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一口,行不?”伴著踢踢噠噠的馬蹄聲,一個有氣無力、老嫗一般的聲音,從艾達頭頂傳了下來。艾達感覺到一個暖烘烘的毛嘴搭在自己額頭上,正一咂一咂地搔得她皮膚發癢;她忍不住鬆開一隻握住韁繩的手,在那隻尖嘴上打了一下:“你彆想了。”要是放在三天以前,白狐狸立馬就要嚎啕起來。除了哭之外,它還會耍賴、揪艾達的頭發、打滾、咬馬腿……不過艾達已經鐵了心,任它怎麼鬨也不鬆口。一連過了這麼長時間沒有貓葉子的清淨生活,百九終於蔫了,連說話都得積蓄上老半天的力氣。“跟了你們梅索科家一千年,你祖祖輩輩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過了一會兒,白狐狸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還真有些想你爹那個小子了。”艾達直直盯著遠方暮色下連綿高聳的群山,仿佛沒有聽見。梅索科家……這幾個字,她已經好久沒有聽過了,以至於如今竟覺得它有幾分陌生。老伯爵的死,就像是帶走了家族的最後一絲榮光,也帶走了人們對她家的所有記憶——當集英嶺一戰結束、反抗軍撤逃以後,這個地方看上去已經與曾經的自由之城毫無關係了。倒塌殘破的城牆上,立起了一麵迎風招展的教廷旗幟;隨著騎士的進進出出,馬背上飄揚著的黑色帆船、荊棘纏繞的心、人立的野熊……在這一麵麵家徽之中,唯獨少了梅索科的白色獠牙。在安頓好了門羅以後,艾達坐在遙遙的城外,望著陌生的集英嶺,茫然地呆坐了半日。這座城,包括它周邊的領地,已經徹底變成了教廷的囊中之物;而造成這一切的那個人,又被她親手放走了。她原本想順著反抗軍追上去,沒想到天想曲在教廷審判團的追擊下,潰亂成了一小股一小股四散而逃;亂轉了兩日,艾達不但沒有打聽到羅曼丹的去向,還差點被教廷騎士們認出來。躲過教廷審判團後,艾達怔怔忡忡地騎馬上了路——百九似乎還能從林魚青走過的地方隱約辨彆出他的氣味。她想,如果能找到林魚青,那就一起同行;找不到,就信馬由韁地走,走到哪兒算哪兒吧。“你說,你爹都同意我吃葉子了,你怎麼不聽他的話?他可是個好孩子。”當艾達聽見從自己頭頂上又傳下來這麼一句話時,她的臉頓時僵了下來。“你都學會拿父親做借口了。”她冷著聲音說道:“我再從你嘴裡聽見一句貓葉子,我就把剩下這一點泡進馬尿裡。”自從離開了集英嶺附近的山林以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一片貓葉子,隻有身上這一點以備不測的分量,因此這一句威脅往往特彆有效。不料今日百九竟破罐子破摔了,尖尖一嗓子叫道:“我不說你也不給呀!告訴你,爺爺不乾了,那個小子的氣味,你自己去聞吧!”艾達軟硬不吃:“不乾了就滾蛋,去找一棵樹附身!”“我又不能——”“我不管,反正你也就會吃貓葉子,要你有什麼用?”“沒良心!”百九氣得四爪直顫,一起身鑽進艾達腰間的靈器;不知是不是因為一段時間沒吃貓葉子,它身手竟然靈活了些,一下就鑽了進去,還扔下一句話:“爺爺不罩著你了!”“我用你呀!”艾達反唇相譏了一句,卻不知道從哪兒冒起了淚意。她一邊暗恨自己丟人,一邊無聲地在馬背上抹了一會兒眼睛,等平複了心緒以後,再一抬頭,她忙勒停了馬。不知不覺地,夕陽已經快沉下山去了。這一路走來,越走越陌生,艾達不熟悉地形,不敢在夜間趕路。