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第4章 東方來的客人(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600 字 4天前

馬蹄聲敲擊在午後的薄霧裡,在寧靜之中逐漸響亮起來。白霧一般的細雨將草地、高塔與天空塗抹得朦朦朧朧,一隊騎士遠遠地走在雨中,模糊了顏色,看上去仿佛一張油畫。雨霧裡,他們的盔甲不再閃光,從銀色變成了一抹長長的淺灰。進入莊園以後,隨著這一隊騎士越走越近,他們肩上被雨淋濕的紅羽毛,浸水深了色的旗幟,以及垂懸於馬側的佩劍,都逐漸在主堡的視野中清晰起來。從淺黃的岩磚城堡大門中,立即迎出了幾騎,朝教廷審判騎士隊行去。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平肩窄腰的棕發男子;與他一比,身下的高頭大馬都顯得小巧了。他與為首的幾個騎士互相行禮致意後,那棕發男子調轉馬頭,一邊交談,一邊與另幾匹馬一起朝城堡的方向並行而來。“父親的病這幾年越來越重,這次審判團來執行教皇口諭,都交給羅曼丹去應付了。”艾達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來,雖然嗓音清柔,語氣卻低低沉沉:“我姐姐很快就要……就要承爵了。有羅曼丹在,父親總算也能放心了。”林魚青趴在窗台上,看了她一眼。艾達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並不如何哀痛,隻是有些與年紀不符的寂寥麻木——梅索科伯爵纏綿病榻已經幾年,莊園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對那一天的到來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在離世前完成承爵儀式,也是梅索科伯爵自己的意思。林魚青呐呐地不知道該安慰她些什麼好,在心中歎口氣,從厚度驚人的岩磚窗戶裡探出了頭。窗外雨絲飄灑,粘在林魚青亂蓬蓬的黑發上,濕濕涼涼的,沁得發根間儘是潮氣。等那一隊騎士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他縮回來,伸手抓了抓頭發,向艾達問道:“原來那個就是你姐夫。你姐姐呢?我來了快兩天,倒沒見過你姐姐。”“我也好幾天沒見到她了。襲爵典儀事關重大,又涉及到我們家的墜靈傳承,她這段時間要學的實在太多了——”說到這兒,艾達忽然看了林魚青一眼,語氣一軟:“所以那一天才由我代她去祈福了嘛。”林魚青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趴在窗台上問道:“今天來的又是哪些騎士?”提起這個,艾達就忍不住吐了口悶氣。自從沙路爾特騎士長意外負傷,返回自己的領地之後,教廷像是忽然對集英嶺產生了極大興趣;在這幾天裡,陸陸續續地從聯盟各地又趕來了數批騎士,彆看此時才剛剛中午,眼下這一隊卻已經是今天到達的第二撥人了。“我看不見他們的家徽,”艾達個子不夠高,伸長下巴往外看:“不過我想八成也都是來自國內一些大家族吧,倒未必直屬於教廷。其實東家還是西家,又有什麼分彆,總歸是一群跟了教皇,眼睛就生在了頭頂上的家夥。”林魚青抿起嘴唇——此時從他的角度望去,隻能看見騎士隊伍的尾巴;他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我想不通!有了教皇命令,難道就可以屠殺無辜嗎?他們來的人越來越多,再不告知伯爵大人,不知道外頭又要死多少人了。咱們什麼時候去找你父親?”“父親這兩日精神差得很,說不上幾句話便氣喘咳嗽,難受得很。