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藏回來,又馬不停蹄坐飛機回了洪北市,西藏的那幾天倒恍如隔世,那一樁十一年前的舊事,又在秦淼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林毛毛開著車去機場接她,看到她之後誇張地大叫起來,給了她一個熊抱,“去一趟西藏還是這麼白白嫩嫩,滿滿的膠原蛋白。”她捏了捏秦淼的臉蛋一臉羨慕,林毛毛這張臉是全靠保養品堆砌起來的,可秦淼呢?眼瞅著她們就成了小學生口中的老阿姨了,還是這麼白白嫩的,秦淼揮開她的手說:“去去去,彆動手動腳。”林毛毛換了個色情的語氣,摸了摸秦淼的臉蛋說:“喲,妹妹你水真多。”“能不能不要隨時開車?”秦淼無奈地搖搖頭,就這點,她永遠都不是林毛毛的對手。秦淼將背包扔進了後備箱裡,又將外套脫了下來,現在洪北市的天氣確實隻適合穿短袖。林毛毛一看她手上那串盤得圓溜溜的星月菩提,頓時討好地說:“給我從西藏帶東西了沒?”秦淼搖頭,“就那些玩意兒,你就是把手給磨破了也盤不出來,就是個不中用的石頭罷了。你要是喜歡,改明兒我給你去買。”林毛毛撇嘴,“你就把手上這串給我唄,你也知道要你帶那都是幌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嘛。”秦淼搖頭,“你休想,這串菩提跟了我三年多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啊,你以為盤出來容易麼?”林毛毛一邊開車一邊說:“容易我還找你乾嗎?你知道咱們接下來要去哪兒嗎?”秦淼心中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果然林毛毛說:“你媽啊,給你訂了咱洪北市最好的餐廳,挺舍得下本兒的。”咯噔一下,秦淼感覺心跳好像漏了半拍,她苦著一張臉說:“難道,又是相親?”“聰明,又是相親,對方是個公務員,有車又有房,家裡是本市的,長得也不錯,怎麼樣,老老實實嫁了吧。”林毛毛話鋒一轉,“要不要姐過去給你撐場子?你知道的,要麼菩提,要麼南紅,到時候沒成,全賴我身上,我去給阿姨解釋。”林毛毛這人吧,裝乖的本事和她耍流氓的本事不相上下,真不知道那些叔叔阿姨被林毛毛這狼子野心的人灌了什麼迷魂湯。那塊南紅瑪瑙肯定是不能給林毛毛的,她在脖子上戴了十一年。關鍵是,這南紅瑪瑙是那個人送的,也是這塊南紅瑪瑙,她才開始玩文玩。她總是喜歡在雨後,一邊喝茶,一邊坐在古董店裡盤玩那些東西,因為那個人說,文玩是最像愛情的東西,久而久之,便會越來越美。不過是十七歲時候的戲言,她卻記了整整十一年。“林毛毛,我有件事想跟你說。”原本熱絡的氣氛突然冷卻了下來。林毛毛那嘻嘻哈哈的表情也跟著變得凝重了,她和秦淼向來是有默契的,從小玩到大,幾乎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秦淼這語氣,八成是在西藏那邊遇到事兒了,這人,看似沒心沒肺,可是最會藏事兒。林毛毛說:“啥事兒?”“我在西藏看到一個跟葉西沅很像的人,不,不是很像,我感覺,那人就是葉西沅。”“看清楚了?”“沒看清,戴著鴨舌帽跟口罩,又是晚上。”而且,他們還打了一架,這話秦淼不敢說,不然以林毛毛那一驚一乍的性格,估計又得炸毛了。林毛毛使勁拍了一下方向盤,車子發出一陣尖銳的鳴笛聲,看樣子似乎是氣得不輕。她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有毛病吧,秦淼,一個十七歲的初戀而已,有必要搭上自己的下半輩子?得,那菩提我不要了,咱今兒個就去相親,省得你老惦記葉西沅。