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摩擦磚石地麵時所發出的沙沙輕響,在靜寂的禮堂裡清晰極了,仿佛每一步都邁得不甘不願、拖泥帶水。任何一個有教養的淑女,都不應該這樣拖著腳走路。艾達一邊走,腦海中一邊浮起了這句姐姐常掛在嘴邊的教訓。姐姐所謂的“淑女”們,總是用束帶緊緊攥住自己的腰肢,將上半身束成一個沙漏形狀,再用鯨骨撐起後背。有人甚至還會將雙手反縛在衣裙下,拚著血液不暢、手臂淤青,也要以此獲得一對平平的肩膀和優美的曲線。所以她們不僅看起來挺直動人,連路也隻能小步小步走,長裙一遮,如同腳不沾地。有一回,艾達曾經當麵稱讚姐姐的幾個朋友身上充滿了“被勒出來的虛偽風度”——為此,姐姐有整整兩天沒跟她說過話。天光從彩繪玻璃中透進來,光線不等觸及人,就消散在高高的禮堂拱頂下方。大半灰磚禮堂與木製坐席都沉在昏暗裡,隻有在西方神雕像腳下,亮著一片盈盈的蠟燭。艾達走到擺放圓蠟燭的架子前看了一眼,抬頭瞧了瞧麵目平靜的西方神石膏像。神像與人一般高大,被放置在一處高台上,身上披了一件灰撲撲的罩袍,半張臉都籠在陰影裡。這是神聖聯盟的傳統——西方神成神之日時所穿的那一件罩袍,被做出了無數件複製品,披掛在全聯盟的每一具神像上。聯盟的人相信,這是西方神與這片土地之間的紐帶。看了一會兒,這個纖巧細瘦的少女忽然低下頭,幾口氣把蠟燭都吹滅了。“祈福祈福,”隨著艾達走入木製坐席,清亮的少女音回蕩在空氣裡,“祈個屁福。都是一群傻子。”她一邊說,一邊把雙腳架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往後一靠。白絲裙從她腿上滑下來,沒有露出襯裙或皮膚,卻露出了一截棕色帆布褲子。“世上如果真的有神,父親的病就不至於沉重到如今這個地步,我們的莊園和領地上也不至於全是教廷的人,叫他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艾達把胳膊抱在胸口,冷笑了一聲。“姐姐來祈福,來了多少次?我可沒見你降下什麼神跡。”艾達想了想,又像是反駁自己似的認真說道:“不,不對。就算看見人來祈福,再降下神跡幫人痊愈,也算不上是什麼神。來求著你的,你便幫助他;不來求你的,你便叫他受著災禍——這是什麼神呀,這不就是拿捏勒索嗎?”艾達一邊說,一邊晃著腳,一個沒坐穩,險些滑下椅子。她纖細瘦小,個頭兒比同齡人要矮半個頭。在擺出這個姿勢以後,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正使勁伸長後腿的兔子。儘管非常努力,但對艾達來說,要把腿架在這些間距寬大的木椅子上,還是不大容易。不過就算是這樣,她也固執地不願意放下腿——她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如同一個正虔誠祈福的信徒。就這麼既不舒服又費勁地呆坐了一會兒,艾達忽然歎了一口氣,收回腳,站起身。“你懂什麼,你就是一塊破石膏。”她仿佛原諒了對方,又像充滿了嘲諷,朝西方神像點點頭,“我走了。”說罷,她轉身就朝禮堂大門走去。那兩扇匝著鐵條的沉重木門緊緊合著,隻有門縫下才透進一線白光。白光在艾達的腳後,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影子走到一半,腳步停了下來。艾達微微皺起眉毛,回頭往身後看了一眼。空曠寂靜的禮堂裡,隻有一個高高的石膏神像立在那一頭。灰塵漂浮在彩繪玻璃透進的天光中,消弭在寂寥的昏暗裡。大概是聽錯了?艾達一邊想,一邊走到大門前,伸手敲了敲。禮堂大門很快響起了沉重的摩擦聲——外頭青白色的天光一下落了滿眼,幾隻鴿子一驚,撲棱棱地從門梁上飛入天空。一個男仆從門後探出一張臉來,笑著問道:“艾達小姐,祈福結束了?”艾達剛要張口,忽然眉毛一皺,又一次回頭看了看禮堂。禮堂仍舊在幽暗中寂靜著,僅有一尊神像,立在遙遠的那一頭。