現在告訴他,病情萬一重了怎麼辦?”艾達皺著眉頭,顯然又被勾起了一件心事:“你當我不急嗎?我想來想去,雖然你說那刺客不是你村子附近的人,但肯定也是一個剛剛逃出屠殺的流民。除此之外,再不會有彆人想讓我死了。”林魚青焦躁地歎了口氣,感到她這樣的貴族小姐,始終也不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隻是連他自己,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在此之前的十六年人生裡,他遇見的最大一件事,不過是采買種子時丟了錢袋;如今一夜之間連遭變故,肩膀上又擔起了無數人命,他早已有些茫然了。正當兩個孩子相顧無言、陷入了沉默時,虛掩著的房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擊聲。隨即,隻聽施勞的聲音隱約穿過門板,回蕩在磚石房間裡:“艾達小姐,您在裡頭嗎?”艾達彎腰將她束了個結的長裙解開,遮住了她的帆布褲子,走過去拉開門問道:“什麼事?”施勞看了一眼她皺皺巴巴的白絲裙,喉頭動了動,才繼續說道:“是這樣的,剛才到達重森堡的這隊騎士,是教廷召集的最後一批人了。羅曼丹大人決定在今晚擺一個洗塵宴為他們接風,蜜婭夫人和您都得出席……”“我不去!”艾達一攏淺黃頭發,幾個字像釘子一樣釘了出來。施勞苦下臉,嘴邊又浮起了熟悉的紋路。“您不去可不好,”他勸道,“這並不是一次小聚會,連督軍大人也要出席。咱們伯爵大人沒法起身,可全指望著蜜婭夫人和您——”“沒法起身,還不是被那個胖子氣的!”艾達搶白一句,正要像以往一樣對胖子督軍冷嘲熱諷一番時,卻忽然住了嘴;她轉過頭,與林魚青交換了一個目光,在彼此的眼睛裡都發現了亮晶晶的光。兩個孩子雖然暫時還沒有辦法,但都感覺到一個點子好像正在慢慢形成。艾達咳了一聲,對男仆說道:“不過這樣的大事,按理我是應該去。”施勞猛地一睜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今日的好運氣。“不過,我要帶著他去。”艾達說完,一抬手,指著窗邊的少年說道。“記得告訴羅曼丹,給他也安排一個座位,就坐在我身邊。”“那、那個……他又不是貴族,與騎士大人們同桌進餐,這太不恭敬了。”“他是我從東方請來的客人嘛!”兩天前,艾達就是用這個理由把林魚青帶入莊園的。因為林魚青外貌姓名,都與桐源帝國的人近似,說是東方人倒是可信——儘管他當時穿得像個乞兒一樣,渾身泥水不說,甚至還扒下了神像的罩袍。施勞滿腹怨言地帶上了他,結果在重森堡前一下馬車,林魚青身上的罩袍就被一位教廷牧師認了出來,險些惹出一場風波;因此要說誰最不喜歡這少年,施勞一定頭一個報名。施勞皺起了臉,欲言又止。“假如咱們說他是桐源帝國的貴族,那胖子又怎麼會知道?”艾達一瞪眼,“他們總不能去找桐家皇帝確認一下。你就這麼辦,不然我不去。”施勞喃喃地咕噥幾句“我去告訴羅曼丹大人”,終於給她行了個禮,帶著他嘴邊的皺紋轉身走了。他感覺到艾達的目光一路盯著自己,直到下了樓,才聽見門被合上的聲音。想到上回的差事就沒辦好,施勞歎了口氣,穿過數條石廊,走向彆廳。兩扇掛著紅絲絨的彆廳大門,遠遠地、高高地矗立在石廊儘頭。從建堡之初至今,這一條石廊也有近千年了,磚縫裡生著舊青苔。門上最高處鑲刻的梅索科家徽,是一隻模樣驚人猙獰的猛獸頭顱;它沉浸在圓形拱頂投下的陰影裡,隻有啃咬在門框上的尖長獠牙,露出了雪白的輪廓。梅索科家的家徽,與許多貴族家族一樣,據說都來源於本族的墜靈。不過施勞才在梅索科家效勞三年,還沒有見過伯爵大人的墜靈——畢竟梅索科伯爵病情沉重,應該也無力召喚墜靈了。也許承爵儀式上,能一飽眼福吧?施勞仰著脖子,盯著那巨大猛獸看了半晌,終於聽見羅曼丹大人在裡頭傳他進去。他忙整了整衣袍,使勁兒推開沉重大門,走了進去。