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艾給程遠暮發消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一個人在小操場從中午坐到了晚上,身體被陽光曬燙又被夜風吹涼。她就這麼枯坐著,卻沒有淚,隻是悵惘地發覺,世界這樣大,卻無一處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收到消息後,程遠暮急急忙忙地跑下樓,找到坐在操場花壇邊的林艾。她抱著雙腿,把臉側著枕在膝蓋上,腳上還穿著一雙拖鞋。“艾艾。”程遠暮走近,林艾聽見他的聲音,緩緩抬起頭,也不看他,隻是抓住他的手臂,靠過來,將臉貼在他的手背上,僵硬的身體悄然一鬆,像隻找到依靠的小動物。程遠暮心裡猝然一痛,在她麵前蹲下,輕聲問:“怎麼了?”林艾輕輕搖頭,臉蹭著他的手。“到底出什麼事了?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他蹙眉,看到她裸露的小腿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蚊子包。她還是不說話,隻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臉上有一種交織著迷茫的依戀。她的模樣,一看便是從家中跑出來的。程遠暮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林家的矛盾,歎氣,不忍心再追問,另一隻手揉了揉她的頭,將沾到臉頰的頭發理順,輕輕掖到耳後。她突然出聲,依舊側著臉,目光沒有看他。“程遠暮。”“我在。”“有一天,你也會離開我嗎?”程遠暮翻過手掌,握緊她冰涼的手指,溫柔的聲音裡透著堅定,“我不會,傻丫頭,彆胡思亂想。”林艾沒有說話,隻是指尖鬆了鬆,重新有了溫度。她停頓片刻,終於仰起頭看他,漆黑的瞳仁裡映著夜空的星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程遠暮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從前,有一個小女孩,生下來就有殘疾,說話口齒不清。她和父母住在鄉下,沒有其他親人。生活並不富足,可是小女孩卻過得很快樂。因為她的父母很愛她,彼此也很相愛。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就足夠了,對嗎?“小女孩三歲時,父親工作的地方出了意外,腳手架坍塌,砸中了她的父親。父親去世了,年僅27歲。小女孩和母親相依為命,他們的日子更加清苦,但她的母親竭儘所能地愛她、照顧她,讓她擁有和彆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童年。“七歲這年,母親告訴小女孩,她還有住在城市裡的爺爺奶奶。他們也很想念她,而且城市裡會有更好的學校,可以看更多的書,小女孩被送到了城市裡上學。“母親說,她要先回去上班,很快就會來看她。小女孩同意了,因為她相信,母親說的‘很快’,一定眨眨眼睛,就到了。“於是小女孩一直等啊等啊,等母親履行自己的承諾。可是這個母親,卻像是從人間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小女孩等得累了,便開始生氣,開始懷疑,到最後,她甚至開始恨。“她恨母親的欺騙、失約和遺棄,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件有缺陷的東西,被隨隨便便地扔掉。她把關於母親的記憶全部封存起來,不再想起。“小女孩就這樣,帶著對母親的恨,長大了。很久很久之後,她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她的爺爺奶奶,將兒子的死歸咎於她的母親,為了報複,為了懲罰,他們瞞著她,定下了荒誕的契約:為了交換小女孩在城市的教育和生活,她的母親必須徹底離開,再也不出現。“你說,要一個母親放棄自己的孩子,是件多麼殘忍的事情,可是小女孩的母親卻答應了。在小女孩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她,外麵的世界又大又美,你不能一直留在這裡,你要接受教育,你要走出去看。為了給小女孩這種機會,母親放棄了所有,包括她自己。“可是為什麼啊……”林艾語氣平常,娓娓道來,像是在講述彆人的故事。說到最後,她歪過頭,看向身邊滿臉驚訝的男孩,問:“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問問小女孩自己的想法呢?也許,她根本不想要外麵的世界,她隻想要一個簡陋但卻溫暖的家呢?”林艾是笑著問的,可是眼眶裡卻盛滿了沉甸甸的淚。隨著她輕輕一笑,淚水一顆顆墜落,重重地砸在程遠暮的心上,在回憶的河麵上砸出不斷擴散的漣漪。