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第15章 戰神的裁決(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704 字 4天前

林魚青不知道他爹當年為什麼會給他起一個帶“魚”字的東方式名字,但是有一點很明確——肯定不是因為他擅長遊泳。原本他還以為,自己在山間溪水中練的那幾下狗刨應該能派上點兒用場;但他沒有料到無儘河水麵下的暗流竟然如此迅猛急迫,他的腳才剛一離開河底,登時便被一股波浪裹住,瞬間衝進了江心。林魚青一連吃進好幾口水,被卷進山洪時的絕望與恐懼,立刻在五臟六腑上罩了一層冰霜。他這一慌,反而直直沉了下去,驚得他拚命在水裡撲騰起了手腳;一邊掙紮著讓身體浮起來,一邊使勁向遠處的船影靠攏——“龍,龍樹……!”在又一股冰涼的河水倒灌進鼻腔以後,林魚青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喊聲才一出口,又咕嘟嘟地浸在了浪裡。然而龍樹如今的力量,與剛剛降臨時可不能同日而語了——雖然它早瞧出情況不對,卻隻能縮成貓般大小,四爪緊緊地抓著林魚青頭皮;它一邊丈量著他與筏子之間的距離,一邊急切囑咐道:“你再撐一會兒,讓我想想辦法!”遠處的木筏影子一晃,隻見那個獠國的男人踩上木筏邊緣,一揚手臂,甩出來了一條繩索:“快,抓住這個!”正浮浮沉沉、驚慌掙紮的林魚青,一伸手卻沒抓著;還是龍樹反應更快,一偏頭咬住了半空中的繩索——一聲慘呼頓時響了起來:“疼死老夫啦!”林魚青一把握住再次變成藍繩子的小老頭兒,被那獠國男人拽著破開水浪,終於勉強爬上了木筏。他咕咚一下倒在船板上,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在水裡不過短短一會兒工夫,林魚青連視野都花了。“你不會水,下來乾什麼?”那個男人走近了,在他身上投下了一條影子。少年這才想起自己還有正事要問,一邊喘氣一邊爬起了身。小藍老頭兒恢複了原形,像個大跳蚤似的騰地躍了過來,緊緊貼在他的膝蓋旁邊——龍樹立即低下了頭,衝它咆哮了一聲。“我、我想問你,你說的那個……那些搶奪墜靈的人,是怎麼回事?”那男人背對著月光,身影被勾勒出了一條淺白亮邊,映襯在背後沉沉的一片夜幕下:“為什麼問這個?”“我……”林魚青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和盤托出:“我的家人失蹤了,聽說有人專門在抓捕有、有墜靈的人……我擔心他們會遇見危險。”男人聽了,一彎腰坐了下來,腦後幾條編進麻繩的辮子頓時從肩上垂了下來,兩側耳朵上的頭發卻削得短短的——看在林魚青眼裡,感覺新鮮極了。“我能告訴你的不多,”他伸開兩條長腿,說道:“關於這些人,我聽見的也儘都是一些傳言。就算他們真的存在,也不能在這片土地上放肆!獠國永遠沐浴在戰神的眷顧與榮光裡,容不下鬼鬼祟祟的蒼蠅。”“什麼樣的傳言?”林魚青聽說過,獠國人對於神明的崇拜,更遠勝神聖聯盟十倍不止——獠國地處大陸一側,正麵對著異族出沒的流沙之海,是除了屏障山脈之外,整片大陸對抗異族的唯一防線。或許出於這個原因,在抵禦異族的前線上戰鬥得越久,他們便越是虔誠得不可思議。“什麼樣的都有,荒謬得不值一提。”那男人轉過目光,鼻子裡輕輕發出一聲哼。林魚青跳進水裡追上來,自然不會滿足於這麼幾個字;軟磨硬泡了一會兒,他總算是從對方口中又擠出了幾句話。“在上路以前,我聽族人說過,那一撥人好像是從神聖聯盟的方向過來的,從傳言來看,他們似乎仍然徘徊在獠國和聯盟的邊界。不過他們到底是真存在呢,還是神聖聯盟的小崽子們嚇怕了編出來的故事,就不好說了。”男人望著不住拍打木筏的水浪,沉聲道:“你要是想去找家人,最好趁早上岸,我用我的墜靈給你送過去。不然的話,順著無儘河再往前走,連我們也不知道它通往何方了。”林魚青一驚,往前方掃了一眼。