“有什麼事?”羅曼丹從午餐盤子中揪下幾顆葡萄,皺著眉頭問了一句。此刻他正獨自一人坐在長桌旁,身後站著一位隨侍。天光從落地窗裡透進來,將羅曼丹的棕色鬈發染出一條卷曲亮邊。他相貌端正英俊,卻不像有些貴族子弟一樣,熱衷於將自己打扮得漂亮輕浮——羅曼丹神情莊重,個性也稍嫌嚴肅,並不太懂得如何欣賞玩笑。施勞走上前去,輕聲把艾達的話說了。“那個男孩救了她一命,也難怪兩個人交情好。這件事就隨她吧。”羅曼丹剛剛吩咐人將新一批到達重森堡的騎士安置好,幾天以來終於能安安靜靜吃一次午餐,因此心情也輕快了些:“隻是今天彆讓她到處亂跑,叫幾個侍女上去伺候梳洗換衣。”這事不難,施勞忙應了一聲:是。羅曼丹在他回應的時候,已經轉頭朝隨侍問起了下一件事:“對了,新訂的那一批貨還沒有送到嗎?”施勞見狀,知道自己該走了;他一邊退出彆廳,一邊隱約聽那隨侍應道:“大人,這幾日接連大雨……”當施勞吩咐幾個侍女,按住了不情願的艾達給她梳洗換衣時,林魚青自然就被趕出了角樓。他在石廊上等了半日,以為不過一會兒就能回去了。沒想到卻大大低估了貴族小姐更衣準備的時間,等起來簡直好像沒有儘頭。他本來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來回轉了幾圈,見始終無人來理會他,乾脆一甩手,自己閒逛去了。梅索科莊園占地廣袤,僅僅是重森堡主堡,就包含了幾片樓院和高塔;在堡外,還有一叢叢樹林與湖泊。林魚青想去林子看看,就順著那個方向的石板走道,穿過一個又一個庭院,拐過一個又一個彎,沒過多長時間,發現自己居然迷了路。林魚青目光四下一轉,不由有點傻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走錯了,此時被夾在兩麵磚石高牆中間的小道上,前方是重森堡的城牆,眼看著卻是一條死路。少年懵了幾秒,轉頭看了一圈,轉身順著原路退了回去。小道上寧靜下來,仿佛能聽見雨水從屋簷上滴落。隻是過了半晌,伴隨著從遠處響起的腳步聲,林魚青愣愣的臉再一次出現在小道入口。“誒?不就是一家三……四口嗎,”發現自己又回來了,他不由低低地抱怨道:“為什麼要建這麼大的地方住?真是不明白。”他這句話剛一出口,半空中猛然響起一陣咳嗽,驚了他一跳;一抬頭,林魚青發現原來自己頭頂的石壁上是一扇窗戶。“誰在下頭?”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窗後傳了出來,語氣疲弱得仿佛被掏光了所有精力。梅索科莊園裡最有名的病人,非老伯爵莫屬;然而這個聲音雖然沙啞,嗓門卻聽起來細細的,不大像是個男人,倒或許是一個老嫗。林魚青猶豫了一瞬,回答道:“我這就走。”“等等,”那個聲音卻忽然抬高了,一邊咳一邊叫住他:“你這孩子太心急。彆走,我和你說一會兒話。”“說什麼話?”“你不是梅索科家的人吧?”那聲音搭訕著問道,“應該也不是來自集英嶺的。”“你怎麼知道?”少年後退兩步,踮腳抬頭往窗戶裡看——但除了暗紅色的窗簾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這話一問,那低弱的聲音忽然顫了顫:“我、我聞見你身上的味道了,聞起來像山林。你身上是不是還有貓葉子?我也聞著了。”貓葉子是隻有山民們在嘴裡發淡的時候,才偶爾嚼一嚼的,想不到梅索科莊園裡竟有人認識——林魚青滿腹疑慮地聞了聞自己的袖子,卻什麼也沒聞見;他摘了貓葉子給那可憐的鹽糖販子當零嘴,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兒了,自然什麼氣味也不會留下來。“沒有啊。”“肯定有!你再仔細找找。”林魚青有些哭笑不得:“真沒有!我連衣服都換過一身了。”“相信我,我的鼻子從來不錯。你在沒有換過的地方找一找。”