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得好像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晚上終於結束了。今年僅僅十七歲的朵蘭在這一個深夜裡,無師自通地打算實施一件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做過、也沒有能力去做的事。她沉默地與村人回了主樓,一推房門,果然再次看見了那一團濃稠得叫人恐懼的一大片幽深黑暗,不見一絲光,不見一絲生氣。她的床仿佛正漂浮在夜空裡,那墜靈正在漆黑中向外窺探。“他要被驅逐了,”帕皮特大師總是隻用一小半的音量說話,“這可不是你答應我的東西。”“我知道。”朵蘭連骨頭深處都是疲憊的,但她離放鬆還遠著。“林叔現在不是還沒走嗎?答應你的,肯定是你的。”“哦?你打算怎麼辦?”朵蘭本來不打算告訴它,但是掃了那團黑暗一眼,不知怎麼改了主意。“你知道軍中有個墜靈叫莎樂美嗎?”“噢,它身上有股紅酒的氣味,”帕皮特大師似乎很垂涎,“我聞見過。”朵蘭坐下了,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一邊意識到自己好像不那麼害怕帕皮特大師了,她一邊回憶起莎樂美的能力:“它可以用舞蹈迷惑人,對男人的效果比對女人好。看見它跳舞的士兵,莫名其妙地就仇視起對方,覺得對方與自己處處作對——你說,這能力是不是很有用?”即使帕皮特大師沒有出聲,它的目光依然叫朵蘭產生了錯覺,好像隻要對方願意,她會在一瞬間墮入痛苦,身體在掙紮中被抽乾,最終像枯骨一樣死去。剛才的一點點自得消失了,她為自己還對它存在恐懼而感到羞恥。“你說你能輕而易舉地吃掉我,你能輕而易舉地吃掉它嗎?”她挑戰似的問道。“當然,但我瞧不出吃掉它對這個局麵有什麼幫助。”“不,我不想讓你吃掉它,”朵蘭敲打桌麵的節奏加快了,“我隻是想讓它知道,你能輕鬆地把它送上死路。”帕皮特大師恍然大悟:“你想用我逼它為你做一件事。”“對,這件事對你也有好處。”朵蘭想衝那團幽黑笑一笑,但是也許世上沒有人能對那團幽黑笑得出來。“如果一個墜靈使死的時候,你正好在他身邊,應該可以抓住從他身上脫離出來的墜靈吃掉吧?”帕皮特大師頓時愉快多了。在它又一次同意了朵蘭的要求以後,幽沉的黑暗忽然一輕;微光重新落進房間,她再次看清了石磚隱隱的輪廓。她猛地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後背上全是汗。現在連戰勝它帶來的恐懼都做不到,如何戰勝它?既然帕皮特大師去找莎樂美了,她現在也該著手去做另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了。朵蘭在黑夜裡聽了一會兒自己的心跳聲,終於一咬牙站起身。她換掉了被汗黏在身上的衣服,顫抖著在腰間彆好短刀,又將取暖用的木柴、鋪在床下的乾草、和剛才脫下的衣服都卷成一卷,悄悄地走上了指揮官傑禮所在的頂樓。幽暗的頂樓裡一片安靜。她簡直想不通為什麼傑禮如此疏忽防範,走廊口甚至連個衛兵也沒有;但轉念一想,什麼衛兵能比得上他自己的墜靈?毫無疑問,隻要有人想對墜靈使不利,墜靈都會立即示警——但是朵蘭一點兒也不擔心。她將懷裡的東西都放在走廊上,擦亮了打火石。儘管從未謀麵,但朵蘭幾乎能想象到那一隻墜靈此時的模樣:它大概會警惕地睜開眼睛,聆聽外頭的動靜;也許根據她身上的氣味,它能察覺到來人是軍中同伴。這一點會讓它有些疑惑,不會立刻叫醒傑禮,隻是靜靜觀望她要乾什麼……當濃煙漸漸充斥走廊的時候,從傑禮的房間中果然傳出了一聲尖鳴;不過短短兩秒,一個高大人影已經一把拉開了門,登時被滾滾濃煙嗆得咳嗽起來。不給他反應的時間,朵蘭迅速壓低喉嚨叫了一聲:“大人!失火了,這邊走!”