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艾輕輕攪拌著咖啡,看向窗外的天氣,不由蹙眉。分明還是下午,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淺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堆積在頭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蠶食著日光。風越來越大,吹得街上行人衣衫獵獵,一場暴雨正在故作安靜的空氣中暗暗醞釀。咖啡店的門被推開,一個瘦高的男人走進來。林艾循著動靜聲望去,正好與來人尋覓的視線撞在一起。“季時,這邊。”林艾招了招手。季時也揮手回應,走過來,在對麵坐下。“林艾,好久不見。”林艾點頭,算起來,他們得有好些年沒見了。“替你點了咖啡,先喝一口暖暖。真不好意思,這種壞天氣,還麻煩你特意過來。”林艾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空,歉然道。“咱們說起來也算是認識二十年的發小了,可彆這樣生分。”季時溫顏一笑。他穿著休閒款的風衣,戴著眼鏡,五官輪廓和記憶裡幾乎沒有出入,言談舉止溫文爾雅。若說小時候還有幾分少年老成的突兀感,如今這種溫潤的氣質卻是已經和他整個人絲絲入扣地貼合起來。林艾心裡一暖,久彆的隔閡感似乎也隨之消融。“什麼時候回來的?”季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一個月前。”“難怪。”季時了悟般地笑起來,“這樣算起來的話,他這一個月的種種反常就說得通了。”林艾臉頰微燙,縱然季時沒有指名道姓,這個“他”是誰,也顯而易見。“其實,這次冒昧約你相見,也是為了關於他的事。”林艾說到主題。“你說。”季時看起來毫不意外的樣子,示意她繼續。“我想知道他這幾年的故事。”林艾的聲音不大,卻很堅定,“我想重新了解他。”季時定睛看了看她,鏡片後麵,眼神溫和澄澈,有洞悉般的笑意。又喝了一口咖啡,緩緩開口,“他過得,並不好。”“林艾。”季時叫她的名字,雖聽不出敵意,可語氣卻不自覺沉重起來,“你的離開,幾乎擊垮了他。”“整整幾個月,他不說話,不出門,不見人,把自己整個封閉起來。那麼自信開朗陽光爛燦的一個人,變得像隻孤魂野鬼。我找去寢室把他揪出來的時候,他一身狼藉,滿臉胡須,瘦成了一把骨頭架子,甚至害怕直視外麵的陽光。”林艾的睫毛狠狠地顫了一下,捏緊了手中的茶杯。季時看了看垂首不語的她,無聲歎了一口氣,似有不忍,收住了口,快速換過話茬。“之前給他介紹裝機業務的學長,打算自立家門,招募他入夥。他不顧家裡反對,放棄了校內保研的名額,投身到創業中。“也許是有了可以寄托身心的事業,也許是時間慢慢治愈了傷口,具體的緣由,除了他自己,可能誰也不知道。總之,終於慢慢地好起來。然後,一晃,便是五年。“現在的他,也算是事業有成。今時今刻的光鮮亮麗,有目共睹。可一路走來的艱辛酸楚,卻鮮為人知。“創業豈是易事?第三次科技革命之後,傳統的互聯網市場早已飽和,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創新型網絡技術初具苗頭但在國內還不成熟。求穩的話,發展空間狹窄,求新的話,資本風險非常大——”本在侃侃而談的季時驀然意識到什麼,停頓下來,“不好意思,有些跑題。”林艾搖搖頭,示意無妨。她的神色專注而投入,仔細地聽著這些複雜的專業背景,不願漏掉季時的任何一句話。季時笑了笑,略去難解的細節,繼續說了下去,“總之,他和團隊算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好幾回,都差點破產倒閉,隻留一口氣,硬是咬牙撐下來。好在,專業知識夠硬,又不怕吃苦,終於趕上幾次好時機,贏得了幾輪天使投資,總算漸漸有了起色,然後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儘量說得雲淡風輕,但林艾還是從淡然的語調中聽出了背後的跌宕和驚險,一顆心跟著他的訴說揪緊,坐過山車一般起伏不定。直到季時說完,她才吐出一口氣,竟然發現手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林艾,你可能會覺得他變了很多,甚至會覺得他很陌生。”季時沉靜的目光似乎能看穿人心,“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苦,他不容易。