的胃已經開始隱隱絞痛了:“說起吃飯,我就是來領口糧的。”“今天是幾號?”綠因假裝看了一眼桌上的賬簿,“這不是才過去一天嗎?有什麼好急的?”帕夏態度很平靜:“我的口糧斷了。”綠因往椅子上一靠。帕夏懷疑他對教士心存隱秘的厭惡——每個月他都不得不付這筆錢糧,他卻從沒有痛快過一次。“誒呀……你們教士不也接受信眾捐贈嗎?聽說派去西爾弗和雪梨的教士,用大筆捐贈重修了傳教堂,還被召回首都接受嘉獎了。怎麼你連一塊麵包也收不到?”那兩個教士是勳爵們的兒子,目光都放在了教廷騎士的位置上;在窮山村的傳教堂裡受苦,可不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帕夏微微一笑,一側麵頰上凹下去一個深深的酒渦。“神向每一個世人傳遞他的聲音,隻是於我而言更響亮。我在人世的職責,是讓忘記神諭的人重新聽見他,引迷途的子民重新找到他。因此,我隻向人要求夠我活到完成職責那一日的食物,我卻向神祈求從那日之後的永恒安寧。”綠因一愣。隨即這個小個子像抓住了他的把柄似的,嘿嘿笑了起來:“可真巧了。聖行日馬上到了,克伊恩大人正好吩咐我給你一些黃油、肉和羊奶,難道你都不要?”“塞滿美食的胃,會把人的心靈也墜下去,離神越來越遠。我仍然隻要黑麵包和油脂,這已經足夠了。”賬房總管一雙黑亮小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帕夏態度安詳地坐在椅子上,身上漿洗得褪了色的舊袍子與房間裡的鮮亮色彩格格不入。過了幾秒,綠因態度有點兒古怪地開了口:“看來,你是真虔誠。”“你我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的投影。”帕夏低下頭說,“即使我們之中有人忘記了他,他的愛也永遠在我們身上。”即使我們之中有人忘記了他。在帕夏拎著幾條黑麵包往回走的時候,心裡仍然回想著這一句話。他明白,綠因也明白,這句話完全不符合事實——神聖聯盟的民眾不是忘記了西方神,是從來都沒怎麼把神記在心裡。在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其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以後,十二歲時,帕夏通過層層選拔,進入教廷成為了一名神學生。他在教廷裡學習幾種語言,讀過每一本神典,花了九年時間研究一切與神有關的知識—— 然後他清晰地意識到,教廷早已經岌岌可危了。你看,問題是這樣子的:西方神從來沒有過多少信眾。對於一個教士來說,這就有點兒尷尬了。當然,在首都夕夜和國內大一點兒的城市裡,一點兒也不缺大大小小的拜神禮堂;一年中有六個教廷規定的休息日,不允許任何工作,隻能用於祭祀祈禱——可惜的是,這些虔誠的活動往往隻有一種受眾:貴族。而貴族人數是很少的。與獠國那樣政教合一、虔敬狂熱的情況比起來,神聖聯盟的西方神教簡直有點兒可憐,像小孩子跟著模仿出來的鬨劇。帕夏覺得,它更像是一個貴族成員專屬的俱樂部、一個沙龍、一個綿延了許多年的特殊茶會,把所有不合適這個圈子的人給攔在了外頭。貴族的地位越低,西方神教對他的影響力就越小;像克伊恩勳爵這樣沒有墜靈、也沒有城堡的低級貴族,甚至隻會在聖行日的時候記起他的領地裡還有一個教士。除了貴族的貼身仆人之外,帕夏很少在禮堂裡見過底層民眾的影子。上千年前,傳說當西方神在人間行走時,所選擇的遮掩身份就是一個貴族、一個墜靈使。也許那些人們因此覺得神遙遠陌生,與自己全沒有什麼乾係?甚至從稱呼上,就能看出來民眾對他們的神有多麼漫不經心:西方神。有西方神,自然也有東方神——不過桐源帝國稱呼他們那個小神為陽神,比聯盟可像樣多了——明天紅山和商國還可以宣稱他們那兒有北方神,南方神。神對於民眾的意義,好像僅僅是因為他恰巧落在了西邊。這是最大的怠慢。在教廷中,意識到他們缺少平民支持的人,自然不止帕夏一個;所以在一年以前,教廷裡的年輕教士才會陸陸續續被派往各地傳教,希望能爭取到更多的信眾。這原本是一個不壞的主意,帕夏也不介意這樣平凡勤勉地過完一生——直到教皇突然下了一個讓他無法理解的命令——這世上能比教皇本人還愚蠢的東西實在不多,他一拍腦袋想出的命令正是其中一個。他想到這兒的時候,不得不休息了一會兒餓得發軟的腿腳,才繼續穿過鎮心小廣場,走向另一頭的傳教堂。天空裡的陰雲又厚了,濃鉛灰沉沉地墜在屋頂上。白木鎮主人的新稅令也許還沒有正式下達,這個小廣場裡看起來仍然與往日一樣悠閒熱鬨;人們擺著攤子,聊著閒話,臟兮兮的小孩子們跑來跑去。當帕夏經過的時候,他朝每個人都友好地打了招呼。