她牽著那匹漂亮的棕色小母馬飲了水,喂了一把野漿果,手心被它舔得發癢,倒忍不住咯咯笑了幾聲。將馬拴在一棵樹上以後,艾達手腳靈活地上了樹。她從戰場上撿了一把刀,不知是誰的血把刀柄都浸黑了;艾達將它掛在身邊的樹枝上,確保自己一伸手就能夠著。任誰現在看見她,也不會相信她曾經是一個貴族小姐。穿著門羅給她改小的一條農婦褲子,艾達的淺黃頭發結成了塊,淩亂地甩在腦後。她皮膚粗糙了,雙手指甲裡也總是帶著泥,不管她怎麼摳,第二天還是會積下一層。她琢磨出了怎麼揮刀砍得快,也學會了如何在樹上睡覺。在斑駁搖曳的枝葉影子裡,艾達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裝著百九的靈器抱在了懷裡。當銀月光順著一層一層的樹葉傾灑下來時,艾達早已經睡熟了,均勻的呼吸聲化在了風裡。她胳膊底下的靈器微微一亮,悄無聲息地鑽出了一條白影子;那影子用鼻子頂開艾達的外衣,從裡麵慢慢拽下了一隻皮兜子。以往百九顧忌著艾達,想了好幾次也沒敢偷。不過既然今天倆人鬨翻了,它倒像卸下一個擔子,乾脆一口將皮兜子撕成兩半,貓葉子頓時灑了出來——百九一看,又高興又失望地歎了口氣:“才這麼點兒……”它將尖嘴埋進已經半乾了的葉子裡,眼睛一眯,渾身白毛舒服地炸成一團,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白毛狐狸一抽一抽的聲氣,被樹葉搖晃時的沙沙聲掩蓋住了。一陣風吹濃了夜色,拴在樹下的馬忽然不安地踢了踢蹄子,從鼻子裡噴出一聲長氣。百九吃完貓葉子,正當它迷迷糊糊、搖搖晃晃地打算爬回艾達腰間時,她猛地一下翻身坐了起來。白毛狐狸頓時磕磕巴巴起來:“喲,你醒、醒了……”艾達一把按住它的尖嘴,借著透下來的亮,掃了一眼它皮毛上的碎葉子,竟然什麼也沒說。“唔?”百九嘴巴被握住了,隻能發出這麼一聲。“噓,”艾達沒有鬆手,另一隻手悄悄摸向掛在樹枝上的刀。她渾身都緊繃起來,握住刀柄,靜靜地側過耳朵聽著夜色。百九抖了抖軟塌塌、立不起來的耳朵。過了好一會兒,它終於在混沌麻木的五感中分辨出了一點兒模模糊糊的雜音,好像是什麼人的腳步聲,正逐漸從後方林子裡走近。隨著那一串串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艾達從枝葉間探出目光。月光點亮了她的鼻尖,也染白了那一群剛剛從林子裡露頭的人。遠處的人影三五成群地走近了,殘破皮甲在月光下黑沉沉地,因為浸透了血不再反光。武器和傷腿一起拖在地上,劃出拖遝的沙沙聲;他們一邊走,一邊喘息,一邊四下張望,倉皇疲憊仿佛已經化成一股氣味,遠遠就能讓人感覺到。與教廷審判團一戰已經過去好些日子了,艾達沒有想到,在遠離集英嶺的荒野裡,她竟又看見了潰逃的反抗軍——儘管隻有十幾個人。“咱們這是逃到哪兒來了?”夜風吹來了低低的問話聲。過了片刻,才有人回罵了一句:“狗娘養的,誰知道?”“繞了這麼遠,也有好久沒看見審判團了。咱們歇歇吧,伍薩快要堅持不住了。”又一個聲音說道。那人話音一落,樹下頓時傳來了一道噴氣聲;艾達的心臟一縮,剛暗暗叫了一聲“糟了”,隻聽不遠處果然有人叫道:“那兒有一匹馬!”紛紛遝遝的腳步聲立即響了起來,三四個男人舉著武器和火把靠近了,在附近搜了幾圈,卻不見馬主人。一個動作靈活的瘦小男人走到樹下,伸手摸了摸馬頸笑道:“大夥身上都帶傷,一匹馬,給誰騎呀?