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火把一直亮堂堂地燃著,不過朵蘭依然沒有認出封蓮。她一開始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具人體。那個身體被一層又一層的布袍裹得緊緊的,垂下了一顆埋在陰影裡的頭顱。露在火光下的部分儘是枯黑單薄的皺皮,乾巴巴地繃在骨架上;隻要掃上一眼,不管是誰都知道,這裹著布料的一把枯骨肯定早就全無生機了——直到它開口說話為止。“還、還有多遠……”那一個枯皺得分不清嘴唇與皮膚的下巴,竟然還能勉強開合。氣息嘶啞斷裂了,仿佛隨時都能消散在夜裡。即使貴族騎士長的死狀像烙印一樣燒在朵蘭的記憶裡,但她還是不敢相信,這一把能叫人噩夢連連的枯骨,就是那一個飽滿紅潤、眼淚說來就來的蓮子姐。一個模樣陌生的墜靈使一手舉著火把、一手夾住封蓮,腳步在側廊裡單調地敲起了一串串回音——朵蘭覺得自己以前好像從沒見過他;假如從他臉上抹掉四十年的疲憊艱苦,倒能看見幾分他年輕時五官端正的影子。“指揮官大人在繪雷特廳等著呢,”那中年男人答道,沒有低頭去看封蓮,不知是不是鼓不起勇氣。“你到的時候,所有人也都應該到了。”覆蓋著野草般枯發的頭顱又動了動,不知道這一次封蓮又說了什麼。中年男人歎了一口氣,低聲勸道:“你少說話,多存些力氣,等一會兒還要靠你指證他的罪行——”他下一句話還沒有說出口,猛地刹住了腳步,鞋底在石磚地上劃出了一道悶響。 朵蘭暗暗歎了一口氣。石磚地,他還有幾步就能從鏡像城堡的側廊走進庭院裡了,卻偏偏停在了石磚地上。“出來!”中年男人喝了一聲。朵蘭在心裡丈量了一下從這兒到繪雷特廳的距離,覺得應該沒有人聽得見這兒的響動以後,這才從石柱後慢慢走了出來。“你是誰?”隔著一張麵罩,那中年墜靈使沒有認出她。“給我。”朵蘭壓低了嗓音,指了指垂在他胳膊下的封蓮。她把聲音壓得再低,也掩不住少女特征;假如今夜真的搶走了封蓮,明天指揮官和羅曼丹就會知道是她乾的,但是她又有什麼辦法?羅曼丹一點兒餘地也沒有給她留——不,沒有給林叔留!他有意打發自己去找林叔,還說了一句“明早再來找我”,分明全是拖延時間的辦法;就在她和林叔、以及那隻恐怖的墜靈談話時,他已經悄悄找了指揮官,搶先一步將伊靈頓村的墜靈使全叫走了。朵蘭很清楚他為什麼要叫走村裡人。羅曼丹的矛頭是對準了林雋佑的;他必須先把林雋佑身邊的力量——那二十名墜靈使——爭奪過來,用真相嚇住他們,至少不能讓他們選擇站在自己曾經的村長一邊。幸虧羅曼丹沒有直接帶著封蓮去找指揮官。不想讓林叔陷入眾叛親離的境地裡,就絕不能讓村裡人見封蓮,更不能讓她開口指證。聽說她受傷了,和親眼見到她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是兩種概念;她必須維護林雋佑在村人心中的印象,這是他受眾人維護的基礎,不能有一點兒損傷。畢竟——林叔有什麼錯?他獨自承擔的痛苦難道還不夠嗎?“給我。”她加重語氣重複了一次。叫人煩躁的是,這個墜靈使卻偏偏有幾分硬脾氣。“你和那個魔鬼是什麼關係?想替他滅口?”他皺起眉頭,粗糙的皮膚在火把下閃著汗光,“看來我得把你也一塊兒送到指揮官大人麵前了。”魔鬼,朵蘭在後槽牙上嚼著這兩個字,想扇他一巴掌。有多少是因為想維護林雋佑,又有多少是因為他尖刻的正確,她也分不清楚。“我不會殺她,我會保護她。”她忍著怒氣說,“給我!”“朵,朵蘭。”偏偏在這時,封蓮枯黑的臉稍稍轉了一下,“是……你。”真是越來越糟糕了。朵蘭已經不去想明天怎麼辦了,她放棄了壓低嗓音的努力,對封蓮輕聲喝道:“你真要向他們指證林叔嗎?你明知道林叔根本不想傷害你,他控製不了那隻墜靈,他自己也是受害者。這隻是一場不幸!你跟我走,我來保證你的安全——”那張枯黑的臉一動沒動,什麼也沒有說。