“嗯,結束了。”她有點兒無精打采地應了一句,抬眼一看,青石板路上空空蕩蕩,不由問道:“車呢?”“剛才有一位教廷騎士過來,告訴我們這條路馬上要過教廷審判團的馬隊,達利就把馬車挪走了。您跟我來這邊,我帶——”“我不,”艾達突然有點兒生氣,一步邁出大門,再不肯動地方:“是我先來的,要換路他們換去,你讓達利把馬車趕過來!我就在這兒等著。”“可是——”“你要是不去叫,我就走著回家,”艾達雪白的皮膚上,固執地泛起了紅:“我說到做到。”男仆頓時苦下一張臉:“我,我總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兒。”他為難之下,嘴角浮起了一條深深的紋路。艾達望著這條紋路,心裡一瞬間想到,大家之所以都喜歡姐姐而不喜歡自己,正是因為姐姐總是那麼溫柔甜蜜,決不會給人添這樣的麻煩。但是這個念頭不知怎麼地,反而更鼓舞了她:“你快去!”在梅索科家族服侍幾年,那男仆也懂得不能跟生氣的艾達犟上,終於還是一轉身走了。看著他的背影遠了,艾達百無聊賴地將一顆石子踢上了青石板路。石子咯噔噔地一路跳了過去,聲音一清二楚——這在以往,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條青石板路是城中主道之一,總是車水馬龍,人聲喧鬨。馬戲團與吟唱班的籠車與寒酸板車,兜售鮮花麥酒的敞開式馬車,香粉氣味永遠太濃的鑲金車,伴著談笑、歌唱、吵架、馬鞭破空聲……仿佛永遠也過不完。今天卻不同。今天天色陰涼,沒有陽光,好像天空臨近中午,仍舊惦記著黎明。路上好半天也瞧不見一個人,集英嶺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青白天光下,唯有遠處不知是哪一個吟遊詩人,仍然在悠悠地唱歌。當艾達微微歎了一口氣時,她發現了那個人影。石板開裂的街角上,除了有幾隻咕咕叫著、挑揀著石縫的灰鴿,以及幾家半掩著門的旅館酒鋪之外,原本再沒有一個人——艾達可以發誓,她既沒有看見有人順著這個方向走來,也沒有聽見腳步聲——那個人好像突然一下就出現在空氣裡,步伐匆匆地朝她走了過來。艾達提防地退了兩步。“請問,教廷審判團一會兒路過這裡嗎?”那陌生人走近了,在幾步遠外停下來,聲氣神態倒很有禮貌。“是,”艾達放鬆下來,提不起勁地應了一聲。但想了想,她又問道:“你要找他們乾什麼?擋了路,就不怕他們拿鞭子抽你?”“我有個消息要報告,”那陌生人伸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對她笑道,“我看見伯爵大人發了一張告示,懸賞征求東邊加穆、伊靈頓那個地區一些人的下落。這消息我正好知道,所以特地來報信。”“伯爵大人發的告示,你找教廷審判團做什麼?”艾達一挑眉毛,壓下不忿:“你怎麼不去伯爵府?”那陌生人仍舊麵朝著石板路等待著,隻是搖搖頭:“你不知道。我聽說伯爵大人也不太管事,人家消息靈通的跟我說,還是告訴首都的騎士老爺們好,賞錢給得也多。”艾達登時漲紅了臉,語氣冷冷地說:“我是艾達·梅索科。你有什麼消息,現在馬上告訴我,我給你賞錢。”“你是梅索科家族的什麼人?”“梅索科伯爵是我的父親。你把話告訴我,也是一樣的。”儘管不知道父親到底發出了什麼告示,艾達還是一邊說,一邊低頭去解腰間的錢袋——她平時不大出門,因此錢袋也就是個擺設;此時要用錢了,她卻暗暗擔心,生怕裡頭的錢其實不夠,那可就丟人了。錢袋上打了個很不好解開的結,仿佛侍女也不想讓她亂花錢似的。正當艾達有點兒著急的時候,她忽然感覺自己頭上投下了一片陰影——那陌生人的一雙鞋尖,此時正出現在她的視野裡,緊貼著她的裙角。“好極了,”那陌生人的聲音在她頭頂上笑了,卻殊無笑意。“既然你是艾達·梅索科,那我就把話告訴你。”艾達心下一凜,剛要後退,那人卻猝不及防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艾達汗毛猛地一炸,接著隻聽那人高喊道:“你們梅索科家在加穆、伊靈頓燒殺屠戮,我今天就要讓你付出代價!”