還不如殺了吃肉,咱們都好久沒開葷了!”艾達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到他臉上去,又不敢引起這些殘兵敗將的注意,隻好一動不動地等待著機會。“這馬還是栓上的,怎麼人沒了?”另一個男人沒有搭理那個小個子,拽了拽繩子,皺起眉頭。他想了想,抬頭往樹上看去——隻是艾達早縮了回去,他看了一會兒,又收回了目光。“管他呢!就算這兒有危險,咱們牽上馬就走,還能怎麼地?”這一群人好像也沒有一個領頭的,隻是湊在一起逃命罷了;人群拉拉雜雜地聚上來說了幾句,便有人要動手解繩子。那小母馬像是也明白似的,踢著馬蹄,甩開了頭。若是丟了它,艾達真不知道得什麼時候才能追上林魚青了——她將白狐狸往懷裡一塞,提著刀吸了一口氣。一咬牙,她撥開樹枝跳了下去,尖叫一聲:“都滾開!”眾人猝不及防之下,叫她順順利利地落在了馬背上,砸得它嘶了一聲;艾達反手一揮砍斷繩子,不敢耽擱,一夾馬腹衝了出去。逃兵們躲避不及,登時被撞翻了好幾個,一時間呼痛怒罵聲四起:“抓住她!她把人撞昏過去了!”艾達不敢回頭,在茫茫夜色中拚命駕馬飛奔。她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邊想道,那些人受了傷又沒有馬,他們追不上來,隻要跑遠了就安全了——身後猛地響起了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不等她反應過來,隻聽“啪”地一響,伴隨著身下的棕馬猛然爆發出一聲痛苦長鳴,艾達的視野便被掀翻了、顛了一個個兒。有一瞬間,她眼前隻有一片黑,世界死寂了下來。當景物和聲音都像潮水一般再次湧進腦子裡時,艾達才突然被一陣劇痛淹沒了。一切都鮮明了起來:她的小棕馬翻倒在地,從紮著利箭的傷口裡,正汩汩地流著血,浸熱了她的褲子和草地。上千斤的重量都砸在她一條腿上,艾達不知道自己的腿骨斷了沒有,因為她除了純粹的痛,什麼也感覺不到了。遠遠的後方,腳步聲、火光、叫喊,嘈雜地湧了過來。艾達不敢落進這些殘兵流寇手裡,雙手抱著傷腿往外拽;才一使勁,她就痛得嘶叫了一聲,眼前又是一黑——然而腿還是紋絲不動。百九從她懷裡掉了出來,也知道情況不妙了。它左右一看,撐起力氣撲了上去,一口尖牙咬透了馬皮。那匹棕馬吃痛之下,頓時搖晃著四肢掙紮起來,給艾達騰出了一點空隙;她慌忙抽回腿,一把撈起百九,忍著劇痛紮進林子裡。艾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跑,隻能順著不知從哪兒傳來的水聲,一瘸一拐地跑。透過樹蔭,她隱約瞧見火光很快接近了小棕馬,趕緊轉過頭去,耳中卻還是聽見了又一聲撕裂般的馬嘶——也是最後一聲了。緊緊攥著長刀,艾達跌跌撞撞地跑進了一片白月光下。這兒的樹林稀稀落落,很難掩藏住她的行跡;她受了傷跑不快,隻能隱隱企盼:那些人並不認識她,也許得了她的馬,就會住手了。“那一個小娘們就在前頭,還受傷了,”後頭遙遙地傳來了一聲尖喊,打破了她的僥幸:“跑得動的跟我來!”不知是不是艾達撞傷了人的原因,這一些殘兵登時興奮起來,此起彼伏的回應聲響成一片,跟著追進了林子——他們呼喝叫罵著,又像泄憤、又像有意嚇唬她,始終不依不饒,不肯停下步子。艾達想也不敢想自己萬一被抓,會落個什麼下場;她急得聲音都嘶啞了,明明知道答案,還是忍不住問道:“百九,你一點力量都沒有了嗎?”