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第12章 羅曼丹的劇本(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400 字 4天前

朵蘭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個受傷的墜靈使竟是格林的父親。在鏡像城堡中搜尋封蓮,其實隻花了她短短一會兒工夫,因為她知道對方不可能有力氣走多遠。在發現哪兒也沒有封蓮的影子之後,很快她就兩手空空、滿腹焦慮地回來了。至少先給那個受傷的墜靈使叫個軍醫來,他如果死了,對林叔和自己都沒有好處。朵蘭加快腳步,剛剛走進外庭,卻發現那中年人身旁多了一個人。那中年人仍舊躺在原地,雙目緊閉,麵如金紙。他一昏迷過去,那隻貝殼形狀的墜靈也從庭院中消失了蹤影;蓋亞剛才就已重獲了自由,一見朵蘭立刻歡快地遊了過來。大地在微微顫動中被掀起了一路土浪,這大概也是第一次,格林沒有注意到身邊有墜靈經過。朵蘭在即將走到二人身邊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她從沒有見過這樣蜷縮成一團的人,仿佛他體內有一個黑洞,正在不斷地吞噬他、折疊他、將他身上的人氣從世間吸走,叫人看一眼就暗暗心驚。格林僵硬地坐在那兒,似乎已經把自己從世界間關閉了,朵蘭一連叫了他好幾次,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格林,你通知大夫了嗎?”直到她問了這一句,格林才慢慢抬起頭。泛金的長劉海下,他一雙眼睛黑得像深井似的,仿佛剛剛從地獄裡走出來。“叫了。”這兩個字輕飄飄地從這孩子口中吐出來,如同幽靈的歎息,全無真實感。他們看起來像是有關係。朵蘭皺眉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卻沒有繼續問下去。當她快要走進同樣一條側廊裡時,他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是你乾的嗎?”“跟他戰鬥的人是我,如果你是指這個的話。”朵蘭轉過身,目光在夜裡寒寒地發亮。她抬步要走時,又停下來,輕聲道:“這件事,我會向指揮官交代的。”“我等著。”格林頭也不回地說,聲氣輕得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真是糟透了。朵蘭沒想到局麵會變成這樣。假如她能得到封蓮,她有至少十種辦法叫後者乖乖聽話;但是現在封蓮不見了,而她卻在暴露了身份的情況下打傷了一名同僚。接下來等待她和林叔的,必將會是一場審判——問題在於怎樣影響它,讓這場審判按照自己的意誌進行?手裡能利用的牌,是自己的同村伊靈頓人。他們不需要知道真相,隻需要像過去一樣繼續給予支持就夠了。朵蘭一邊回憶著村裡每一個人的性格,一邊腳步匆匆地上了樓;主樓裡空空蕩蕩,所有墜靈使都已被指揮官和羅曼丹叫走,此刻正在繪雷特廳等待封蓮。按照羅曼丹的劇本,他們這個時候應該正為封蓮的模樣和證詞所震驚;用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瓦解了伊靈頓人的維護,接下來不管要怎麼處置自己和林叔都不難了。 在為林叔衝動過一次之後,就像是把感情都釋放完了似的;朵蘭引以為傲的冷靜理智不僅回歸了,還比以往更加堅定。當她一腳邁入走廊裡時,她竟也能控製住自己,沒有發出一絲驚呼——找到封蓮了。隻不過她的上半身正好被一口咬斷,消失在了黑暗裡。她剩餘的半截身體正被兩隻巨大的白色指尖捏著,從黑暗中浮出來,在半空中無聲地一搖一晃。石走廊上很乾淨,沒有血,也沒有體液,因為封蓮早就被抽乾了。林雋佑背對著朵蘭,衣袍顫抖得像風暴裡的湖麵,仿佛隨時都會摔倒;他聽見朵蘭的腳步聲回頭時,一張臉在黑夜裡白得嚇人。朵蘭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指,黑暗中傳出了一聲笑:“看,她好不容易逃得一命,又逃回來撞見我了。多諷刺,對吧?”原來封蓮被甩出去後昏了頭,把真實的半邊城堡誤認成鏡像城堡,隻想著要避過朵蘭,卻沒想到一點點爬進了同一隻墜靈手裡。“真是強烈得叫人驚訝的求生意誌呀。”帕皮特大師——現在朵蘭終於知道了它的名字——在徹底吞掉了封蓮以後,愉快地讚歎了一句。“其實我不喜歡吃人,不過這都是為了要毀屍滅跡。”就這樣,封蓮的第二條性命也無聲無息地消逝了。