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傑禮好像還有點兒迷糊,在墜靈不住的尖鳴聲中,熊一樣咚咚地朝她跑了過來;跑到一半,他突然醒悟了過來。“朵蘭?”熊一樣的男人,卻有著狐狸一樣的疑心。“你怎麼會在這裡?”“對不起。”朵蘭是真的有點抱歉。她沒有選擇——這個灰發老人以為自己隻是放逐了一個潛在的威脅,並不知道其實他造就了一個你死我活的局麵。這幾個字立刻讓傑禮生了警惕,但是已經晚了。墜靈的尖鳴聲突然被掐斷,他急急一回頭,發現身後的濃煙已經被一片幽深黑暗所吞噬。幾根雪白的手指,正攥著一隻墜靈慢慢縮回了黑暗裡——伴隨傑禮發出的一聲低吼,朵蘭的短刀陷入了他的後背。她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但這個錯覺一閃而過。對方強健厚實的肌肉抽搐起來,好像要夾斷刀片似的;她第一次親手殺人,又慌又不知道紮哪兒好,短刀卡在了肌肉和骨頭間,就再也深入不進去了。傑禮非但沒有倒下,反而被傷痛激怒了,他踉蹌幾步,揮拳朝朵蘭砸了過來。當朵蘭勉強一擰身子,被他一拳擊中胸口的時候,帕皮特大師愉快地用牙齒——也許是牙齒吧——“哢嚓”一聲嚼碎了他的墜靈。這是它第一次繞過宿主直接食用墜靈,甚至好像因此對朵蘭高看了一眼。在傑禮因墜靈死亡而重重跌倒在地以後,它吸著氣、聲音顫栗地笑道:“你的想法真不錯……不過他還活著。你來還是我來?”朵蘭的手指顫得抓不穩刀,最後還是帕皮特大師乾的。它隻是輕輕一推,那把短刀就紮穿了傑禮。既然做好了殺人流血的準備,就不應該在最後受驚手軟——朵蘭跪在屍體旁,逼迫自己死死地盯了一會兒傑禮。直到她在心裡重新演練了無數次刺殺的場景,直到她已經熟悉了死亡的模樣,這才腳步發虛地掉頭下了樓。第一步完成了。下樓的時候,她在樓梯上正好遇見了莎樂美,和被它牽著走的迪卡利亞。後者的墜靈也跟在後頭,正是那條水井一般粗細、臉上全是細褶的東西;它似乎又害怕又茫然,除了緊緊盯著莎樂美之外,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在朵蘭走過的時候,它還朝她叫了一聲“迪卡去哪兒?”,不過她沒有理會。快步返回伊靈頓人居住的區域,朵蘭仔細地挑選好了她要叫醒的人。除了喬伊、圖坦等幾個人之外,在審判上曾經反對林雋佑離開天想曲的人也都被她叫了起來——以一種匆忙緊急的口氣,她不容分說地催促大家都下了樓;當這一群還糊裡糊塗的墜靈使剛剛來到城堡中庭時,迪卡利亞的驚呼聲穿破了夜空。“指揮官大人被羅曼丹殺了!”見過莎樂美舞蹈的男人,全都會被迷惑得失去理智;不管它喂給他們什麼樣的謊言,他們都會深信不疑。在震驚茫然的一群人之中,朵蘭自然是第一個作出反應的。由她領頭,這十幾人在匆匆趕路時,她利落堅決地向他們說道:“那個貴族殺掉指揮官,再把林叔趕走,天想曲中還有誰能反對他?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得逞!”“說得對!我們現在去哪兒?”有人問道。“糧倉。”也許在羅曼丹還沒有清醒過來的時候,朵蘭已經派人去叫醒了榔頭比利。這個粗粗矮矮的男人生了一副與外表極不相稱的機敏,當他被喬伊拽著胳膊,跌跌撞撞地趕到糧倉時,他一掃在場十幾個墜靈使,頓時變了臉色,叫朵蘭甚至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全明白了。“指揮官死了,是羅曼丹乾的。”朵蘭開門見山地說,“為了防止他篡奪軍權,我需要你幫我們一個忙。你去召集所有千夫長,命令他們穩住軍隊,絕對不允許聽從羅曼丹的任何調度。”對於羅曼丹是如何殺死指揮官的,比利連一句都沒有問。應了一聲“是”之後,他思考了幾秒,沒有走,卻皺起眉頭望著朵蘭;好像在提醒她,也好像在等她繼續往下說——直到這個時候,朵蘭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她斟酌著字句,感到自己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即使榔頭比利願意站在她這一邊,他也不能單靠一張嘴去說服其他千夫長:“軍中所有墜靈使都將反抗他,我們會保護普通士兵不受他的墜靈傷害。