“什麼——”艾達半聲驚呼才剛剛吐口而出,那人攥著她纖細的胳膊使勁兒一拽,她頓時跌了過去;不及站穩,那人已經順勢捏住了她的咽喉,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柄尖刀,衝她的小腹刺了下去。艾達腦子裡一炸,忍著窒息般的灼熱,雙臂不住在身前亂揮——她拚著被割傷雙手的代價,阻止他刺中自己的肚子;她想呼救,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唯有喉間不住被擠出的“咯咯”響聲。當衣袖被刀尖一揮之下劃破的時候,她以為自己終於要被刺中小腹了——這時隻見麵前虛影一花,伴隨著什麼人重重摔倒在地,她的脖頸已經被放開了。空氣一流入胸腔,兩行眼淚頓時無意識地滾了下來,她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這才看清麵前原來多了一個人。第二個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此時撲在陌生刺客的身上,與他翻滾扭打在一起——然而那刺客生得人高馬大,救了她性命的人卻還像是一個孩子身材。刺客轉眼就將那個救命之人給按在地上,伸手摸起了掉落在地的尖刀。艾達疾退幾步,不敢錯開眼珠,拚命叫道:“來人!達利,施勞,快過來!”少女清亮的嗓音遠遠傳了出去,似乎叫那刺客吃了一驚;借著他這一分神的功夫,第二個人趁機撲了起來,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咽喉上——刺客登時蹬蹬連退幾步,捂著脖子,臉色血紅。他左右一看,見艾達已經遠遠地退了出去,似乎也明白良機已逝,立刻轉身拔腿就跑。直到這個時候,艾達才看清楚,救下她的那個人,竟是一個看起來與她差不多年紀,頂著一頭亂蓬蓬黑發的少年。那少年也吃了好幾下重擊,此時伏在地上一麵咳、一麵勉強要站起身。艾達此時再一抬頭,發現那刺客已經跑得沒了蹤影;她趕忙幾步奔上前去,伸手將少年攙扶起來。然而還不等她張口說話,那少年卻伸手一拉,從外套裡扯起一件罩衫兜帽,蓋住了頭臉。艾達頓時一怔。“彆叫你的仆人,”那少年喘息著在兜帽下說道,“雖然你是一個梅索科,但我想你畢竟年紀小……彆讓我後悔救了你。”“什麼意思?”艾達警覺地收回了手。她此時剛剛逃過一劫,臉色還煞白著,裙角和劃破了的袖口,都在微微地發顫。“剛才那個人,既不是來自加穆,也不是來自伊靈頓。”少年退遠一步,仿佛做好了隨時就跑的準備。“你怎麼知道?”艾達立即反問一句,不由也有些糊塗:“那他為什麼要說——”少年打斷了她,“因為我就來自伊靈頓。伊靈頓不大,從沒有那樣一個人。”艾達的話凝在了喉嚨裡。“而我恰好又知道,加穆的人都死了,都是被你們這些貴族殺死的,一個也沒跑掉。”少年好像在兜帽下冷笑了一聲,但她也不敢肯定——“連伊靈頓的人也……那人有一句話沒說錯。東邊被燒殺屠戮,現在十個村子有九個是空的。我問你,你剛才在禮堂裡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教廷在東邊屠殺,梅索科伯爵難道不知情?”艾達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為殺人的指責而憤怒好,還是該為被聽見了自言自語而羞愧好。她一張臉紅白交加,過了幾秒才急急地說道:“我父親當然不知情!父親一向那麼好,如果沒有生病,怎麼會——都是教廷——啊!我問你,你怎麼會聽見我在禮堂說的話?”她這一番話說得太急,不成章法,反倒顯得情真意切。那少年端詳了她一會兒,這才慢慢說道:“我不知道那是禮堂,就翻進去找吃的,沒想到正好撞見你走進來。”