他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年輕人,但不是每一個人都給了他好臉色看。這真得感謝那位至今還分不清自己妻子們長相的教皇。走過廣場以後,他不禁半是憤怒半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他每日堅持宣講、讀書、開解,本來已經逐漸見到了成效,傳教堂裡聚集起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然而誰能想到,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他在白木鎮上花了半年時間所做的工作,就全都煙消雲散了。如今比他來之前的情況更糟糕了。“帕夏!”有人叫了他一聲,一雙沉重的腳步跑了過來。“明太太,”帕夏轉過頭,左臉上陷下去了一個酒渦,“你還好嗎?願神一直護佑你。”這一位壯實的胖太太,曾經短暫地做過他幾天信眾;她麵色泛紅,心腸和雙手一樣熱乎。今天明太太好像有點兒心神不寧,不過這不奇怪,她可能從哪兒聽說了新稅令的事。“你怎麼還在外頭?”帕夏歪過頭,麵上浮起了單純的迷惑:“我才去領了我的口糧,明太太。”“口糧,”她皺著眉頭重複了一次這個詞,好像黑麵包是個壞東西似的。“天氣不好,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回去以後鎖好門,今天傳教堂彆開了。”防陰天的話,可用不著鎖門。“怎麼了?”明太太飛快地掃了一眼小廣場的方向,帕夏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卻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她推了他的胳膊一把,“聽我的,早點回去吧。”“你可以告訴我的——”可是他一句話沒說完,她已經匆匆忙忙轉身走了,留下帕夏一個人傻乎乎地站了好幾秒鐘,才將信將疑地離開了小廣場。他打算聽明太太的勸,儘早回去;不過傳教堂不至於要關吧?帕夏加快腳步拐進一條小巷,陷入了思緒裡。也許他可以關上門,在門口掛一個牌子?這取決於明太太到底是想讓他提防什麼……不過天氣是挺陰的。他最擔心天氣轉壞了,因為那座豬糞的房子牆根已經有了裂縫。用河泥能把它糊上嗎?他剛剛浮起這個念頭,後脖頸上猛然重重地挨了一下。一股沉重酸痛的黑暗頓時籠住他的視野,有一瞬間,帕夏以為自己的眼珠飛了出去,呼吸也停止了。不過當他咚地一聲摔倒在地時,他十分慶幸地發覺自己眼睛裡還有模糊的光線。一隻靴子狠狠踹進他的肚子裡,將他的五臟六腑全攪亂了;他甚至還來不及疼,更多的腳、拳頭、還有木棍就都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他的靈魂打碎。混亂間,帕夏看清楚了襲擊他的幾個人:那是鎮子上幾個經常拉幫結夥的青年,儘管他們經常惹麻煩,但帕夏以前卻從來沒有招惹過他們。“你怎麼不反抗呢?”有人尖聲喝道。“你們教廷的騎士不是正在到處殺人嗎,叫他們來呀!”真正的雨點也落了下來。涼雨水打在灼熱發痛的皮膚上,令帕夏多少感覺好過了一些。與血一起吐出口的,還有艱難的一句話:“願……願神的寬宏……籠罩你……”“蠢貨!”有人罵了一聲,再次一棍子砸上他的肋骨——帕夏閉緊眼睛,在沙沙雨聲中聽見了自己骨頭斷裂的響聲。袋子裡的麵包和油脂,被他們一人一腳踩得稀爛,黑乎乎地泡在地上。或許是因為他總也不還手,那幾個青年終於失了興致,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帕夏顫抖著伸出手,將被雨水浸得像爛泥一般的食物攏了攏;但它們很快從他的手指間滑了下去,啪地一聲摔在泥濘的路麵上。帕夏放棄了它們。他喘著粗氣,扶著路邊人家的圍牆,一點點地挪回了傳教堂。他的五個銅戈布還在懷裡沒有被搶走,但是這點錢,既不夠買藥也不夠吃飯。但是他決定先不去想以後的事兒。他太疲憊了,好像連精神也被打碎了、吞噬了,隻剩下一具空殼。他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靜靜地在神像下坐一會兒。當帕夏推開門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連這個小小的願望也實現不了。神像下正坐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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