指揮官傑禮留下了一筆黃金,等捉住羅曼丹以後,我將全部用來犒賞各位的忠義。”她根本不知道軍中有沒有這樣一筆黃金,但是朵蘭知道自己付得出來。因為在他們背後的糧倉裡,正堆積著小山一般的靈石,這可遠遠比黃金貴重多了。傑禮當然從沒有公開過他放置靈石的地方,但是能藏住這麼大量靈石的地方並不多;而恰好蓋亞又終日徘徊在城堡下的大地裡,曾經聽見過搬運麻袋的士兵腳步聲。砸開糧倉大門是整個晚上最容易的一件事,給每個伊靈頓人都分上一滿袋靈石時,也是士氣最振奮的時候。相比傑禮來說,朵蘭有一個叫人無法忽視的優勢:她可以讓蓋亞將整個糧倉裡的靈石都卷入深深地底,確保再沒有一個人能夠釜底抽薪。她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為了確保能以雷霆之勢堵住羅曼丹的一切反撲,朵蘭沒有等待蓋亞完成它的工作;她留下幾個靠得住的人在原地看守,帶著其餘的墜靈使們掉頭撲向了鏡像城堡。“林叔一個人在房間裡休息,不會有問題吧?”走進那個朵蘭曾經交戰過的外庭時,烈瑪兒不無擔心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真實城堡。當然不會有問題。“我想,那幾個沒來的都正在守著他呢,”朵蘭語氣輕柔地說,“他很安全。”她倒希望羅曼丹會去找林雋佑。此時帕皮特大師正守在那兒,他若是去了,能省下自己不少麻煩——然而一帆風順的夜晚,好像在這兒就打住了。伊靈頓人不能冒險直接衝進鏡像城堡裡,但當他們試圖將它包圍起來時,鏡像城堡卻扭曲著縮進空氣裡,竟啪的一下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鏡像能力的主人瑞伊弗萊克獅恩,與羅曼丹、格林和其餘幾名天想曲墜靈使早已不見了蹤影;他們都是見識過封蓮模樣的人,即使朵蘭擁有整個紅山的靈石,也買不來他們的投誠。直到遠遠瞧見城外軍營中的火光和騷亂,朵蘭才意識到羅曼丹在軍中也扶植了自己的人,轉頭就帶人衝向了軍營;但是她到底還是晚了一步。當她趕到的時候,沒有一個長官知道自己的士兵在哪裡,沒有一個士兵知道應該往哪去,在馬蹄踩踏、廝殺、喊叫和逃跑的一片混亂中,朵蘭一行人近乎狼狽地由蓋亞護著退回了城堡。羅曼丹沒有試圖發起進攻。直到他率軍逃亡以後,朵蘭清點人數時才發現,原來他居然帶走了大部分軍隊,隻給她留下了區區五六千人。連駐地都沒有了,更彆提靈石財產,他是如何拉攏部下的?這一點真叫人迷惑。隻有兩個墜靈使趁亂從歎息河消失了,既沒有加入羅曼丹,也沒有留在天想曲。一個是迪卡利亞,他被朵蘭利用過一次以後,在兩邊都成了不受歡迎的角色;另一個卻是伊靈頓村裡的人,平時總穿一身油膩膩的黑色衣服,村裡人都管他叫“烏鴉”。當天色拂曉的時候,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林雋佑,發現自己竟在一夜之間,從一個被驅逐的罪犯變成了一支軍隊的首領。朵蘭將那個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的故事,又向他講了一遍。在林雋佑歎息了一會兒以後,朵蘭衝他一笑,遞給他一張寫滿字跡的紙:“過去是一個村子,現在是一支軍隊。林叔,你手下就是人多了,沒有什麼分彆。”“怎麼會沒有分彆……這是什麼?”林雋佑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他胳膊上的傷似乎還沒好,抬起手的時候痛得忍不住微微抽了一下眉毛;朵蘭正要問,他卻已經念出了第一行字:“人間淨土?”