白狐狸趴在她頭頂上,好一會兒也沒有出聲。到了如此關頭,艾達反而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了。她匆匆穿過幾棵樹,卻猛地刹住了腳——昏白月色下,前方的土地近乎筆直地落了下去,在半腰上才緩成了一個陡坡,裸露著一片一片嶙峋的岩石。在這個陡坡前方,水流聲驟然清晰起來;從偶爾一點銀亮看起來,前方夜幕下,正躺著一條黑沉沉的湍急大河。艾達望一眼遠方的河水,又看了看腳下的斷坡。她拖著一條傷腿,很難爬得下去,而兩旁又幾乎沒有路了。“她在那兒呢!”身後一聲高叫,頓時打斷了她的猶豫。艾達回頭一看,發現追著自己的那幾個人,不知何時竟已貼得這麼近了;她甚至能看清楚,打頭那個瘦小男人因興奮而紅起來的一雙眼睛。“他們為什麼要追著我不放?”艾達一抹眼睛,聲音裡再一次帶了哭腔。“我、我得罪了他們什麼?我沒有主動害他們!”“他們能這麼乾,所以就這麼乾了!”百九抓著她的頭發站了起來,回頭看看,急急地道:“彆想了,趕快攀著邊兒滾下去!”艾達一揚手將刀扔了出去,見它當啷啷地落在了一片岩石上以後,嗚咽著蹲下身,抓住了坡沿。身後的聲響已經越來越近了,艾達掃了一眼坡下,一閉眼,鬆開手摔了下去。“他媽的!”那個瘦小男人第一個衝了上來,止住腳步的時候,幾塊石子跳躍著落了下去。“好好一個小娘們,浪費了!”“她身上那白的是什麼?好像是個狗?”又有一個人跟來了,眺望著坡下道:“誒呀,那狗擋了幾次石頭呢,說不定那小娘們死不成。”“死不成又咋地?我可不下去。”瘦小男人一笑,“回去吃肉去,走走,吃飽了散夥兒嘍!”他身邊的男人頓時跟著笑開了:“叫老龐力聽見,他要生氣的!”“他都被馬撞昏了,還能咋地?還當自己是隊長呀?”瘦小男人啐了一口,轉身就走,“咱們一散開,誰知道咱們是反抗軍?他願意湊一塊兒送死,我可不願意——”他們的交談聲飄到坡下時,聽在頭昏腦漲、渾身劇痛的艾達耳朵裡,就像是都塞進了一層層棉花,悶悶地什麼也聽不清楚。當她拖著身體爬起來,伸手夠向那把刀時,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居然還能動。一抓住刀柄,艾達頓時鬆了口氣。她的褲子泡在濕漉漉的河灘上,很快便衝出去了一縷一縷的血絲;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那匹小母馬的。坡上那幾個人剛才已經轉身走了,話音也越來越淡了。等心跳平緩了些,艾達將躺著喘氣的百九抓了起來,剛剛掙紮著站起身,迎麵一陣風裡,猛然送來了一聲清晰尖利的慘叫——她一抬頭,正好看見一個男人再次從林子裡衝了出來,合身一撲,竟也衝下了陡坡。他滾下來時,接連撞上了好幾塊堅石,沉悶的肉響聲聽得人頭皮發麻——艾達一愣,抬頭望向坡上樹林,正好對上了幾張臉。那些臉上,生著一雙雙發白的、沒有溫度的眼珠子,時不時豎著眨一下。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鋪滿鱗片與蟲殼的身體表麵微微地泛著亮光;它們身上染了一片片鮮紅的血——有一隻異族一鬆手,順著陡坡扔下來了一條人腿。艾達後退幾步,一腳踩進了水裡;就在這時,隻聽接連幾聲輕響,她抬眼一看,幾條影子正高高地躍進了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