林雋佑一言不發,猛地轉身就走;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衝下了石梯,在朵蘭急急地拽住他的衣袖時,他一回頭,像夢遊一樣喃喃地說,“這都是我的錯……讓我去認罪吧。不管是什麼懲罰,我都接受。”“當然,”朵蘭柔聲安慰道,“林叔,你做得對。”隻是不能放你去做。她站在樓梯口,望著他下了樓,自己卻沒有動;蓋亞的撞擊一下比一下重,她的背上皮膚也寒寒地戰栗了起來,一回頭,朵蘭發現那一團幽黑已經不知何時貼上了自己的後背。身後的這處走廊比彆處更黑,濃黑吞噬了一切光線,隻是偶爾會閃過去一片隱約的慘白。帕皮特大師在那片幽黑中輕輕笑了一聲。“你怎麼不跟上去呢?”它近乎甜蜜地問道,“有人要過來了。”“你想吃墜靈,對不對?”朵蘭的聲音、雙手、腿腳全在微微發顫,石磚地麵不住搖晃。“跟著反抗軍一起作戰,你才有機會大量地吃墜靈,對不對?”“對。”“你說我能幫上忙,是因為我認為墜靈才是該清除掉的目標。我那晚對林叔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對。”“那,假如我沒有幫你忙的能力了呢?”朵蘭穩住差點尖銳起來的聲音,問道:“比方說,我們被天想曲驅逐了。”“那我下一餐隻好吃掉你……雖然他會不開心。”帕皮特大師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們兩個都要被處死,那就更好了。”朵蘭猛地打了個冷戰。為什麼會更好?她不知道,但是她不敢問——她不想讓自己殘存的這點勇氣如同冰雪般徹底融化。好像是為了逃走似的,當晚風吹來了模模糊糊的人聲時,她兩腳發軟地走到石牆邊;低頭一看,正好看見兩個人影一閃進了主樓。一定是指揮官派過來的人。她沒有時間,也沒有選擇了。“我明白了,”朵蘭擰過頭,卻猛地發現自己胳膊旁幾寸的地方,正伸過來了一片蒼白尖利的巨大指甲。她在半秒鐘後才壓住驚駭,連連後退,嘶啞地喊道:“你要乾什麼?我明白——你想要的,是一支討伐墜靈使的軍隊,是不是?我給你!”“你……怎麼給?”好像沒想到會被她發覺,那根手指輕輕收了回去。“我需要一點配合,”朵蘭喘著氣說,揚聲問道:“除了吸乾墜靈,你還有什麼彆的本事嗎?”“如果你知道吃掉你對我來說有多麼輕而易舉的話,你一定會敬佩我的自控力。”帕皮特大師笑著回應了她的激將法,“你想讓我乾什麼?”“你能不能讓他昏倒?”按理說墜靈是不能傷害宿主的,但朵蘭還是問了。結果並不出乎她的意料——“可以。”“那你跟我們去繪雷特廳,彆露麵。”朵蘭的聲音、雙手、腿腳全在微微發顫,“當我說 ‘林叔,你臉色看著很不好’的時候,你就叫他昏過去。”“為什麼?”“他不能認罪,”樓下的雜音忽然大了,朵蘭加快了語速:“他一懺悔,就真成罪人了,但他不是。我必須要讓村裡人意識到,他也是受害者!”“受害者……是受我的害?”“當然。”帕皮特大師低低笑了起來,同意了。朵蘭一刻也不敢耽誤,立即衝下樓去,正好趕上那二人抓住了林雋佑的胳膊;她忍住翻騰的怒意,跟他們一起回了繪雷特廳。所有人都正等在那兒。當朵蘭走入繪雷特廳、將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告知了指揮官與軍中所有墜靈使的時候,她仍然確信那中年墜靈使性命無虞。然而她沒有想到,幾乎她才一說完,格林就在她身後慢慢推開了門。 “我父親死了,”那張像女孩兒一樣的麵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在剛才。”父親——那是他的父親。朵蘭永遠忘不了格林的樣子:他看著她的眼睛裡沒有仇恨,卻有另一種令人發冷的東西。格林在人群中坐了下來,沉默得像一片影子。指揮官傑禮的麵色早已是一片鐵青了,但叫人疑惑的是,他居然陰沉地控製住了自己的脾氣,甚至沒有因為損失了一個墜靈使而動肝火;當他將林雋佑叫過來的時候,他看起來甚至很鎮定。朵蘭仔細看了看他,說不上來心裡為什麼會隱隱地覺得不安。她沒有讓林雋佑多說話。儘管這種說法叫人討厭,但朵蘭和帕皮特大師的第一次合作,雙方配合得天衣無縫。林雋佑隻要表個態就足夠了——在他果真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以後,朵蘭朝喬伊、酒袋子幾個人看了一眼,見他們過來扶起了林雋佑,隨即在心裡鬆了一口氣:伊靈頓人這張牌,目前還有效。現在,審判才真正地開始了。“你養一隻狗,也不能保證那狗從不咬人,何況是墜靈?”朵蘭很明白自己應該爭取的是誰,因此聲音聽起來很悲憤:“在座各位,誰的墜靈從來沒有造成過麻煩?迪卡利亞的墜靈,推了多少個人進河?莎樂美每天都迷惑士兵為它打架,傑禮大人也沒有懲罰過紀雪倫!”“我們的墜靈可沒有鬨出人命!”紀雪倫漲紅了臉抗議道,“你們真該看看那女人的樣子!”