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艾做夢了。夢裡麵,是小時候的程遠暮。精瘦精瘦的,因為成天瘋玩,被曬得黝黑,像個非洲的小猴子。偏偏眉眼生得極好看。牙又白又齊,眼睛亮晶晶的。他狡黠地笑,打開門,回頭朝猶豫的她探身,伸出一隻手。他的背後,盛夏的陽光傾瀉下來。他像是勇闖古堡,來拯救她的勇士,披著鎧甲,攜帶著萬千金光。她帶著即將冒險的雀躍和期待,又有一點對未知的恐懼和忐忑,把自己的手,交到男孩溫暖的掌心裡。視線模糊了一瞬。像是起了霧。流動的暮靄環繞身側,不斷變幻著形狀,忽而聚合,忽而逸散,一幀幀過往的畫麵在霧氣中迅速切換,仿佛快鏡頭一般,浮光掠影,稍縱即逝。雲止之時,對麵已不再是那個小小的男孩。男子穿著白襯衫,袖口挽起,露出肌肉勻稱的小臂。身形高大頎長,輪廓深刻峻拔,斂住眉目的時候,有了一分決斷淩厲的疏離。他在人群中站著,背影挺拔如故鄉的鬆柏。像是感應到她的注視,回過頭,看見她,忽地揚眉一笑,眼睛裡全是細碎閃爍的陽光。他轉身麵向她,單膝跪地,舉起手中的戒指。林艾,你願意,嫁給我嗎?林艾顫了顫睫毛,悠悠醒轉。日光很好,沒有風,窗簾的縫隙處漏出一線清亮的天色。屋子裡暖氣充足,床鋪也柔軟得像是棉花糖。林艾覺得自己好似漂浮在雲端。手指上有輕微的硬物觸感,有些不習慣。她從被子裡抽出手,舉到眼前。銀色的戒指套在纖細的中指上,像是一彎細細的弦月。不是夢。大腦從慵懶的睡眠中漸漸蘇醒過來,所有的感官也一點點開始運作。一條胳膊收在自己的腰間,有人從背後抱住了她,將她整個身體納入懷中。溫熱的鼻息噴在後頸處,有規律地起伏。林艾慢慢地翻身過來,動作極其小心。身邊的人閉著眼睛皺了皺眉,像是對她的亂動不太高興,胳膊攬緊,重新將她按回到自己的胸膛,把下巴嗑在她腦袋上,這才滿意地舒展開眉頭,呼吸複又變得綿長,再次睡去。心跳聲貼著耳朵,撲通,撲通,平穩有力。林艾動動腦袋,從男子的懷裡抬起頭。咫尺之處,是程遠暮。是她兒時的小太陽。是她昨夜的夢裡人。在夢裡思念一個人。醒來後,他就睡在你的身邊。美好得不真實。在英國的時候,林艾常常夢見程遠暮。夢境裡,少年站在她麵前,容顏燦爛,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麵色含笑地邀請她同行。可當她欣喜若狂地伸出手時,少年的影像卻在指尖相觸之前化為虛影,分崩離析。她喊著他的名字,彷徨四顧,掙紮著醒過來,滿屋子浸潤的都是異鄉冰冷的月光。床榻的另一側,空蕩而冷清。她蜷縮起來,抱緊自己,把臉埋進黑暗裡,強迫自己再度入睡。畢竟,明日還有一整天忙碌的學習和繁重的工作,等待著她。連相思,都是奢侈。所以這一刻,林艾是隱隱擔憂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終於擁有了這種幸福。她害怕其實隻是做了一場重逢的夢,終究是空。她眨了眨眼睛,又晃了晃腦袋,掙脫出一隻手,戳了戳男子的臉頰。程遠暮被她撓得發癢,哼哼了一聲,左右擺了擺頭,下意識地捉住她搗亂的手,塞回到被子裡,又將她重新抱緊。恩。熱的。指尖觸感柔軟。有聲音。還會動。是真人沒錯了。林艾一下子安分了。整個世界都很安靜,隻有程遠暮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漲落有致的潮汐。這聲音真好聽。林艾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氣息。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看著,直到程遠暮長長的睫毛顫動,眼皮翕張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早。”他看著林艾,揚起嘴角。眼睛還沒完全睜開,頭發也睡得亂糟糟的,臉上睡意朦朧,可是這個笑容,卻讓林艾一眼便看到了晴空萬裡。“早。”她輕輕應道。昨夜的記憶紛至遝來,臉頰發燙,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著眼簾。程遠暮看出她的羞澀,笑得越發開心了,手臂也不鬆開,還是將她整個抱在懷裡。“這幾天請假吧。”他說。“啊?有什麼事嗎?”林艾有些詫異。“帶你去個地方。”程遠暮低首,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怎麼突然要回去?”林艾捏著登機牌,忍不住問,“不會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吧?”“彆擔心,沒有事。”程遠暮揉了揉她的頭,“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的笑容明亮,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林艾雖滿腹疑惑,此時也隻好放下心來,乖乖跟上。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兩個小時後降落。這是林艾六年後,第一次回來。走出機場,熟悉的風瞬間裹挾住她,故鄉的氣息撲了滿懷。林艾還來不及去感受心潮的起伏,程遠暮提前租好的車已經接上他們,一路向城市外圍開去。“老板,您讓我買的東西。”