無儘河在月光下泛著點點碎銀,波浪翻湧地滾向天邊,直至在遠方消融成一片深深的黑暗,叫人仿佛有一種即將一腳踏進深淵的心虛——他忙站起身,卻因為晃晃悠悠的筏子而趔趄了一下,差點沒站穩。“彆走,彆走呀!”一直在林魚青腳邊打轉的小老頭兒,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腳腕,發出一聲嘹亮的號哭:“他是要尋死啊,他要害死我啊,救命啊!”林魚青頓時想起來,望向那男人:“你……你總不會真的要尋死吧?”“不是尋死,”他立刻皺起眉頭更正道,“是獻祭,也是等待戰神的裁決。”“獻……獻什麼?又裁決什麼?”林魚青糊塗了。“獻這個。”那高大男人一把抓過藍老頭兒,眉間的川字紋深深地刻了下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丟人的墜靈,希望戰神能賜給它一點兒骨氣。”“老夫活到現在難道就是為了死嗎?你知道得消耗多少物資才能活這麼大歲數嗎?”男人一個字也不願意應它的樣子,轉手就把小藍老頭兒收回了身體。他重新躺下,吐了一口氣,對少年說道:“我們獠國,沒有一個墜靈使。”“沒有墜靈使?”林魚青一怔,“那你們怎麼抵禦異族侵擾?”他沒想到這句話大大地冒犯了這個獠國戰士;他騰地坐起來,震得筏子一晃:“用刀、用斧子、用拳頭——我徒手撕碎的土蟲子,要是把內臟挖出來,能給你淹沒!”頓了頓,他才又沉下了嗓子:“再說,我說的是沒有墜靈使,不是沒有墜靈!隻不過墜靈們平時棲身在英靈殿裡,戰鬥時才會蒙永恒的戰神所召喚,降臨在戰士身上。它們代表著戰神的榮光與庇佑,賜予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將這個老頭子獻給英靈殿,我還擔心它會有辱戰靈們的英名呢。”“就……就這樣獻?”“你知道麼,這其實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木筏。”“什麼?”少年有些糊塗了。“它是在前兩天時,才由部落裡幾個老人紮出來的。它隻能用最次的木頭,內裡又疏又薄,運氣好的話,也許它能在河上走個三五天而不沉。所以它還有一個名字……叫亡者之筏。”林魚青想上岸了。“踏上亡者之筏的,要麼是將死之人,要麼是等待裁決的人。”男人似乎是想起了藍老頭兒,又深深地蹙起眉頭:“雖然這一隻墜靈糟糕得很,不過所有墜靈都應歸於英靈殿,這一點絕對不能變。原本,我應該帶著它前往佩拉索斯堡完成獻祭儀式。雖然我正在等待神判,不能舉行儀式,但好在神判之後,它一樣能將會被獻給戰神。我告訴它它不會死,它卻怎麼也不相信我。”“你真的就要這樣去死?”林魚青完全不明白他會因為這一點事就自願放棄生命,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隻能再次帶著幾分不敢置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假如我死了,那就是戰神的意誌和裁決。更何況,我也——”他說到這兒,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神色忽然僵了起來,咽下了後半句話。月光映亮了他的頂發、他的眉骨,卻將他的眼睛深深地藏在了陰影裡。戰神的裁決?林魚青不知怎麼,突然湧起一陣不平——他忍了又忍,才總算沒有把那一句“我看倒像是木筏的裁決”脫口而出。在肚裡醞釀了好一會兒,少年緩和了語氣說道:“可是,就算沒有戰神的意誌,木筏也是要沉的啊。”“你們外邦人不明白,”男人輕聲解釋道:“一個人的生命到了應該終結的時候,他就會在無儘河上漂流下去,再也不會出現在人世間。如果戰神裁決我活下去,便會降下神示,指引我離開無儘河。”他說到這兒,抬頭看了一眼深藍星空,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林魚青卻沒聽清。木筏忽上忽下、搖搖擺擺,似乎比剛才顛簸了不少;也不知是前方的浪更急了,還是這隻亡者之筏就快要迎來它的大限。