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第7章 不用你為我好(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540 字 4天前

傑禮怎麼就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叫了她的名字?假如他能晚一會兒,哪怕隻有幾秒鐘也好啊!朵蘭飛快地瞥了一眼林雋佑,見他緊緊抿著發白的嘴唇,在長發的陰影中垂下了麵孔,她隻能暗暗盼望自己剛才錯過的不是唯一一個機會——林叔到底怎麼了?這是近兩個月以來,林叔第一次流露出那樣的痛苦,也是第一次有對她吐露心事的意思;傑禮卻不早不晚,簡直像踩著點兒一樣把他們的對話給打斷了。這個大熊一樣的老人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剛才在私下交談;見朵蘭好幾秒沒吭聲,指揮官不由瞪著她問道:“你傻乎乎地愣著乾什麼?你有什麼話要問?”朵蘭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她剛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雋佑身上,如今一回過神來,連她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吃驚——朵蘭一向非常以自己的冷靜自製為榮,而剛才她卻沉浸在沮喪與激動裡,竟把周圍一切都擋在了心神之外。我怎麼會這麼大意?而且,話題怎麼突然跳到獠國去了?她滿肚子疑問,卻一個也不能問出口。這是她第一次參與這種等級的軍事會議,她絕對不能容許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表現得像個傻子一樣;更不能讓指揮官認為,她隻是一個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的小姑娘——她見過不少墜靈使,地位隻不過是一個威力大點的武器罷了。“我明白了,”朵蘭謹慎地說道,迅速朝比利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像是聽見了她的想法似的,比利立即轉頭問道:“大人,我聽說獠國境內的屏障山脈非常險峻,連當地人都不敢深入。雖然這幾位朋友聲稱那裡有桐源帝國舊時代留下的軍火庫,但是僅憑著這幾張地圖,我們就貿然把墜靈使送過去……會不會太冒險了?”彆看他生得粗粗矮矮,卻機敏得與外表極不相符。朵蘭在心裡鬆了口氣,甚至來不及為“軍火庫”一詞而感到驚訝,忙立起耳朵,不肯放過接下來的任何一句話——與此同時,她仍然緊緊抓著林雋佑的手腕,就像生怕他隨時走人一樣。“笑話,你把墜靈使當成什麼了?”指揮官當即抬高了他本就嘹亮的嗓門,震得人耳朵都直發麻:“我們敢與教廷審判團一戰,卻不敢麵對幾棵樹嗎!”“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比利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了幾分惶恐。“傑禮大人,您這一位部下說得不錯。”那個像商鋪老板似的東方人,轉過一張扁圓臉笑道:“從軍火庫建成以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山林中的路線、地形也許早就和地圖上標示的不一樣了。再說,這個軍火庫雖然始終沒有派上用場,多年來一直荒廢著,但名義上,它畢竟是帝國為抵抗異族出資修建的基地之一,從今天的情勢來看,它於情於理都應該屬於獠國。天想曲若要把軍火庫裡的靈石、武器拿出來,還是必須謹慎小心,避人耳目為上。”“這個我自然知道!”傑禮一揮手,看了一眼朵蘭,“我要派出去的人,正好對屏障山脈有點兒了解。比利,你也在那些大山裡頭轉悠過,跟著一起去吧!”比利低下頭應了一聲“是”。這一次的行動涉及大量靈石和軍資,自然不可能由一個少女和一個千夫長帶頭;事實上,朵蘭能夠參加進來完全是因為她的墜靈——蓋亞在土地中遊一圈,就能知道附近有沒有軍火庫了。現在看來,指揮官大概早就知道了這一次的會議內容,才提前把他們兩個叫來的吧?敲定了領隊人選以後,傑禮坐了下來,轉頭朝那東方人又確認了一遍:“你說過,在軍火庫裡的那一批靈石……足夠供應一百名墜靈使戰鬥一年的?”“據資料記載,是的。”“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們想要多少。”傑禮沉下嗓子問道。“我們一塊靈石也不要。”圓臉東方人笑道,“我們缺的不是靈石。”這答案並不算多麼出乎意料。“那你們缺的是什麼?”“一個身在神聖聯盟的朋友。”他笑眯眯地說。指揮官咂了咂嘴,慢慢地說:“有時候,朋友可是很昂貴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很昂貴。”說罷,那東方人將木箱推到指揮官麵前。隨著他這一探身,絲綢領子上的團紋刺繡頓時泛起了亮光。傑禮靠在高背椅子上,注視著麵前的木箱,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扶手,半晌沒有出聲。