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冬天,在幼時成長的村莊裡,27歲的林艾與分彆了二十年的母親相對而坐,在悠遠的訴說中,終於得知了一切恩怨是非的來由。時間回到三十年前。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如火如荼,自77年恢複高考後,更是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不論出身、不論貧富,一批批滿懷夢想朝氣蓬勃的年輕學子湧向首都的高等學府。正是民謠裡白衣飄飄的年代。清貧的孤女艾青,在這裡遇見了林清源。他高瘦挺拔,風度翩翩,是女生私下裡定會偷偷議論的那種男孩。家境優渥,父母都是國企大廠裡的骨乾,可身上卻沒有絲毫的紈絝風氣。待人總是溫和有禮,言談舉止都有一種清白蘊秀的儒士氣質。這樣優秀的男孩,艾青是不敢奢望的。她隻把欣賞和仰慕偷偷藏在心裡。彼時艾青是圖書館裡的學生誌願者,負責圖書借閱登記。她很喜歡這個工作,不僅是因為可以勤工儉學,也不僅是因為自己熱衷於,更是因為他。林清源幾乎每天都會來,坐在固定的靠窗位置上,專心地看書或是寫字。他很安靜,偶爾有起身或是坐下的動作,都會用手扶住椅背,小心翼翼將椅子提起,再輕輕放下。小小的細節,無聲地彰顯著涵養與禮儀。陽光塗在窗上,曆曆亂亂地映著葉影,夏日微風蕩漾,嘩啦嘩啦輕輕的響。伏案的男孩一身斑駁光影,美好得像是畫中的人。艾青把頭埋在工作台後麵,心猿意馬地翻著書,一句“賈氏窺簾韓掾少”躍然入眼,她心裡突突地跳,偷偷抬眼看了看窗前的人,臉頰頓時燒得滾燙,做賊心虛一般,恨不得尋個地縫遁入。“同學,你好。麻煩你可以幫我查一下《玉豀生詩集》,看看還在館嗎?”男子的聲音。像風一樣,溫溫涼涼。艾青猝然抬頭,麵頰猶熱,便見方才一直慌張偷看的人,此刻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麵前。“館藏登記一共5本,都借出去了。”她埋著頭,聲音細如蚊語。“啊……好,謝謝了。”林清源稍顯失望,可還是揚起嘴角笑了笑,致謝後轉身準備回座。“那、那個……你等等。”他應聲回頭,女生把一本書遞過來,滿臉通紅,眼神閃躲地小聲說:“我、我借了一本。你看我的吧。”林清源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眉眼明亮,如夏日林木。“謝謝。我是林清源。”“我、我叫艾青。”他們就這樣相識了,很快陷入愛戀。兩人原都是恬淡內秀的人,可年輕時候的愛情啊,不顧一切,轟轟烈烈,像是兩顆行星相撞,噴薄的火焰足以將冰山融化。可惜好景不長。當春節之際,林清源帶著艾青回到林家,滿心歡喜地將自己的愛人介紹給父母的時候,撲麵而來的,沒有期望中的祝福,而是極度強烈的反對。林家書香門第,祖上幾代無不簪纓。林寒嶽和蘇秀勤也是從那段動蕩的時期熬過來的,比誰都知道,一個好的出身有多大的影響。他們希望為兒子找一個門當戶對、有所裨益的賢內助,甚至原本已經相中了一個世交家的女兒,打算趁林清源節日返家的時候,張羅起見麵的事。可兒子卻帶回了這樣一個女子。出身貧寒也就不說了,關鍵是家世還不清不白的,爺爺是地主,到了父輩這一代,被打成右派抄了家,父親傷重病逝,母親受不了批鬥巡街的屈辱,也尋了短見。隻留下艾青這一個孤女,被鄉下的親戚拉扯長大。這樣的人,怎麼能當林家的媳婦?!蘇秀勤素來獨斷,年輕的時候,脾氣更是火爆。指著艾青的鼻子,說了不少難聽的話,不留一絲情麵。林清源出言相護,更是進一步激化了衝突。最終,這次本應其樂融融的見麵,演化為了一場聲嘶力竭的爭吵。林清源攜著艾青奪門而出,林家父母在身後氣急敗壞地大喊著,要與這個不孝子斷絕關係。林清源沒有再回家。畢業後,兩人結了婚。婚後一年,艾青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取二人之姓結合,叫作,林艾。一家三口蝸居在北京,日子雖清貧,卻恩愛甚篤。林艾三歲的時候,被確認為患有先天性語言失調症。那時,地產業正興,是最賺錢的營生。為了負擔家裡越來越大的開銷,林清源辭去了學校分配的公務員的工作,經朋友介紹,進了建築公司,從現場助理開始做起。可偏偏就是他所在的那個工地,出了工程事故。坍塌的腳手架,砸中了在場的三名工作人員。