我他媽再告訴你一遍,葉西沅死了,屍體我們都看到了,送進了殯儀館裡,冷冰冰的,現在隻剩一把灰了。”她估計是氣極了,連淼兒也不叫了。秦淼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拳頭捏得緊緊的,良久她一字一句地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成了。”“我不管你誰管你?管你死了好活了好,等你嫁人了,我才懶得管。”她們吵架也是這樣的,吵著吵著便沒音,過一下又和好了。林毛毛一路開車來到餐廳,將車停好,幾乎拖著秦淼進了餐廳。秦淼也不敢真的反抗,要是林毛毛那廝叛變了,秦媽估計會在她身上裝個雷達好隨時監視她。男方早就到了,看了一眼正走過來林毛毛和秦淼,他早就看過了照片,沒想到秦淼比照片上還顯小,像是個在校的女大學生一樣,長了一張好看的娃娃臉,個子也挺高的,穿著一身運動套裝,腳上的鞋灰塵仆仆。他自我介紹道:“我叫張峰,不知道秦淼小姐旁邊的是誰?”這相親確實挺尷尬,就沒見過相親還帶一伴的。秦淼笑了一下,沒打算回答張峰的問題。林毛毛見狀嘿嘿笑了一下,估計也覺得這場景有些尷尬了,她自我介紹道:“我叫林毛毛,秦淼的好朋友,他們都叫我毛兒。”剛點好菜,服務員還沒走遠,張峰就開口問道:“聽說秦小姐是做生意的。”“對啊,買賣古董的。”秦淼喝了一口水,也不知道那水裡塞了多少冰,凍得牙疼。張峰說:“現在做生意不好做啊,尤其還是女孩子做古董,說不定將來還是要靠婆家。我是覺得女人啊,在家帶帶孩子就行了,沒必要在外麵奔波。”秦淼擰了一下眉毛,沒有說話,旁邊的林毛毛原本笑臉相迎的,聽了這話之後,表情明顯也是一滯。那張峰一看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沒瞧見人臉色不好,還在繼續說著:“秦小姐會做飯嗎?”“不太會。”“那得學啊。”“我聽說現在都是男人下廚了。”秦淼說,“所以不打算學。”“秦小姐這話就不對了,你是做買賣的,而我是公務員,咱們要是結婚了,你也沒必要做生意了,做生意有風險,要是虧了還得大家一起擔著。以你的學曆也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女人在家就應該帶帶孩子做做飯享清福。”張峰喝了一口水,打算繼續說下去,林毛毛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怎麼了這是,合著娶老婆就跟找一傭人是吧?給你們家帶孩子、做飯、打掃房子最後還成了享清福的了。”“林小姐,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什麼叫找傭人啊?女人做這些事是應該的啊。”“喲嗬,您該不會是穿越過來的吧?”林毛毛冷笑一聲。秦淼低著頭憋著笑意,對這樣的情況她很樂見其成。這男人一看就受了家裡重男輕女的思想熏陶,還活在上個世紀初呢,當自己是地主家的兒子,而林毛毛又是典型的田園女權,一方麵要求男女平等,一方麵又覺得男性必須照顧女性,這兩人的唇槍舌戰,顯得秦淼倒是個旁觀者了。“林小姐,我想這是我和秦小姐之間的事情,林小姐不應該坐在這邊,甚至發表自己的言論。”“怎麼著,我就說了!”林毛毛暴脾氣上來了,站起身來嘩啦一杯冰水倒在了張峰頭上,“敢說我多餘,淼兒的事情就是我毛兒的事情,你今兒個算觸到本小姐的逆鱗了。”“你,你們,簡直是,未開化的原始人!”張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揚長而去。“長得跟個小雞崽子一樣,還好意思要求這要求那。”林毛毛冷笑一聲。“喂,你在人家身上倒水,我媽要是知道了會把我生吞活剝的。還不知道那人會把我編排成什麼樣子,我媽又最聽不得彆人說我沒教養。”