“她也是你們村子裡的人?”中年墜靈使盯緊朵蘭,似乎正在暗暗衡量她的能力,他的反應倒是很快:“這件事,就讓指揮官大人裁決吧。你如果相信那……林雋佑是無辜的,就跟我一起去見他,把事情解釋清楚。封蓮姑娘沒死,他也許不必抵命,隻要讓我們殺掉他的墜靈就行了。如果全是那隻墜靈的錯,這辦法不是更好嗎?”道理都對,但他若見過那隻墜靈,就講不出這樣天真的夢話了。在林雋佑看來,彆說落個重傷,恐怕用他性命除掉那墜靈他也願意。但是朵蘭不願意。他對那墜靈完全沒有一點兒控製力,根本不能強製它遭受眾人攻擊;更何況它遠遠比天想曲中任何一隻墜靈都更可怕——用不著親自試,隻要掃一眼就知道了。據說封蓮的墜靈,在消失之前甚至都沒能掙紮反抗。很快,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發現,解決它的最好辦法就是殺掉林雋佑,然後在墜靈受到重創時下手。朵蘭覺得自己偽裝出的猶豫已經夠久了,便抬起了頭:“你……真的能保證林叔安全嗎?”“我可以儘力說情,”那中年人謹慎地說,“如果他確實無辜的話。”朵蘭看了看二人來的方向,聲氣越來越軟弱了。“蓮子姐一直在鏡像城堡裡?”中年人點了點頭。怪不得格林說那兒也住著普通人——原來就是封蓮。“她都說了什麼?”“她直到今天才能開口說話,說不出幾個字,”那中年人微微放鬆了些,或許一個願意講道理的人總是很難叫人心生警惕。“我隻聽說,林雋佑驅使墜靈襲擊了她,她其實已經死了一次。她的墜靈在自己死亡之前將她複生了,她趁機逃出來,卻掉進河裡,又被迪卡利亞撈了起來……”“複生?”朵蘭真正吃驚了,掃了一眼枯骨般的封蓮,“她的墜靈能使死人複活?”枯黑麵皮抽了一下,仿佛感覺到了她蘊含在字詞間的質問。封蓮的丈夫為了保護她,死在了遭遇貴族時的那一夜戰鬥中,再也沒能活過來。是因為複生的條件要求太苛刻嗎?還是因為她一直積攢著墜靈的能量,不願意用在彆人身上? 那中年人誤會了朵蘭的驚訝:“是,可惜她的墜靈已經死了。”“我明白了。”朵蘭點點頭,“我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訴指揮官大人。隻要不傷害林叔,我願意配合你們。”說罷,她一轉身走向繪雷特廳的方向;走了幾步,見身後沒有傳來腳步聲,朵蘭停下腳,摘下麵罩。“怎麼了?不是要去見指揮官大人嗎?”封蓮微微抽動了一下肢體,但那中年人沒有留意;他有幾分審慎地看了她的麵龐一眼,猶豫了幾秒,終於邁步跟了上來。在他的腳步離開側廊石階那一刻,蓋亞卷著土浪撲出地麵,衝天直起的泥土登時吞沒了他的身影;那支火把“啪”地一聲掉在地上,轉眼被塵土擊滅了,庭院裡頓時陷入一片幽暗,滾滾塵煙的影子遮蔽了半空的月光。他不認識朵蘭,也不知道蓋亞的能力特點;不過她並沒有奢望能夠因此一擊得手。他的半個身子都已經被蓋亞砸進了地麵裡,腳下巨大的土坑仍像是有生命一樣不斷向大地深處坍塌,近乎貪婪地打算吞吃掉他;但中年男人仍勉強穩住了身子,甚至還在一點點向上掙紮——在朵蘭飛奔而來的時候,他同時叫出了他的墜靈。朵蘭甚至沒能看清他的墜靈模樣,眼前已猛地一黑,想後退時卻來不及了。她身後的天光迅速縮成一條細線;一聲悶響,煙塵、月光、城堡剪影一齊化作了黑暗,耳邊風聲以及蓋亞憤怒的撞擊聲,也突如其來地被掐滅了。她被什麼東西給關在了裡頭。想把她抓去指揮官麵前,這倒是一個很合適的墜靈;朵蘭一邊想,一邊從腰間抽出短刀,狠命紮進腳下堅韌的黑暗。刀尖陷進去一點兒就紮不動了,那墜靈顫抖了幾下,卻沒有重新打開。地麵重重一震,她控製不住地滾了幾圈,感覺自己正隨著墜靈一路跌跌撞撞地摔下去——蓋亞想必擴大了地麵塌陷的範圍,把他們一起連人帶墜靈都拽進了土地裡;然而即使與宿主一塊兒滾進了地洞,包住她的墜靈仍舊始終不張口。