兩死一傷。他再也沒有機會,聽女兒清晰流暢地叫出一聲,爸爸。林清源去世後,艾青悲痛欲絕,帶著林艾回到了鄉下。這以後,便是林艾可以銜接上的記憶了。-----長長的敘述之後,是短暫的沉默。突如其來的安靜,無所遁形的尷尬。太久了。他們分離的時間,真的太久了。告彆的時候,她還是隻到母親腰間的小小孩童。如今,她微微垂眼就能看見母親頭頂落的霜華。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成長。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衰老。他們都錯過了彼此的二十年。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啊。艾青有些局促,不停地揉搓著指間的粉筆屑。程遠暮看了看神色難辨的林艾,適時地開口,打破了僵局。“因為要在子弟小學入學,你的戶口很早就已經被轉過來了,再去追溯原戶籍就比較困難。直係親屬的名字雖然可以查到,但伯母幾經變動,原先登記在檔的地址信息已經失效,也沒有社保和工作記錄。最後,隻能從你以前和我說過的回憶中提取出細節,比如,你是坐了大約三個小時的大巴到了大院,又比如,你說過村旁邊有一條河流,等等。通過這些特征,交叉比對,最後大致確定了這一範圍。我在網上發了該範圍內的尋人帖子。”程遠暮淡淡地向林艾說起自己找到艾青的過程。“就在你回國後不久,帖子有了回應。一個在京的打工者表示,自己鄉下老家的小學裡有一個誌願女教師,和年齡、相貌、人際關係等種種描述都符合。我之前也來過,不敢貿然打擾伯母,隻在門外看了幾次。”林艾抬起眼,看著程遠暮。他的臉色交雜著一絲不安和憂慮,也在深深凝視著自己,像是在擔心她的情緒。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重逢的震動像是海潮,在心中無聲地洶湧,撞擊著胸腔,林艾百感交集,說不出話,隻牽住了程遠暮的手,朝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很好。“艾艾。”時間仿佛在沉默中被無限拉長。不知道過了多久,艾青終於再次開口,叫出這個記憶裡的稱謂。林艾渾身一顫。“艾艾,對不起。”艾青看向她,眼中滿是愧疚,又有一點欣慰之色。她緊緊交握住雙手,因為情緒的起伏而有些語無倫次。“對不起,在你那麼小的時候,就不得不離開了你,不得不欺騙你,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真是個言而無信的人,沒有為人母的資格……”“我沒有一分鐘一秒鐘不是在思念你。很多很多次,我都後悔於這個決定,不顧一切地想要把你接回來。可是我隻能忍下這種衝動。因為我經曆過,所以更了解,你的爺爺奶奶能夠給予你的東西,意味著什麼。”“其實我也偷偷地去看過你,小學開學的第一天,你一個人背著我給你買的書包去學校,在走廊裡迷了路,小小的身影手足無措地站在人群裡,周圍的孩子都是被家長送來的,隻有你是一個人,我差一點就忍不住要跑過去了……還有你的小學畢業典禮,考上建南之後子弟初中辦的表彰大會,高一時的藝術節……”艾青低低地說著。林艾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著母親的那雙手。皮膚已經鬆弛,有點點褐色的老年斑,指節粗大,尤其是拇指和食指的第一指節,由於常年緊捏著粉筆已經被磨出了畸形的厚繭。林艾回憶起這雙手撫摸在自己臉上的觸感。很柔軟,很細膩,剛好的涼意,薄薄的繭子帶來微微的粗糙感。在之後的很多年裡,林艾常常被觸發起對於這種感受的回憶。像是春天的柳條。夏天的風。秋天桂花的香霧。冬天的雪。像是棉花糖。羽絨枕頭。被海浪吻過的沙灘。宣紙上筆鋒處的墨跡。不,不是。是所有讓她覺得舒服、美好的感官,都像母親的手。艾青還在低訴著自己的內疚,“後來,你高中畢業,我是下了決心要去見你的,可是——” “媽。”艾青的話說到一半,張著嘴,愣住了。程遠暮也轉過臉來,看著終於發出聲音的林艾。“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林艾笑了,聲音穩定,字字清晰。“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