“行了,有我在你怕什麼,還能反了天不成,誰能戰過我林鐵嘴三寸不爛之舌?”林毛毛看著秦淼手上的星月菩提笑了一下說,“事情幫你解決了,菩提該給我了吧?”“毛兒,說句實話,我見過無恥的,沒見過你這麼無恥的。”“過程不一樣,可是結果一樣嘛。”秦淼摘下那串星月菩提說:“給你,其實也可以,以後相親的事情都得給我解決。”林毛毛嗬了一聲,“行啊,不愧是生意人,挺會打算的。”“幫點忙就可以換一輛車,怎麼著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吧?你現在這車,連空調都不好使了,林書記也真是狠得下心。”“行,成交。”林毛毛抿了一下唇,點點頭說,“老板不愧是老板。”林毛毛終於拿到了那串菩提,她可是磨了將近兩個月。林毛毛她爸林書記偶然看到了秦淼手上盤玩的星月菩提之後,開口提了一下價錢,秦淼直接回絕了。不是不給老人家麵子,實在是舍不得。而且玩菩提的都知道,自己盤出來的東西,跟金錢扯上關係了,就是一種褻瀆。可那串菩提盤得實在太漂亮了,光澤透亮,顆顆飽滿,一看就知道盤玩的人有多用心。這菩提啊,就算出錢也很難買到,都是彆人手心裡的寶貝。林書記看得心動啊,這才找上林毛毛,說是隻要林毛毛能拿到那串菩提,他就同意給她換一輛車。秦淼這是在心頭剜了一塊肉,也去了一塊心病,她媽三天兩頭給她相親,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了。林毛毛溜回單位之後,秦淼便一個人回了古董店。剛失了一串心愛的菩提,秦淼想起來就肉疼,鬼使神差地將手摸到了脖頸處的南紅瑪瑙。戴了整整十一年的南紅,顏色早就通透紅亮了,被油脂包裹的瑪瑙透著絲絲的溫熱。秦淼捏起拳頭,又想起了那個身影,會不會是他呢?“葉西沅”三個字就像秦淼心裡永遠過不去的一道坎,她呼了口氣,終於還是掉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秦淼上了一輛城郊巴士,坐在位子上之後就開始打起盹兒。車子一路搖搖晃,她開始做夢,夢裡的聲音紛紛擾擾,可她聽得分明,每一個,都是關於葉西沅的事情。2006年6月3號下午3時,本市西山路發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貨車與一輛家用汽車碰撞,汽車裡一男一女經搶救無效死亡,貨車司機肇事逃逸,警方正在全力追查中……秦淼掙紮著睜開雙眼,一身黏黏糊糊,都是汗水,她左顧右盼,想看看車開到哪兒了,剛好聽到售票員說:“終點站西山到了。”一陣恍惚,秦淼揉著眼睛下了車,滿目琳琅的山脈綿延不絕,這裡隻有一條公路,兩邊都是清澈溪水,緩緩流下。在這三伏天裡,秦淼竟然會感到一絲寒冷,一路走來,太陽漸漸落山,隻剩下晚霞的餘暉。走了二十多分鐘,秦淼終於找到了葉西沅的家,她在想,如果葉西沅活著,肯定會回到西山彆墅。那棟孤零零的西山彆墅,因為久不住人,已經一派荒涼。庭院裡雜草橫生,鏽跡斑斑的黑色鐵門上麵上掛了一把大鎖。秦淼踏上台階,輕輕鬆鬆翻過了鐵門。秦淼圍著那棟房子轉了一圈,旁邊有一處玻璃已經破碎了,她拉開窗戶鑽進了大廳。裡麵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層白布,地板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灰。許是因為彆墅修築在西山裡麵,昏暗之中,房子裡竟透著一股陰冷的氣息。她打了個冷顫,繼續向裡麵走著,腳下的木地板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秦淼繼續往裡走著,走廊的儘頭處掛著一幅24寸的全家福,咖啡色的木質邊框,裡麵的每一個人都笑得很開心。