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把一個保溫杯遞向後座。“謝謝啊。”程遠暮接過,旋開蓋子,聞了一下後,遞到林艾手裡。還沒湊近喝,就聞到一股馥鬱的薑味。“這兒比北京還冷。你感冒還沒好,喝點薑茶暖暖身子。”這個男人,從小到大都是如此細心。林艾點頭,雙手捧起保溫杯,喝了幾口。薑茶裡麵加了紅糖和紅棗,辛辣中混合著若有若無的甜味,流進胃裡,像是身體內升起了一團火,頓時暖和起來。“你也喝點。”她把保溫杯遞回給程遠暮。他頗為配合地低下頭,謹慎地喝了一小口,靜止三秒鐘後,整張臉都皺了,逗得林艾直笑。車子越開越趨向郊區方向。窗外漸漸出現了不同於高樓大廈鋼鐵森林的田園景色。正是冬季,田間大多荒蕪著,池塘乾涸,蘆葦蒼茫。偶有零星分布的村莊一掠而過。連炊煙也是淡淡的,像是被稀釋的墨水。天地寂寥無聲,卻又自有一種生命力,蟄伏在土壤深處,沉默,卻又頑固,等待著來年春風重度。也許是被這種力量打動,林艾的內心突然平靜下來。在平靜之中,還有一分越來越強烈的熟稔感。車子從公路拐進狹窄的鄉間小徑,路況不佳,頓時顛簸起來,林艾的身體隻跟著搖晃了一下,便被程遠暮攬住。她偎在他身側,抬頭看他。他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視線直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麼,神色似是沒有初來時一般輕鬆。又顛簸了二十分鐘,車子終於駛入一處村落,漸漸減速,停在一排平房前麵。“老板,到地方了。”司機說。程遠暮下車,扶住車門,彎腰對林艾伸出手,“來”。-----林艾的腳終於站到堅實的土地上,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是一處普通的村莊。房屋密集,但視野中人影寥寥,也許和大部分中國農村的現狀一樣,青壯年人口湧往城市打工,這裡留下的隻有老人和兒童。整座村莊,和這個季節一樣,冷清而蕭條。因為沒有人煙的熱鬨氣息,那一棟棟房屋,反倒像是一個個被遺棄的空殼。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見一個穀場。穀場很大,可是空空蕩蕩的,隻有幾堆枯黃的草垛。穀場後麵,遙遙望到一條幾近乾涸的河流。有幾個老嫗正在河邊浣衣。他們麵前的這一排屋子,似乎是村裡的學校,有讀書聲朗朗傳來,稚嫩而齊整的童音終於給村莊增添了一分生氣。林艾的心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她感受到了一種牽引,一種呼應。有一些極其遙遠而淡薄的回憶,抖落覆了滿身的雪,正在從沉睡中睜開眼睛。落葉飛回枝頭。日影西向東移。塵土重塑雛形。已經褪色的老照片逐漸恢複鮮麗。流逝的時光被人按下快退鍵,一幕幕倒流回最初的位置。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塗改,眼前的景象快速變換著。田野變得蔥綠,河流變得活潑。村莊變得熱鬨。越來越多的人出現,端著碗筷,走家串戶地招呼,或是聚在穀場上嘮嗑。日影漸斜,月上梢頭,時遠時近的蛙鳴和蟬噪,絮絮叨著家常的人語,晚風推來層疊的鬆濤,還有遠處晚歸的荷鋤人唱起的第一聲清亮的歌謠。她看見一個小女孩,安靜地坐在門檻上,低頭吃飯,過一會兒像是要確定什麼一樣,抬起頭朝人群望去,看一眼好像放下心來,埋頭繼續吃。林艾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緩慢地順著小女孩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背影。她拚命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麵容——一陣眩暈感猝然襲來,林艾差點站立不穩,身邊的程遠暮連忙扶住她。握緊了她的手,掌心無聲傳遞著力量。“我找到她了。”程遠暮的聲音響在林艾的耳邊,溫和、沉穩,將她從回憶中喚回。林艾恍恍惚惚地抬起眼,周遭如初,而程遠暮正看著麵前一排屋子中的一間教室。二十來個學生專心地念著課文,講台上麵,一個女教師背對著林艾,正在寫板書。字體娟秀工整,有一種令林艾幾乎心跳停止的熟悉。“艾艾 親啟”信封上的字跡躍入腦海,與眼前的板書重合。是她嗎?真的是她嗎?林艾的臉上現出極度的迫切,不管不顧地想要跑過去,想要看清女子的臉。“林艾,你先等一下。”程遠暮拉了她一把。教室裡麵的人似乎聽到了這個稱呼,轉過身,疑惑地向門口望來。她已不再年輕,臉上滿是風霜,鬢角有了華發,可依然美麗。林艾猛地頓足,定在了原處。女人也愣住了。粉筆從手中滑落。她的眼神從懷疑,到震驚,再到狂喜,最後盈滿了淚水。林艾卻笑了。笑容從淚水中掙紮出來。她歪了歪頭,仿佛重新變回那個小女孩,趴在高樓的窗戶上,眼巴巴地看著路口。路的儘頭,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走近,輪廓一步步變大,模樣一點點清晰。人影走到她麵前,蹲下來,牽住她小小的手掌。“你遲到了。”林艾抬起頭,有點委屈,輕聲喃喃,“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