這個身材龐大的老人在敲擊聲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眼看了一圈與會眾人,轉頭對那東方人道:“時候不早了,讓我招待你們一頓晚飯吧。”在眾人的注視下頓了頓,他才笑道:“……作為我們友誼的開始。”晚宴很豐盛。由於賓客們來自桐源帝國,天想曲軍中的廚子們也摸索著做出了不少頗具東方風味的菜肴;可惜的是,朵蘭連它們是什麼滋味也沒有嘗出來,因為她時刻注意著林雋佑,眼睛都不敢挪開,生怕他會抓住任何一個機會開口請辭。林雋佑整晚都沉默得像一條影子。在被特意拽得十分漫長的晚宴終於結束以後,那些謙和有禮的東方人們——至今朵蘭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不顧傑禮的挽留,在夜色中離開了歎息河。不過他們總算接受了天想曲的護送侍衛;畢竟,如果他們身份真是朵蘭猜想的那樣,他們可承受不起落進神聖聯盟手裡的風險。送彆了客人以後,朵蘭一聲不吭地跟著林雋佑回到了他的寢閣樓下。白月光落在黑色大地上,隱隱地勾出了半個城堡的線條;蓋亞深深地遊在二人腳下,晃得他們身邊的草叢沙沙作響。“回去。”林雋佑輕聲喝道。朵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彆跟著我回屋,不像話!”林雋佑似乎想要嚴厲起來——隻是他聲氣虛弱,又不習慣對朵蘭發脾氣,這句話聽著反而有些無力嘶啞。“我又不傻,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肯定走得影子都沒了。”自從那一夜戰鬥後,林雋佑一日比一日消瘦,仿佛不堪重負、馬上要被耗儘了一般;月光映白了他的側臉,叫他的五官看起來如同一幅水墨畫,陌生得像另外一個人。他抿著嘴唇,望著她沒出聲——竟然默認了。“你真是這麼打算的?”即使是一向很少動情緒的朵蘭,也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嗓子被什麼堵住了。這一次,哭腔並沒有經過她的允許,就浮現在了聲調裡:“林叔,我簡直快要不認識你了!”這句話不知怎麼,觸動了林雋佑——他渾身一顫,低聲道:“我……我也快要不認識我自己了。”“你是什麼意思?”清瘦男人隻是搖了搖頭,又不肯說話了。“林叔,我原本以為你來天想曲,是為了打聽阿魚的下落,在知道他——在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以後,你又不願意參戰,所以才想走的。”哽咽感得到了控製,終於從朵蘭的喉間消失了。她朝他走近了一步,二人吐出的呼吸,化作夜色中糾纏的一團白霧。“現在我倒覺得,好像沒有這麼簡單了。林叔,你告訴我,”她仰起頭,望著林雋佑泛青的下巴:“你到底有什麼苦衷?”“我……”林雋佑咽了一下嗓子,喉結動了動。他挪開了目光,好像不願意與朵蘭對視——夜色裡,她的雙眸像清泉一樣閃爍著淙淙水光。“我……始終忘不了那個死去的士兵。在聽說阿魚……以後,我就更沒有睡過多少覺了。每一個夜裡,我都隻能坐在窗邊,等著天空泛白。”“你覺得,離開天想曲,離開我,離開大家,你就會好受嗎?”“我並不想拋下你——”林雋佑迫切地否認了一句後,歪頭看著她,眼神仍然像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小姑娘時那樣溫柔。他似乎想揉一揉朵蘭的頭發,抬起手,卻又放下了。“但是,離開你是為了你好。”這怎麼會是為了我?“我不想聽這種話。我不用你為了我好。”朵蘭抓住他的衣服,低聲道:“林叔,參加反抗軍並不意味著你就要無休止地殺人。你想過沒有,為什麼我們會與那些貴族對抗?他們是怎麼成為侯爵、伯爵、夫人、教皇的?他們又是從哪裡得到的力量,讓他們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明明隻是和我們一樣,毫不特彆的人類。”林雋佑慢慢地低下頭,對上了她的目光,瞳孔像是兩點漆星。朵蘭頭一次感到,自己真正抓住了他的注意力。“答案很簡單,是因為墜靈啊。”她一邊打量著林雋佑,一邊繼續說道:“我們不必殺很多人,我們隻要殺掉他們的墜靈,就等於剝奪了他們的一切。假如這些貴族連一隻墜靈都剩不下了,也就掀不起任何動蕩殺戮了。”墜靈形態太古怪了,很難叫人把它們看作生命,反而更像是幽靈、妖魔一樣的東西;而它們也正像妖魔一樣,成了這個亂世的源頭——朵蘭想用這個說法來減輕林叔的負罪感,同時卻也覺得這個說法不無道理。從林雋佑的神色來看,她的話確實起了效果。“隻除掉墜靈……也許這確實是一個辦法。”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但神情輕了。“可是,你不是很喜歡蓋亞嗎?”“我是很喜歡它。不過,這並不代表我認為這個世界需要墜靈。”朵蘭的目光在他臉上搜索一會兒,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說道:“也許在清除墜靈的過程中,會有人死亡……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最終得到一個清淨世界。林叔,反抗軍是在拯救世人。”林雋佑輕輕搖搖頭,不過沒有苦笑,也沒有歎息。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該回去睡覺了……讓我仔細考慮一下。”