林魚青遙遙望了一眼遠方越來越模糊的河岸,心裡也不由焦急起來——隻是一想到他撇下的是一個即將去送死的人,他便很難下定決心離開筏子。他咬著指甲猶豫了幾秒,忽然靈光一現;仔細又想了想,林魚青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朝那男人露出一個笑:“對了,大叔,你叫什麼名字?”男人瞥了他一眼:“斯圖卡,我今年十九。”“十、十九?”林魚青這一驚,比剛才知道他要尋死更甚;再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胡茬、他的麵孔,少年有點兒尷尬地笑了笑:“誒,看、看不出來啊……那個,我叫林魚青。”斯圖卡麵色沉沉地望著他。“那個……你不覺得咱倆能夠在這麼長的無儘河上遇見,是一件很巧的事兒嗎?”斯圖卡沒說話。“我想以前坐著亡者之筏一直漂流下去的人,恐怕也不會在河裡遇上什麼人。我們因為同一撥搶奪墜靈的人互相結識,你又要幫助我回到岸上去,把你的獻祭打斷了好幾次……也許這就是戰神給你降下的神示,告訴你應該跟我一起回去。”林魚青斟酌著說完了,自覺這個想法挺有說服力,不料卻迎來了斯圖卡的輕輕一聲笑。“戰神的神示,從不會通過人來表達。當一句話從人口中說出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那是神的意誌,還是人的私心。”林魚青一滯,剛要說些什麼,斯圖卡又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去死,但那是出於你的善意,我並沒有聽見來自戰神的意誌。我們獠國戰士最好的歸宿,就是戰死沙場。如今我已經沒有了那一份榮耀,就讓我順著無儘河,回歸戰神的懷抱吧。”少年張了張嘴,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口。過了一會兒,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向斯圖卡點了點頭,再次站起身。“希望你能儘快得到戰神的神示。”當斯圖卡穩住了亡者之筏時,林魚青輕輕地對他說道。但他自己也明白,這句話虛得發飄,簡直沒有半點分量——在他身前,滔滔河水在星空下奔流前行;在他身後,草原與山脈連綿不絕地鋪展向遠方。天地之大,他卻唯獨不知道神在哪兒。不過這話當然是不能對斯圖卡說出來的。在小藍老頭兒悲泣哭號的聲音裡,斯圖卡還是硬生生地用它把筏子拉向了岸邊。當林魚青趟過河水上岸時,甚至連龍樹都有點兒不忍心了,上前用鼻子碰了碰小藍老頭兒,這才跳回到林魚青肩上。“你不會死的,”林魚青對它安撫一句,又向斯圖卡道:“那麼……保重。”斯圖卡一笑,收回了墜靈——無儘河的河水頓時卷起亡者之筏,搖擺擊打著它,將它再次推向了河心。筏子上那個高大人影再次坐了下來,在劇烈顛簸裡垂下雙腳,劃出了高高浪花。歎了口氣,林魚青轉身走向了草原。月光染得這個陌生的地方朦朦朧朧,遠方仍沉浸在昏暗裡。及腰高的草叢在風裡嘩沙沙地響,或許是剛才在河水裡泡得久了,每當這風聲響起時,林魚青總能聞見一股隱隱約約的腥味。他身上半濕半乾,被夜風吹得不住打戰;走了沒有一會兒,他就有些忍不住了,決定坐下來歇一會兒——少年撥開草叢,就地坐了下來,頓時覺得風被擋在了外頭,不由呼了一口氣。“彆動。”龍樹忽然低低地在他肩膀上說道。林魚青一怔。“有人來了。”龍樹躍下肩膀,身形驀地大了,仍然低伏在草棵間沒有露頭,“而且不止一個……數量不少。”少年忙屏住呼吸,側耳聽著風裡的聲音。他的耳力比不上龍樹,不過聽了幾秒,他也終於分辨出了遠方窸窸窣窣的模糊雜音——雜音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化作腳步聲和撥開草叢時的聲響:龍樹說得沒錯,確實有一群人正在朝這個方向靠近。會不會是那一些搶奪墜靈的人?