更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沒被衣服包住的皮膚,在碰過幾次墜靈內部以後,就漸漸光滑堅硬了起來,涼涼地不像人皮。“蓋亞,”朵蘭叫了一聲,暗暗希望它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聲音,“彆拽它了,把你的靈石吐出來一顆!”話音一落,她又“咚”一下撞上了墜靈內部;她忍著鼻間劇痛一摸自己的臉,卻再沒有那種涼硬的觸感了——因為她的手指也失去了皮膚的觸覺。“快!”朵蘭張開僵硬的下巴,吼聲回蕩在黑暗裡。如果蓋亞聽得見她的話,那麼一定已經吐出靈石了。怎麼還沒有動靜?這隻墜靈不動心嗎?黑暗裡的每一秒都又重又長。在她以為永遠也見不著光亮的時候,夜晚微弱的天光忽然在前方細細地張開了一條縫。風、土、叫聲,頓時一起湧了進來;那中年墜靈使正喝令他的墜靈閉上嘴——但蓋亞的速度更快,一轉眼間,大量泥土石塊已經被卷進內部、卡住了那一條細縫。朵蘭忙一矮腰,剛剛抱住頭趴下來,一股裹著狂怒的泥沙風暴就已經從她頭上呼嘯而過,轟開了包住她的墜靈。朵蘭跌在了溫暖而散發著腥氣的土壤裡,一顆心終於落了回來。庭院全毀了。在最初擊飛那墜靈使和封蓮的一次襲擊中,一邊側廊就已經被打成了碎石塊;土地上陷下去了數個大大小小的深坑,幽黑得看不見底。那隻墜靈因一時疏忽,被蓋亞深深拉進了地下,此時雖仍然在不斷顫抖反抗,卻怎麼也掙紮不出來——蓋亞在大地中的力量,幾乎是壓倒性的無人能及。它露在土外的半扇貝殼大張著,朵蘭半走半爬地接近它時才發現,原來那貝殼中還有半個小小人形,如同生著一雙太大翅膀的蝴蝶。餘光中,她的手腕皮膚仍閃爍著潤澤的珍珠色澤。“你……你為什麼……”那中年人伏在地上,話說到一半就變成了喘息。當朵蘭抬眼見他胸口染透了血的時候,不由吃了一驚。她頭一次與墜靈使交戰,腦子裡的記憶儘是一片混亂,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受的傷;她幾步走向那中年墜靈使,看了一遍他胸口傷勢,舉起一隻胳膊。一片硬硬的珍珠白,從手腕一路延伸到原本呈淡粉色的指甲尖,在月光裡微微泛起珠寶特有的彩芒。她的下頜皮膚也有些發硬,但是總算比手腕情況輕多了。“你打算殺了我。”她語氣平穩地陳述道。“不……可以解、解……”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咳嗽打斷了。或許他是想說,他可以解除?“好,那我們就扯平了,我也沒打算殺你。”朵蘭一點頭,放下手腕。“你的傷不輕,但隻要能及時止血,就不會危及性命。我帶蓮子姐一走,馬上會叫人來找你。”那墜靈使倚在石階上,半垂著頭,隻掀起一雙眼睛打量她。他出身顯然很低,在多年的困苦中皮膚輪廓早就漸漸鬆弛、沉滯了,好像浸透了疲憊;他的眉眼五官倒還隱約有些端正英俊的影子,隻是不知怎麼叫朵蘭感覺有點兒眼熟。“哈,”這男人笑了一聲,“祝……祝你好運。”朵蘭一怔,猛地意識到了不對——借著昏暗月光急急找了一圈,她這才發現封蓮竟趁亂不見了。她呆立在原地幾秒,緊緊皺起了眉毛。原來封蓮還能跑?但不管怎麼說,她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前往繪雷特廳,就算她體內還有一絲絲逃跑的力氣,也支撐不了那麼遠的一段路。那中年墜靈使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望著麵前少女表情遊移不定了一會兒;她一向堅韌的神色,最終定格在一股隱隱的怒氣上。“她逃回鏡像城堡了吧,”朵蘭聲音沒有波動地說。“這裡離大門太遠,她隻能回那兒去。”中年男人沒出聲。他的胸腹像被千斤大錘砸過一樣,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還剩下幾根骨頭完好。