那聲音聽起來懇切極了,好像一腔希望都寄予在他身上。即使林魚青覺得眼下的情況簡直有些莫名其妙,聽見這個聲音,他也不太忍心轉頭就走。他歎了口氣,彎下腰將頭發亂抓一通,發現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藏進去什麼東西;又伸手將裡衣也摸了一遍。那老嫗聲音顫顫巍巍,還在不住鼓勵他:“肯定掉在哪裡了,你仔細看看……”林魚青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解開靴子綁帶;剛剛脫下靴襪用力一抖,居然果真從夾層裡掉出來一小片壓扁的碎貓葉子,還不如一個指甲蓋大。“看,我就說你有!”那老嫗似乎激動得要哭出來了似的。林魚青狐疑地將那顏色已經有些發黑的貓葉子湊在鼻子下聞了聞,除了一點臭味,什麼也沒聞著。他穿好靴襪,將貓葉子舉在窗戶底下問道:“難道你想要這——”話還沒有說完,隻見窗戶裡忽然白影一閃,那片臟臟臭臭的貓葉子已經被劈手奪走了。“誒?”林魚青一驚,看看自己空空的手,竟沒發現那人是什麼時候搶走的,也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那片貓葉子在幾秒鐘之前,對他而言還與垃圾無異;如今一被搶走,身價卻大大不同了——少年胸中騰地竄起火來,指著窗戶罵道:“你怎麼還動手搶上了?”窗戶裡頭安安靜靜,什麼聲息也沒有。“叫你呢!出來!”那老嫗好像隻為了將貓葉子騙到手,就再也不肯出聲了。“我就不信你還能搶了就跑,”林魚青來了脾氣,退後幾步一個助跑,猛地一跳,伸手扒住了窗台。擰著身子往裡探頭一看,窗戶裡遮掩著厚厚的紅絲絨窗簾;透過窗簾縫隙,隱約瞧見裡麵是一個很寬敞的房間——這房間空空蕩蕩,大門不知被誰推開了,此時正在慢慢地合上。顯然,剛才那個病弱老嫗是真的搶了就跑了。林魚青剛剛看清楚,手指終於受不住力一滑,便又摔在地上。他望著窗戶,將那老嫗罵了幾句,終於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沒有追進去。他掉頭從來的方向離去了,但一直轉悠到天色將晚時,才終於找回了艾達的角樓;幾個侍女一見到他,立刻回屋子去稟告艾達。艾達早已打扮停當,雖然心中著急,卻哪兒也不能去。好不容易聽侍女說林魚青回來了,她忙按著自己的裙子幾步奔出去——人還沒邁出門,她已經先喊出了聲:“你這家夥,上哪兒去啦?”一邊問,她一邊探出了一張明淨臉蛋。剛剛梳洗打扮過的小姑娘,一頭細軟淺黃的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整齊的發髻,在一裘奶白色長裙外又罩了一件金絲與珍珠編織的披肩,整個人看起來纖細精巧,好像一個奶膏凝成的娃娃,又清透又嬌嫩。連艾達也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大不相同了,她有點兒不適應,又有點兒害臊地將一條垂下來的衣帶卷在手指上,抬頭朝林魚青笑道:“你的衣服我都給你準備好了,要是再不回來,咱們可就趕不上晚宴了……”“你知道嗎,你家莊園後頭有個強盜。”林魚青一點兒也沒客氣地打斷了她。想了想,他又覺得被搶走了一片貓葉子的事兒,也實在說不出口:“——不過算了,這事兒不重要。”他絲毫沒察覺到艾達慢慢拉長的臉,一腔心思已經轉到了今天的晚宴上。少年抬步就往屋裡走:“你換完衣服了沒有?等我一會兒,我動作比你快,馬上就能收拾完。”直到他抱著衣服,被侍女引去了另一個房間,艾達才忽然一扭頭進了房,將房門“砰”地一聲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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