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2章 這個墜靈很眼熟(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754 字 4天前

門一開,那個人像受驚了似的騰地彈跳起來,使勁抹了抹臉。“對不起,我該走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帶著濃厚的鼻音匆匆說道:“我隻是進來看看,不是聽宣讀的……”在試圖表現正常後的幾秒鐘裡,老提卡家的萊絲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放下手,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吃驚地低聲叫了一句:“教士,你、你怎麼了?”也許他該請那幾個人揍得再狠一點兒,才能讓人看出來發生了什麼。幸好此時帕夏一聲也發不出來,不能犯下言語輕率的罪過。他捂著可能裂開了的肋骨,慢慢挨到牆邊,在劇痛中艱難地順著牆根坐下了。萊絲看起來一副想逃跑的樣子。不過她朝屋外看了一眼,卻還是絞著自己的裙邊,小心地走了過來:“是誰乾的?”帕夏緩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不重要……沒、沒關係。”但萊絲立刻猜著了答案:“是羅伯那幾個人吧?帕夏教士,你連那幾個家夥也護著……如果每個服侍神的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她這句話叫帕夏感覺好多了。他抬頭看了萊絲一眼,發現她圓潤的麵孔被淚水浸得發脹,也許是見傳教堂裡沒有人,於是在這兒哭了半個下午。他歎了一口氣,“我聽說了你們家的事……”萊絲的臉猛地沉重下來,微微張開了顫抖的厚嘴唇。“稅很重嗎?”她顫了半晌,才開了口:“重。”“怎麼個重法?不是按收入的六分五交稅嗎?”“是六分五不假,”萊絲好像叫人在後腦勺上打了一棍似的,雙眼呆呆地垂了下來。“但是一個人掙多少錢,是克伊恩大人定的。他們給每畝地、每個磨坊、每頭牛能帶來多少收入都定了個價兒,我們……我們想隻能按這個價兒的六分五交稅。”帕夏一愣。“鎮上大部分地和房子都是克伊恩大人的,所以除了稅,租子也是一個銅戈布都不少。”萊絲好像在說另一個地方的事似的,表情麻木:“至於我們家……除了每畝地的定額以外,連提供給百鳥莊園的糧食錢也給算進了收入裡去,這樣一來,實際到手的少了,要交的卻更多了。”“這怎麼能行!”帕夏頓時坐直了,“神說過, ‘你承受的,不應比你的罪惡更多;假若你沒有罪,那你應當侍奉的隻有我。’”當然這句話是他編的,因為神聖聯盟裡的神典並不多。萊絲猛地將臉埋進手掌裡,又抽泣起來。“明日我與你一起去見百鳥莊園——不去見綠因,去找克伊恩大人!”正當帕夏還沒把話說完的時候,萊絲卻忽然一擰頭,捂著臉衝出了門,一頭紮進了大雨裡,把他呆呆地留在了原地。說錯什麼話了嗎?納悶了一會兒,等剛才的終於抵不住饑餓傷痛帶來的困倦,他望著屋中央的神像無聲禱告兩句,慢慢閉上了眼睛。渾身火燒火燎一樣的痛苦漸漸鈍了下去,精神卻更加疲憊了,感覺好像一旦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似的。當然,他還是醒過來了。他是被憋醒的。帕夏重重倒吸了一口氣,在氣管發出的一聲尖嘶中睜開了眼。傳教堂裡空無一人,外麵雨聲仍然沒斷,半開的門外是昏沉沉的半黑半藍;不知是雨遮蔽了天光,還是他一覺睡到了晚上。鼻子被人捏住時他憋得難受極了,即使此刻張大嘴呼吸,還是有點兒犯惡心——等等。他低下頭,在自己的胸口上看見了一張跟銅幣一樣大、生著一把雪白大胡子的臉。這像是一個藍色的小圓球,但它居然說話了。