見她剛要張口,他又說道:“我答應你,在你回來之前,我哪兒也不去。”“真的?”朵蘭頓時露出了笑意。林雋佑沒有回答,隻是在她額頭上抹了一下。這個小小的儀式,頓時給了朵蘭很大的安全感。不過當他正要放下手時,他卻忽然一擰眉頭,控製不住似的倒抽了一口涼氣——“怎麼了?”朵蘭見他不得不一點點低下手臂,急忙問道:“你胳膊受傷了?”“我昨天去照料軍馬時,一匹大個兒忽然發起脾氣,把我撞倒了,差點兒踩斷了骨頭。”林雋佑安慰她道:“彆擔心,我找軍醫看過,很快就會好的。你回去吧。”朵蘭皺著眉毛點點頭。她額頭上好像還殘留著被手指滑過的觸感,但是剛才那股放鬆卻消失了。她很快就要出發前往獠國了,她必須得和喬伊他們通通氣,囑咐他們千萬不能放林叔走才行。除了墜靈使之外,朵蘭還打算去拜訪一下封蓮,以及那些總是和她聚成一團的幾個人;必要時刻,恐怕還得靠他們拖住林叔的腳步才行——這些人,總算是能派上一點用場了。沒有墜靈、沒有軍銜的人,也沒有住進城堡的資格。伊靈頓人已經受到了不少特殊照顧,朵蘭穿過一片片簡陋帳篷,在一排農舍裡找到了自己的村人;當她敲門的時候,她顯然把裡頭的人給嚇了一跳。“是誰?”一個女性嗓音,警惕地喊道:“我們都要睡了,有話明天再說!”應該是在防軍中的大兵。朵蘭望著腳邊漆黑的門縫,答道:“是我,朵蘭。是盧爾姐姐嗎?”伴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起來,有人點亮了蠟燭,火光從門縫裡投了出來。當腳步聲走近門後時,木門被吱嘎一聲拉開了,露出了盧爾的一張瘦長臉。她高高的顴骨在蠟燭下亮著一塊黃色光斑:“是你?你怎麼來了?”“有個事情要和你們說。”朵蘭抵住門,邁步走進了屋裡。這間農舍占地不小,村子裡幾個年齡相仿的姑娘媳婦們一起住了進來,倒是省了朵蘭幾趟路。自從加入天想曲以來,她還是頭一次走進村裡人的居所;相比墜靈使的條件而言,這兒實在算不得舒適——沿著牆壁鋪開的稻草堆上,擠擠挨挨地鋪著幾條臟得發黑油亮的氈毛毯,幾個村人正睡意惺忪坐起身,頭發裡還夾雜著稻草。“你要說什麼事情?”封蓮拍了拍衣服,吊起眼睛問道。她還是一樣,看著紅紅腫腫的。在確定自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後,朵蘭的目光在屋子裡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輕聲道:“林叔可能要離開天想曲了。”這句話像投進池塘裡的石子,在空氣裡起震蕩了一層層看不見的漣漪。雖然喬伊他們也很尊敬林叔,但要說除了朵蘭之外,誰最不願意讓林雋佑走,恐怕隻有眼前這些人了。她們沒有墜靈,在天想曲中受到的一切照顧,都是因為林雋佑的堅持。曾經同住一村,融洽無間的人們,在有了墜靈以後,也開始逐漸形成了一條涇渭分明的分水嶺;比如朵蘭,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們的住所在哪裡。“林叔那麼惦記你們,你們的話在他心中是很有分量的。我馬上就要走了,隻好把這件事拜托給你們了。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希望能看見他。”朵蘭聲氣柔和地說完,朝眾人笑了一笑。隱藏在最後那一句話中的威脅,隻有她自己才清楚。不管從前的分歧是什麼,好在這一次,這些村人們與朵蘭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當然,來自她們的一點兒冷嘲熱諷是少不了的,但是當朵蘭從這間農舍裡走出來的時候,她心裡已經安穩多了——因為林叔最不知道怎樣拒絕“弱者”的要求了。在白霧般迷蒙的月光下,她朝城堡的方向走了回去。走著走著,朵蘭猛地停下了腳。一陣一陣的夜風,從她絲薄的裙子裡吹蕩過去,涼涼地激起了她身上一片片雞皮疙瘩。蓋亞一動不動地停在她的腳邊,好像也感覺到了主人的心情;黑夜裡,她仿佛能聽見自己一瞬間激烈響起的心跳聲。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那間農舍,又看了看前方的城堡。朵蘭不明白,她怎麼會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會不會是她多想了?越往深處想,她就越害怕——這種感覺,對她來說是很稀有的。也不知道是夜風,還是那一個冰涼的念頭,叫她渾身都微微戰栗了起來。朵蘭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跑向了夜色中綿延的城牆,每一步都仿佛即將跌倒。蓋亞跟著她的腳步,一路遊向了石塔樓下才停住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它才又一次見到了朵蘭——她似乎一夜沒有睡好,在清晨的陽光裡,一張麵容像是被籠在陰影裡的石塊。在與另外兩名墜靈使彙合以後,他們帶著兩百名士兵和幾十輛空空蕩蕩的載貨馬車,朝獠國的方向出發了。她並不知道,這一次屏障山脈之行將徹底掀翻這個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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