商場如戰場,每一次交鋒,都是沒有硝煙的廝殺。一個不留神,可能滿盤皆輸。“對待對手,隻能心狠手辣。在投資商和合作夥伴麵前,又不得不維係世俗的人情。有多少次,他這一場喝完,吐空了胃,又去趕下一場。“甚至,因為胃出血,被我強製送到醫院。這一切,他都對家人閉口不提。我想,必然也不會主動和你訴苦。“不隻是你,連我有的時候,都會覺得他陌生。”林艾快速閉了一下眼,麵色蒼白。有一把無形的小刀,正在細細切割著她的心,劇烈的疼痛感傳遍每一條神經末梢。對座,季時已經完成了他的講述,杯中的咖啡失去了溫度,他抿了一口,放下,最後說了一句:“也許你回來了,我們認識的程遠暮才會回來。”-----辭彆季時,林艾趕在暴雨傾倒之前回到家。季時的話一遍遍在耳邊重複,碾磨著她的心。她恍恍惚惚地淋浴,熱水兜頭澆下,驅走全身寒意,用力拍了拍臉,漸漸恢複過來。剛洗完澡,正在擦乾頭發,就聽見砸門的聲音——不是敲門,是砸門,有人在外麵用力且持續地捶著門。“誰?”林艾一個激靈,戒備地盯著門口。咚咚咚,那人悶聲不吭,依舊持之以恒地捶門。林艾咽了一口口水,快速環顧房間,就近抄起旁邊的拖把,舉在手中。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開門。”這聲音格外低沉嘶啞,可林艾還是立刻認了出來,是程遠暮。她頓時鬆了一口氣,放下拖把,走過去打開門,一邊說道:“你怎麼來了——喂!”門打開,話隻說到一半。他像顆炮彈,一下子衝了進來。林艾的鞋底潮濕,被他這麼一撞,腳下一滑,眼看就要仰麵跌倒。她還顧不上發出驚呼,忽地腰間覆上一種力道,將她整個人攔腰抱起,天旋地轉間,已被抵在了牆上,混合著酒精的溫熱氣息瞬間逼近。“程遠暮——”她隻來得及喊出他的名字,剩下的所有聲音都被男子的唇堵住。林艾下意識地反抗,雙手推他的肩膀,可力量差距太懸殊,男子的身體紋絲不動。他近乎蠻橫地掠奪,仿佛挾帶了一場狂風暴雨。林艾漸漸氣短,四肢都沒了力氣,手指劃過他的前襟,緩緩垂下。他的衣襟上有潮濕的涼意,箍住她脖子的手掌也是冰涼的。唇卻炙熱,呼吸裡噴出濃濃的酒意。越吻越深,他終於放過她的唇,沿著脖頸的曲線一路向下探尋。她剛剛洗完澡,長發披在肩上,末梢還在滴水。絲綢睡衣在掙紮間鬆開了領口處的兩顆扣子,清晰的鎖骨下方,隱隱可見靈山秀水般的曲線起伏。程遠暮的動作是猝然中斷的。他伏在林艾身上,呼吸沉重。突然,身體一沉,朝她壓了下來。林艾勉強扶住醉倒的程遠暮,聽到他在意識渙散前的最後一句話。“對不起。”-----他醉得狠了,終是昏睡過去。林艾用儘全力,好不容易將他安置在沙發上躺倒,又去擰了熱毛巾,替他細細擦臉。林艾想起季時的話,又看著眼前不省人事的程遠暮,心中難過得發緊。他不知又應付了幾場酒局,才弄成這般酩酊大醉的模樣。即便是睡時,他也並不安穩。蹙著眉,口中胡亂言語著。林艾俯下身去,聽見他在說的是,“她去找他了……她又走了……”這樣幾句,反反複複。林艾握住他的手,輕聲說:“程遠暮,我回來了,就在這裡。”“不,你不是,你不是。”他掙開她的手,突然變得煩躁,緊緊閉著眼睛,睫毛不斷顫動。“好好,我不是。”她順遂著他的意思,柔聲寬慰。“她走了。”程遠暮恍若囈語,“我拚命趕過去,可還是來不及,我看著飛機起飛。她走了,她走了……”程遠暮的聲音漸漸低至不可聞。林艾的手僵在半空,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一串淚珠驀然滾落,砸在沉睡之人的臉上。短暫的慟哭聲隻爆發了一瞬,林艾抬手,緊緊捂住嘴。程遠暮,程遠暮。她在心裡一遍遍喊著男子的名字,淚如雨下。五年來,她遇到過很多困難的情況,也身處於不少無助的局麵,可她從未這般崩潰地痛哭過。她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撫摸男子的臉,卻在咫尺的距離處停住,遲遲沒有落下。窗外風聲漸急,嘩啦嘩啦地拍打著窗戶。像是那些遺失的歲月,被解開了封印,不顧一切地要鑽回她的心裡。不知過了多久,林艾終於極輕極輕地說出一句話。“程遠暮,你恨我嗎?”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房間裡隻有男子淺淺的鼾聲。而窗外,黑雲如墨,沉沉墜在天際,時不時被銀線般的閃電撕裂,明滅交錯,周而複始。第一聲驚雷綿延而至時,醞釀許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