艾達吐了口氣,“那……那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我也不是有意的。我見你走了,有意等了一會兒才出來,碰巧看見剛才那人……”少年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手伸進兜帽裡,抓了抓頭發。艾達的目光隨著他的手一動,忽然張大了嘴。她不顧那少年作何反應,突然搶上一步,仔細看了他的兜帽兩眼,隨即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把神像的罩衫給扯下來了!”“你小點聲!”少年忙噓了她一下,“你不是也說了嗎,那隻是一塊石膏呀。”艾達結結巴巴、張口結舌——她乾過的最不敬的事兒,也不過是將腳架在椅子上;一想到這少年居然爬上神像,扒下了罩衫,不由也心慌了。少年咳了兩聲,好像想讓自己再次嚴肅起來:“總而言之,既然你說梅索科伯爵沒乾過這樣的事,我就信你一次。我這就走了,你回去也不要提見過我——”“等等,”艾達趁著二人距離近,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抬頭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張什麼通告上要找的人,對吧?”被兜帽陰影遮住的少年一言未發,但艾達覺得自己一定猜對了。她生怕對方轉身就走,攥緊他的衣角,下一句話同時讓她自己和那少年都吃了一驚:“讓我幫你!”“什麼?”艾達想了想,念頭更加清晰了。“讓我幫你吧!你的村子無辜遭災,這本來就應該是領主的事兒,你得跟我一起去告訴父親。而且現在教廷審判團裡有一個胖子督軍正住在我家,你跟我回去,在我家住上一段時間——教廷那些人肯定想不到,你居然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少年頓了頓,忽然伸手往回一拽衣角。然而艾達早有準備,死死攥住沒撒手。她細細小小一個,被拽得往前跌了一步之後,那少年也隻好無奈地停下。他歎了口氣,說道:“就算你不是騙我的,我也不能跟你回去。我家人流落在外,現今還被懸賞了行跡,我必須得先一步找到他們……”“你真傻,”艾達眼睛一亮,不由笑道:“你自己一個人,上哪裡打聽去?你跟我回去,打探打探教廷那些人的口風,不比你四處亂轉來得強?而且……你好像也餓了。”她的話無疑很有誘惑力——過了幾秒,少年狐疑的聲音從兜帽底下傳了出來:“你說真的嗎?”“當然了,我巴不得一天給那個胖子督軍製造十五個麻煩才好。你跟我回去,其實是幫了我的大忙。”“為什麼是十五個?”少年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艾達見他口風鬆動了,這才張開了手;外套一角被她攥得皺皺巴巴,她有點尷尬地想拍一拍,可想了想,最終還是沒動,隻抬頭朝他笑著說:“因為我十五歲呀。”“原來你都十五了,我還當你是小孩呢。”少年說到這兒,猶豫了一瞬問道:“剛才那人為什麼要殺你?”艾達的笑一下子消失了大半。她隻覺自己仿佛又被人捏住喉嚨似的,突然有些喘不上氣——她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從沒見過那人。”少年“唔”了一聲,還要再說,這時卻從街角另一頭響起了馬車車轅的聲音——二人回頭一瞧,原來是艾達的兩個仆人,正不緊不慢地趕著馬車過來了。遠遠瞧見她身邊多了一個人,那男仆和馬夫都吃了一驚,忙加快腳步趕了過來。似乎感覺到身邊少年一瞬間緊張了起來,艾達轉過頭朝他露出一顆虎牙,寬慰他道:“交給我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林魚青,”少年答道。他一邊說,一邊摘下兜帽,露出了一雙清亮有神的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