“我明明說過,我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朵蘭像啐了一口似的吐出這句話,轉頭朝她的墜靈喊了一聲“拖住它,等我吩咐!”,隨即匆匆從他身邊跑過,一頭衝進了鏡像城堡。中年男人呼了一口氣,朝另一邊的真正主樓看了一眼。他們的戰鬥其實隻花了不到十分鐘,似乎還沒能引起指揮官大人與羅曼丹的懷疑;但是他估計要不了多一會兒,他們就該派人出來找他和封蓮了。無論是他,還是封蓮,應該都能堅持到那個時候……風吹開了籠紗般的雲霧,泄露一地銀白。在這樣一個原本不該安靜的時候,天地間卻靜謐極了,好像是為了接下來那一串輕輕的腳步而掃除了雜音。中年男人抬起眼皮,目光頓時一亮——從真正的主樓那邊,有人過來了。那個瘦小身影一瞧清楚,立刻幾步跑出了側廊;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庭院中央仍僵持在土地裡的兩隻墜靈,繞了個圈,撲到了中年男人的身邊。“怎、怎麼會這樣……”他的聲音直發顫,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血。“爸爸,你……你……”“去叫人,”中年男人喘息著擠出了幾個字。“去、去繪雷特廳……我失了很多血……快去,孩子。”那張像女孩子一樣清秀漂亮的小臉上,此刻全是一片雪白的驚惶害怕;待父親話音一落,格林騰地跳了起來,叫了一聲“我這就去!”,轉頭就朝主樓的方向衝了出去。直到格林一口氣跑過側廊、拐進黑漆漆的主樓一樓時,他後背上才突然炸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猛地刹住了腳步——說到底,人也是動物,還沒有完全失去對於危險的直覺。剛才的主樓裡明明還亮著燭火,現在卻全黑了。一個輕快柔膩的聲音,不知正身處於這片黑暗中的何方,正低低地哼唱著曲子,像是一個龐大的東西有意放輕了嗓門。格林以前從沒聽過這樣的曲子,他以後也不想再聽見一次了。曲調柔和地回蕩在一樓的牆壁之間,還夾雜著“沙沙”的古怪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格林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總算模模糊糊地看見了那個沙沙聲的來源。一個細長條兒、裹著一層層布的東西,正一下一下地從地板上劃過去;在格林被嚇得汗毛都立了起來時,突然明白它是正不知被什麼給拖著往前走。他緊盯著那個與人一樣長的影子被慢慢拉上了樓梯,離他越來越遠——一個人頭大小的圓東西,不斷地被台階顛起來、又落下去,給那個古怪陰森的調子又加上了“咚咚”的撞擊聲。格林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樣,渾身僵硬,沒有一塊肌肉能動。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直到曲調聲終於徹底消失、火光也逐漸重新亮起的時候,他才突然一個激靈,想起受傷的父親還在等,自己應該趕快去叫人了。朝繪雷特廳的方向匆匆走了幾步,格林漸漸慢下了腳。他被心中忽然浮起的念頭越抓越緊,在恐慌中試著掙紮了無數次,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他想起了庭院中央的墜靈。它在月光下雪白耀眼,美得叫人魂牽神繞。父親的血卻是漆黑的,一點點沉浸在黑夜與土地裡,好像也與那墜靈漸漸沒有了關係。貴族家的墜靈,就是這樣一代代父子相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