“請一定告訴我,你是一個有錢人。”它鬆開按住帕夏鼻孔的雙臂,語氣沉重而絕望地問道。“抱歉,”帕夏昏頭漲腦地說。他的身體狀況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壞過,判斷力都模糊了:“我隻有五個銅戈布。”他還有一隻平底泥盆、一件換洗衣服,不過它們隻是證明了他一無所有的事實。藍色的……看起來可能是個老頭兒的小圓球,聞言靜止住了。首先搖晃起來的是那一把蓬鬆的白胡子;隨後,它整個身體都因為悲憤而顫抖起來,好像搖搖欲墜,叫人看了就心生不忍。“怎麼會?怎麼會呢?我明明很注意了……我、我聽見了黃油、肉和羊奶,還聽見了稅金和錢……你怎麼可能不是一個有錢人呢?”也許是因為有錢人不會充滿激情地討論肉和黃油吧。“你應該去找克伊恩大人,”帕夏很同情它,“他比鎮上的任何人都有錢。這個鎮就是他的土地。”克伊恩大人也會很歡迎一隻墜靈的。讓一個沒有墜靈的勳爵得到墜靈,是唯一一個不會牽連到白木鎮無辜居民的辦法。“你一定在騙我。”藍色小圓球沒有響應他的提議,大步踩在他受傷的胸口上:“我能感覺到,你明明是一個貴族!”“三百年前,我也許是。”帕夏忍著疼說。這句話像把大錘。藍色小圓球在絕望之下坐倒了,攤成了一張圓餅。“我怎麼這麼命苦?上一個窮蠻扔下我死了,換了一個卻還是窮鬼!”“你……是怎麼到我身上來的?”“我徘徊了很久,直到下雨,才落在了你身上。”“那你怎麼才能走?”“你這話什麼意思?你要是也像窮蠻那樣死了,我就能走了。”“非得我死了,你才能走?”帕夏有點兒擔心起來了。“那倒不是。不過在雙方都活著的情況下分開,很難……”小藍老頭兒在它五官模糊的臉上抹了一把眼淚,突然反應了過來:“你知道我是什麼?”“你是墜靈。”帕夏歎了一口氣。神給他安排的路,越來越叫人迷茫了。“好,你還算有幾分見識。”這隻墜靈勉強打起精神,“我看你很年輕,莫欺少年窮嘛!你是乾什麼的?屠夫?鐵匠?”這兩個都是收入豐裕的職業——帕夏簡直都有點兒不忍心了。“我是一個教士,五個銅戈布是我一個月的所有收入。”幸好外麵的雨聲不小,遮掩住了它的哀號。開解一個處於痛苦迷惘中的人,帕夏很有經驗;不過當他自己就是對方痛苦的來源時,他溫和的勸解就不那麼有效了。“我們這兒和獠國不一樣,是不允許平民擁有墜靈的。萬一被人知道了,所有人都會有大麻煩。你能藏進衣兜裡去嗎?不能讓彆人看見你。”“用不著那麼麻煩。”斯庫裡怏怏地應了一聲,爬上他肩頭:“你看著。”看什麼?帕夏剛浮起這個疑惑,墜靈就消失在了他耳旁。他一驚,忙上下摸索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了——他聽說過,墜靈是可以被收進身體裡去的。他剛才沉浸在初見墜靈的驚訝裡,渾沒察覺雨絲正被風不住地從門縫裡吹進來,激得他一陣陣控製不住地發抖。帕夏咬牙站起身,剛走過去打算關上門,卻又怔在了門邊。他是白木鎮唯一一個獲得墜靈的人嗎?“斯庫裡,”他輕輕叫了一聲。“鎮子上還有其他墜靈嗎?”“有。”帕夏的心突然跳得快了,他嗓子乾乾地問道:“有多少?”雨聲在一門之隔的夜幕裡沙沙地響,傳教堂中卻寂靜得呼吸可聞。等了一會兒,帕夏試探著又問了一句,這才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斯庫裡悶悶的聲音:“我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你就準知道鎮子上有多少人嗎?”“一千二百零九人。”“你怎麼什麼破事都知道?”斯庫裡吃了個癟,更不高興了:“墜靈不一樣,我們不在你眼前露麵,沒人知道身邊有多少。有一個和有一百個,感覺上是一樣的。”“你是怎麼察覺到其他墜靈的?”斯庫裡頓了一下,好像在找一個合適的說法:“這可不好形容。