“軍隊需要見一見他們的首領,等你身體緩過來,就得——”朵蘭想了想,由於沒有經驗,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好:“做個演講。這是我寫的,你看看合不合適?”林雋佑低頭看了一會兒,眼睛裡逐漸閃爍起熠熠光芒。她揣摩著林叔心思寫出來的稿子,自然很合適。在麵對全軍演講的那一天,朵蘭去馬廄裡給自己挑了一匹馬。它還是從貴族軍那兒繳獲來的,耳朵上仍帶著一個安吉爾家族記號;她在馬廄裡一眼就看中了它,給它起名叫“風聲”,即使它對正在長個子的朵蘭來說,目前還有點兒太高大了。她騎在馬上,攥著韁繩轉頭看了一眼。軍官們此時一個個在馬背上挺直身體,在她左手邊排成一列。他們身後數千名士兵組成的部隊,正像自己的長官一樣安靜、整齊,鋪展在歎息河岸的大地上。所有人都正仰著頭,望著城牆上那一個立在風中的清瘦身影。他身邊環繞著包括蓋亞在內的一共十九隻墜靈;在雲層烏沉沉的天空下,每一隻墜靈都化作戰時形態拱立在他身邊,昭示著自己宿主對於這一位新領袖的支持。天地仿佛也被震懾住了,不敢響起一絲風。“……人們以為自己受到了上天眷顧,獲得了不同凡俗的力量。”當林雋佑開口時,他低沉的嗓音被某隻墜靈擴大了許多倍,清晰地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響了起來,字字乾淨有力。“在過去擁有這種力量的人,是我們頭上無數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有權力統治我們的貴族。他們與他們的墜靈,讓我們的父親兄弟死在幾百米深的地底礦穴裡。他們與他們的墜靈,一邊接受我們的供養,一邊對我們犯下了累累惡行……”林雋佑的聲音仍然在繼續。他語氣平穩,並不用力煽動怨恨,但朵蘭好像聽見有人低低地悲泣了一聲。他微微抬高聲調,仿佛感受到了無數士兵的憤怒——“今天,神在我們之中也降下了墜靈,叫醒了我們;我們反抗,我們戰鬥,他們聽見了我們的咆哮!但你們在天想曲看見了什麼?一個貴族!一個貴族,帶著他的墜靈,住在城堡裡,驅使你們做飯、打掃、戰鬥!同胞們,我問你們,你們為什麼不乾脆回家去等死呢?反正都是一樣的!”“……眾所周知,一直帶領天想曲前進的指揮官大人,傑禮·林恩,同樣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是,在他試圖驅趕貴族墜靈使羅曼丹·蘭塞時,卻不幸被其所害。”“……太久了,我們在黑暗中蹣跚前行已太久了。我們不能讓光明再一次被同一種人奪走。神觸碰了我的額頭,給予了我重執正義的力量,因為我的位置在你們身邊!從今日起,我們不再對那些不配擁有墜靈的人卑躬屈膝,我們將掃除、驅逐一切不應存在於這人世的墜靈;我們將為過去沉默的同胞而怒吼,將為滿目黑暗的父兄而張開雙眼,將為從未活過的人們奮戰至死!”林雋佑昂起頭,嗓音高昂地激蕩震顫著空氣。“淨土軍今日成立,為新世界而戰鬥!”他成功地激起了數千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與呐喊,回蕩在歎息河上空久久不散。在震耳欲聾的呼叫聲裡,喬伊忽然湊了上來,輕輕在朵蘭耳邊說了一句:“消息屬實,獠國的邊卡確實毀了。根據流言,邊境上出現過幾個異族……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朵蘭仍筆直地坐在馬上,望著城牆上的人影,一言不發。過了幾秒,她忽然調轉馬頭,離開了群情激昂的人群。這是她得償所願的日子,她以為自己會高興、會振奮、會感歎……但是什麼也沒有。除了怔忪和茫然之外,朵蘭甚至感到了隱隱的害怕,叫她隻想發抖。在這一個鉛雲陰陰沉沉地壓在頭上的日子,淨土軍成立了。這支軍隊的首領究竟是誰,她不知道。這是朵蘭人生中發動的第一次兵變,這一次,她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