這個念頭一冒,林魚青立刻蹲了起來,將身子掩在草叢裡,慢慢地探出一雙眼睛。今夜月光不算清亮,隻能隱約瞧出有一群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正彎著腰穿過一叢叢荒草。林魚青眯起眼睛,試圖再看清楚一些;好在那一群人腳步很快,幾個呼吸的功夫就走近了,在月光下露出了大致模樣。林魚青的血涼了。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它們,不過這並不妨礙他一眼就把它們認了出來。背上如同鱗片似的小片硬質東西,密密麻麻地從它們的頭頂一路排下來,在月光下泛著微亮;如果那也算是胸腹的話,那它們的胸腹上就像某種甲蟲一樣,布滿了幾塊棕亮的殼——這一群東西並沒有彎下腰,在每一個本應是後背的地方,都高高地拱起了鱗片密布的“坡”,連接著一個個尖尖長長、模樣惡毒的頭。嘶嘶的響聲,伴隨著越來越重的腥味,離得越來越近了;這一群異族手中簡陋而尖銳的長矛泛起點點寒光,連成一片,像是一條小溪一樣,從林魚青不遠處流淌了過去。怎麼可能?林魚青看了看遠方連綿高聳的山脈陰影,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這一群數量近百的異族,怎麼可能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屏障山脈,出現在獠國腹地?他僵硬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望著不遠處的異族逐漸消失在了草原裡。必須,必須得馬上通知獠國人——然而林魚青目光一掃,登時咬緊了嘴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獠國的部落和城鎮是在哪個方向;半彎著腰站起身打量一圈,入目處依然隻有空蕩蕩的草原。怎麼辦?身後嘩啦一聲草響,頓時止住了林魚青的念頭。他僵著脖子回過頭去,正好看見幾隻折返回來的異族,一張張像蜥蜴、又像甲蟲似的臉,在一叢叢草上對他露出了一嘴密密麻麻、小白點似的尖牙。“啊……這有個小的人。”一隻異族說道。這句話說得吸吸溜溜地,仿佛它口中總是包著一包口水似的;它還特地用了一口不大標準的大陸通用語,好像是專門為了嘲諷林魚青。“彆去,龍樹!”林魚青一把按住身邊的墜靈,在身後的異族嘶叫著衝他撲上來的時候,一拽龍樹,拔腿就跑——“去無儘河!”他的腳後跟剛一離地,剛才落足之處便立刻被一支長矛紮透了;腥氣、嘶叫,與無數洶湧而來的異族一起,緊緊地咬在林魚青和龍樹身後。無儘河離這兒雖然不遠,但湍急的河流上早就沒有了亡者之筏的影子。林魚青當機立斷,立刻順著河岸狂奔下去,很快隻覺肺都燒了起來。異族的速度遠遠比他快,即使他已經使出了全力,還是被異族給欺近了好幾次。要不是龍樹拚命護住了他,隻怕他身上就不止是幾道深深的抓痕了。“斯圖卡!斯圖卡!”少年的高吼聲在河麵上回蕩了開去,卻又被水聲淹沒了一大半:“斯圖卡!異族入侵了,快回來!”但漆黑的河麵上始終沒有傳來回應——亡者之筏大概早飄得遠了,或者可能甚至已經沉了。“龍樹,你追上去,你速度比我快!至少斯圖卡的墜靈肯定能感應到你!”林魚青上氣不接下氣地轉頭喊了一聲——此時龍樹正一頭撞倒了一隻靠近的異族,但一隻摔倒了,還有更多的鱗片、長矛、甲殼閃動在月光下,如同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蟲潮一樣,嘶叫著奔了過來。“那你怎麼辦?”龍樹急急地喊道:“再說我也不能離你太遠——”少年左右一看,咬緊了牙關:“我下河!”話音一落,他縱身躍入了河水裡,頓時又一次被無儘河的暗流裹住了,急急衝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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