我們不屬於這個世界,對這世界來說我們是異物。所以有我們存在的地方,周遭就會被我們漸漸……你說侵蝕也好,同化也好,反正會被改變。”帕夏急忙四下看了看,卻沒發現傳教堂哪兒變了模樣。他皺著眉頭,輕聲道:“我不明白。”“不是物質上的改變,是……你想象一下,比方說這世上蒙著一層隻有墜靈才能看見的霧,我們走到哪兒,哪兒的霧就馬上會被染成藍色,然後漸漸地擴散開來……所以能察覺有其他墜靈就不容易了,想弄清楚造成藍霧的有幾個墜靈,很困難。”怪不得教廷總是對一個地區趕儘殺絕……他們偵測到落靈以後,趕到目標地區,卻根本不知道誰身上有墜靈——甚至連墜靈到底是在哪條街、哪個村鎮上都無法確認。況且隻殺掉墜靈使還不行,教廷騎士必須將人靈一起毀滅,確保墜靈不會逃逸到其他人身上去,哪怕這意味著身後隻剩大片焦土濃煙。“鎮上什麼地方的霧氣變藍了?”帕夏還是不死心。“到處都是藍的,”斯庫裡乾巴巴地說,“可能是因為我跟著你穿過了大半個鎮子。”帕夏苦笑了一聲。像遊蕩在平原上的群狼一樣搜尋著目標的教廷騎士團肯定會被白木鎮的墜靈引過來,這隻是一個時間問題;這一點帕夏清楚,那些不知躲在鎮上哪所房子裡、正驚恐著的新任墜靈使們也清楚。在他們來到這個鎮子之前,他還有多少時間?不不,更重要的問題是,在騎士團到來之前,他應該怎麼辦?而且……其他墜靈使會做什麼呢?帕夏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不管是隻想保住自己的命也好,還是不願意讓整個鎮子的人一起陪葬也好;如果他們的墜靈恰好沒有解釋過“霧氣”這回事兒,那些新任墜靈使們很可能會逃跑。不行,他們絕對不能離開白木鎮。不是因為他們走了,鎮民仍然會遭到屠戮;是因為帕夏想要他們——他想要他們的原因,和教皇想要殺掉他們的原因是一樣的。他心裡浮起了一個按也按不下去的念頭,燒得他麵上發燙。也許……不會再有襲擊教士的人了,不會再有空空蕩蕩的傳教堂了。就好像有人正在用一把小鉤子撓他的心臟似的,他的胸腔裡充斥著叫人難以承受的激動和期待,隱隱感覺自己已經發現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個能實現他畢生渴望的機會——在有生之年,他或許能夠讓西方神成為唯一一位主神,將神音傳遍整片大陸,讓世人再也見不到一個西方神堂之外的禮拜堂!但是,下一步該怎麼做,還需要好好想一想。他感覺到身體裡的熱血急湧起來,衝擊得他手心麻癢難耐,帕夏呆呆地站在半開的門邊,身上衣服早就被雨浸濕了,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涼;他的血將皮膚燙得滾熱,好像連冷雨蒸騰成了白汽。半小時以後,他若有所思地關上了大門。在思緒中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當兩眼通紅的帕夏走出傳教堂時,雨已經停了,濕漉漉的白木鎮在初陽下泛起了一層薄霧。牛車的車轍深深陷進泥濘路麵,牲畜糞便與稀泥攪在一起,在陽光下漸漸被曬乾了。屋頂乾草騰起一股濕乎乎的黴氣,一下雨,臭蟲、床虱和爬蟲都猖獗起來,在晾曬的被子間、女人的裙角裡爬來爬去;雨水把最臟、最臭的東西從破爛不堪的房子裡都泡了出來,從牆根下沿著土道流出了一片黑黢黢的汙穢,應該是屋裡積了不知多久的排泄物。平民的生活永遠這樣窘迫,這樣醜陋,然而今天在帕夏的眼裡,這一切卻籠著和熙的晨光,仿佛柔和順眼多了。在這群人之中,藏著他寶貴的墜靈使。有了墜靈以後,帕夏身上的傷好像也不太痛了。他回屋拿了一本《家庭烹飪大全》——這居然是他剩下的唯一一本書,確實有點兒諷刺——他捧著書,快步踱到小廣場,在中央站定了。現在天才剛剛亮,他希望自己還來得及。昨夜發覺自己獲得了墜靈的人,總要花點兒時間用於驚惶猶豫吧?