“林叔也沒有鬨出人命,”朵蘭沒有理會他,隻是重重看了一眼村人,希望他們能把這句話記住:“你們剛才不是還在等她來嗎?雖然她現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就是朵蘭的目的:她要把這件事定性成一個“意外”,一個有可能發生每個墜靈使身上的“意外”。“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襲擊格林的父親?封蓮去了哪?”羅曼丹壓著火氣問道。他的神色很不好看,沒有封蓮作為證人,他很難反駁朵蘭,更加難以取信於伊靈頓人——“他的命,是你拿走的!”“封蓮被一個貴族挑唆得要向她自己的村人滋事,難道我不該找她說幾句?”朵蘭這句話接得流暢自然,叫人感覺她闡述的全是事實:“我沒有襲擊格林的父親。他謹遵你的命令,沒有你在的時候不讓她與伊靈頓人接觸,我們雖然動了手,但戰鬥是公平的。”她猶豫了一瞬,飛快地瞥了一眼格林,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我沒有殺他的意思。”那中年墜靈使在她走後這麼久才咽氣,已經能夠說明問題。朵蘭等著羅曼丹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她好以此回擊;不料他沒有忙於反駁她的謊言。“封蓮人呢?你把她藏哪兒去了?”“我們戰鬥的時候,她因為害怕逃了。”封蓮是朵蘭說辭中最大的弱點,她儘量平靜地回應道:“蓮子姐膽子小,大家都知道。”這是事實,伊靈頓的席位中有人點了點頭。“封蓮告訴過我,林雋佑的墜靈陰森可怖,生性嗜好捕食墜靈使……”這不是羅曼丹第一次說起了,朵蘭立刻打斷了他:“蓮子姐的丈夫就是被貴族殺死的,她怎麼會和一個貴族推心置腹?”羅曼丹頓時又露出了被刺了一下似的神情來——抗辯的過程中,她大概說了不下數十次“貴族”。然而最終朵蘭發現,她的抗辯其實沒有意義。因為羅曼丹早就獲得了指揮官的支持:他在指揮官傑禮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灰發老人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這是天想曲有史以來第一起針對墜靈使的傷害,我們因此失去了一個能力如此卓越超群的年輕人。為了慰藉亡靈、以儆效尤,我認為林雋佑必須受到懲罰,”灰發老人頓了一頓,掃了一眼在場的十來個伊靈頓人,補了一句:“這是最公正的做法。”朵蘭沒有出聲。羅曼丹瞥了她一眼,緩慢地用他的貴族口音說道:“林雋佑沒有取人性命的意圖,所以我們也留他一命。我提議,為了軍中所有人的安全著想,將他佑驅逐出天想曲。”他望著伊靈頓村人,安撫似的說道:“這件事與諸位沒有牽連,諸位也不必承擔任何責任,這一點無需擔心。”朵蘭突然明白了。她早該想到的。加入天想曲的伊靈頓人,與以往參加反抗軍的人都不一樣,他們不僅彼此沾親帶故、聯係緊密;最重要的是,在傑禮之外,他們還有一個隱形首領。 這個隱形首領存在一日,這個團體就一日不會散。拿掉林雋佑,打散伊靈頓人的聯結,天想曲才能真正消化掉這些墜靈使,令他們為己所用——怪不得傑禮不夠憤怒,他高興還來不及!在這個貌似公正的裁決下,僅僅隻有幾個伊靈頓人出聲反對趕走林雋佑,甚至還有不知哪個蠢貨嘀咕了一句“正好,反正村長也想走”。“好,”朵蘭乾巴巴地擠出了這個字,一顆心越墜越深——她身後的退路上堵了一個帕皮特大師,她彆無選擇,隻能走第二步棋了。即使有人會因此流血喪命。“就讓一個貴族決定我們的去留吧。我隻懇求這位閣下,讓他能休息到蘇醒過來,再趕他走。”這句話當然激怒了傑禮,但是他接下來的怒斥,對她來說還不如一陣輕風有意義。“我覺得出於公平起見,她的懲罰應該讓格林決定。”羅曼丹站起身,儘管有意克製,依然無法擺脫他那種貴族式的輕盈的動作習慣。“畢竟,她殺死的是格林的父親。”朵蘭強迫自己轉過頭,對上了格林那雙深井一樣的眼睛。當少年開口的時候,所有人都愣住了。“她沒有殺死我父親。”他誰也不看,聲音平平的沒有起伏:“我父親在一對一的戰鬥中受了傷,後來缺乏救治而死。作為他的兒子,我認為隻有同樣在戰鬥中打敗她才公平。這個挑戰的日期,由我來決定。”羅曼丹豁然擰過頭——不光是他,眾人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同一件事。格林平靜地說:“阿芙洛狄忒已經是我的墜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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