葉西沅就站在他父母身後,高高的個頭,笑起來透著一股爽朗的氣息。就像那時候,他拍著她的肩膀說:“嘿,聽說你們家賣古玩的,這不是巧了嗎,我們家賣文玩的,注定是要做一家人的。”“喏,這塊南紅送給你。放心吧,南紅都送給你了,還有不娶的道理嗎?我爸說了,這世界上最像愛情的便是文玩,我都把愛情送你了,肯定會一輩子對你好的。”記憶被現實拉回,秦淼看著照片上的葉西沅,淚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葉西沅,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那麼優秀的葉西沅怎麼可能會自殺?他痞氣、聰明、英俊、人緣好,在學校做了壞事,老師總是一邊搖頭一邊給他放水,誰叫他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學生,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那麼優秀的他怎麼會在父母死後跳橋自殺?他向來不是懦弱的人。可殯儀館裡那具冷冰冰的屍體又分明是葉西沅沒錯,他的眉眼,她又怎麼可能認錯?即使……他變成了一具屍體。“我瘋了不是,你都死了那麼多年了,我竟然還幻想你還活著。”“吱呀”一聲,是摩擦地板的聲音,秦淼敏銳地回頭,貼著牆根往裡探去,這幢房子除了她竟還有人會來?是賊,還是彆有用心的人?木質地板很容易發生聲響,秦淼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小心翼翼地朝聲音的源頭走過去。昏暗之中,她看到一隻黑貓飛快地閃進了一扇虛掩的門中。她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去了一趟西藏太過神經質了。手指搭在牆上,她抬起頭來,看著麵前虛掩的門,從裡麵吹來陣陣寒風,漆黑的門縫中仿佛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她吞了一下口水,心中如同打鼓一般,鬼使神差地慢慢地走到門口。推開門,裡麵是一個樓梯,黝黑的樓梯口向下延伸著,像是一隻張大嘴的深淵巨口。她一步一步向下走去,噠噠噠的腳步聲充斥在耳朵裡。終於走到了樓梯儘頭,裡麵一片漆黑,她努力瞪大眼睛,半晌才適應這漆黑的環境,不大的空間裡散發著一股腐朽的味道。“喵!”黑暗中一聲尖銳的貓叫聲響起,她退後了一步,手“啪嗒”一聲按到了牆上的開關,一盞橘黃色的鎢絲燈發出幽幽的光芒。秦淼打量著這個地下室,裡麵堆砌了很多雜物,她在那些陳舊的雜物之中看到了一件藍白相間的外套,那件外套是八中的校服。當年葉西沅還沒來得及高考,就遭遇了家庭巨變,現在回想起來,也隻記得葉西沅穿著校服抱著自己說:“彆怕,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了就回來找你。”秦淼很相信他,那時的葉西沅總是一臉痞氣,笑起來壞壞的,做起壞事來也絕不手軟,偏偏誰都拿他沒辦法。家裡遭遇了巨大的變故,他反倒安慰起她來,她也隻是哭,眼淚流得比他還多,那時十幾歲,遇到事情除了哭泣,仿佛彆無他法。她就這麼等啊,等啊,卻隻等到葉西沅跳橋自殺的消息。她拿起那件滿是灰塵的校服,眷念地將它抱在胸前。那件校服口袋鼓鼓囊囊,好像放了什麼東西在裡麵,秦淼將手伸進口袋,從其中抽出了一張泛黃的紙,上麵有一張黑白圖片,正是秦淼買回來的那顆珠子。她捏著紙的手抖了一下,車禍、肇事司機的死亡、珠子,這一切的一切如同一團亂麻糾纏在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