就算下定決心要跑,他們收拾行李也不會這麼快……在陽光下,帕夏高高腫起的青紫臉頰上泛起了一層鮮紅血色,不用他開口,已經替他吸引了許多目光。“他怎麼了?”風吹來半句竊竊私語,又有人充滿嘲諷地應了一聲:“我可一點兒也不奇怪……遲早的事!”帕夏平靜地站在廣場中央,將《家庭烹飪大全》展開攤在手裡,封皮朝著地麵。他打開的這一頁上恰好沒有洋蔥之類的插圖,真是一個不錯的開端。“誒,你乾什麼呢?你臉咋啦?”有個拉著孩子的婦女叫了一聲。帕夏聞言仔細打量了她一眼。這個婦女沒有墜靈,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不光是她,圍在他身旁的這五六個人神色都很自然,瞧著應該都不是墜靈使。昨晚獲得了墜靈的人,消化了一晚以後,現在會是什麼心情?緊張,恐懼,還是興奮?不,他們應該不會興奮……帕夏相信這些鎮民裡,沒有那種明知道自己可能會連累全鎮人性命,仍然為獲得墜靈而激動的家夥——也許除了他本人以外。他必須努力去感受胸腹間的傷痛、饑餓和疲憊,才能控製自己不會因為高興而笑出來;但這種努力並不很成功,帕夏能感覺到自己的麵頰肌肉正在漸漸隆起。“早上好,我今日想講一些你們以前從沒有聽過的內容。”聽眾們狐疑地望著他。常年在傳教堂裡做宣講,帕夏對於怎麼迅速抓住人們的注意力,很是積累了一些經驗。他抬高聲音,又吸引得另幾個人也停下了腳步:“第一個,克伊恩大人即將頒布一項非常嚴苛的新稅令,嚴重違背了神對他的子民的教喻;第二個,我將講解一些有關墜靈的知識,回答你們對教廷行為的種種疑問。這就是我今日要講的主題。”人們果然如他所期待的那樣吃了一驚,紛紛像被勾住了嘴的魚一樣睜圓眼睛,湊近了。“我聽說好像要漲錢,難道是真的?”“遠遠比漲錢更嚴重。”“墜靈都是老爺們才有的,你怎麼會知道?”麵對七嘴八舌的質問,帕夏垂下了眼睛,腫起的眼皮看著就不那麼觸目驚心了。他的神色如此安詳,仿佛傷口隻是畫上去的油彩。“因為墜靈是神派遣來人間,賜予我們的力量。他早已把一切都寫在了神諭裡,但沒有流傳開來。我在神諭經卷中挑選了一篇神對於墜靈使的看法和指引,還會講一講現任教皇尼古拉斯。宣講將於六點半鐘開始,我希望你們能將這個消息告訴每一個人。”人們臉上浮現出了愕然——看得出來,他們正在試圖理解帕夏剛才那句話的意思。“講……講教皇大人的什麼?”一個抱著一籃菜的年輕姑娘愣愣地問道。“我認為現任教皇尼古拉斯,是一個假借神之名滿足私欲的偽信徒。他正在屠戮的墜靈使們,其實是奉神的旨意來到人間的使者。”這句話像往生石灰裡潑了一桶水,覺得帕夏瘋了的人和覺得自己聽錯了的人幾乎一樣多——有人臉色發白,剛一聽明白,立刻掉頭就走;有人卻站住了,開始彼此交頭接耳;更多的人嗡嗡地亂了起來,一時間什麼也聽不清。“各位,宣講將於六點半鐘開始,”他不得不大聲重複了一遍。現在是早上六點,他得給這些震驚的民眾一點時間,讓他們好跑回家去,把消息散播開來。“我在這兒等著你們。”人們的腳步匆匆從他身邊逃開,伴隨著高高低低、或急迫或吃驚的聲氣。帕夏獨自被人流拋在身後,將目光投在了翻開的書頁上。這一頁詳細地介紹了如何用淡奶油烤製龍蝦餡餅,好像人人都買得起奶油和烤爐似的;他盯著書上文字,竟然一點兒都不餓,手指被緊張和興奮衝擊得微微發顫。話已出口,他沒有退路了。這件事不可能傳不到百鳥莊園裡,但不冒這麼大的風險,他就連一步也邁不出去。帕夏不知道當自己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的會是一張張疲憊肮臟的鎮民麵孔,還是克伊恩爵士衛兵手裡閃著鐵光的長矛。很不幸,答案是長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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