程遠暮知道,這就是林艾自己的故事。她每說一句,就將那個陳年的傷疤又揭開一分,直到褪去一層往事的痂,露出依然鮮血淋漓的傷口。“你媽媽一定會回來接你的!我陪你一起等她。”在不知憂也不知苦的孩提時代,第一次聽聞了林艾的故事後,程遠暮曾經信誓旦旦地向她許諾,充滿了自信與篤定,感染得她也露出笑顏。可如今,同樣的夜晚,同樣的訴說,程遠暮卻隻是低頭無言,沉默地握緊了她冰涼的手。程遠暮咬著牙,心疼得無以複加,恨不得以身相代她的痛苦與不幸,可是他卻再也無法像小時候一樣,毫不懷疑地說出鼓勵和承諾。 他們都長大了,知道這世間除了快意熱血之外,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是求而不得。明月如霜,佳期如夢。林艾的問題無人可以回答,它落在空氣中,被風輕輕托住,送向遠方,不知歸期。“沒有辦法找到她了嗎?”默然了許久,程遠暮歎息,問。林艾搖搖頭,用手背抹了一把滿臉的淚水,“她遵守了約定,再也沒有出現過。就連寄給我的信上,也沒有落款地址。”她聳聳肩,極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顯得輕鬆一點,“而且,從我高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她的來信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呢……我已經長大了,我受到了她所期望的教育,也有了走出去看世界的能力,我可以負擔自己的生活了,她為什麼還不出現呢……“我有時候在想,這些年,她有沒有悄悄來看過我呢,站在我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裡……”林艾絮絮說著,低聲呢喃,像是詰問,又似自語。她沒有留意到程遠暮的手忽地一收緊,臉上驀然變了顏色。汗水混合著淚水,將眼皮黏住,沉沉地提不起來,一股濃重的困意猝然襲至。如此折騰了大半天,林艾終於是累了。她動了動幾乎僵硬的手腳,準備站起。“艾艾,等一下。”程遠暮按住她的手。“嗯?”林艾這才注意到,程遠暮的神情很奇怪。臉色複雜地變幻著,欲言又止。停頓了一會,程遠暮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下了決心。他望向林艾的眼睛,眼神裡有一種歉意,更有一種怯意,讓林艾困惑。“我想,你猜測得沒錯,母親確實來找過你。”程遠暮緩緩說道。“你怎麼知道?”林艾詫異。“因為……”程遠暮歎了一口氣,目光遊移著,竟是在閃躲她的視線,“我見過她。”林艾霍然站起。-----程遠暮看著林艾滿臉的震驚不解以及眉峰漸漸聚集的失望和憤怒,心中懊悔又無奈,忍不住喟歎。命運弄人,當真是命運弄人嗎?程遠暮真的見過林艾的母親艾青,他不會記錯,因為那是一段於他而言非常特殊和重要的記憶。那是高考結束的晚上,劫後餘生的考生們陷入了徹夜的狂歡。勾肩搭背,且歌且笑,酒喝了一紮又一紮,歌卻是越唱越嘶啞。滿堂醉笑之中,唯有他心不在焉,遊離在熱鬨之外,獨自坐在角落處喝酒。剛才無意中,從紀柔衫口中得知了林艾的誌願。她竟然填了X大!她明知道自己要去北京,卻填了遠在千裡之外的X大!雖然在高三後期,兩人的關係就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冷戰中,但程遠暮心中總是留著一分僥幸。如今現實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她竟是那樣迫不及待地要逃開嗎?她的心裡,當真是一分一毫都沒有念著他嗎?那他的心呢,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心煩意亂,真想當著她的麵,把所有的心事問清楚。越喝越多,酒精在心底漸漸發酵出了勇氣,他再也無法按捺,起身跑出了包廂,在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匆回到大院。遠遠地,便看見她的房間透出燈光。光也是清清淡淡的,像是她的眼睛,讓他酒意一醒。酒醒了,他可能就再沒有這樣不管不顧的勇氣了。程遠暮不敢耽擱,腳下加快,走近樓下。出乎意料的是,樓下已經站了一個人。那人來回踱著步,手指絞在一起,不停地抬頭看。反複徘徊後,猛地往樓棟裡走,走了幾步卻又急刹住。原地踟躕了一會兒,又調頭回來。借著透過樹影的月光,程遠暮看清了那人的樣貌。是一個中年女子,大約四十歲的年紀,身材瘦削,衣著樸素,眼角染著風霜。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一種雋秀的氣質蘊含在女子的舉手投足之間。“請問您找誰?”程遠暮見她麵生,不是這個大院裡的人,不由問。那女子似是沒料到身後有人,吃了一驚,慌張地環顧四周,看到隻有程遠暮一人,才仿佛鬆了一口氣,遲疑地回答道:“我找林艾。”找林艾?程遠暮不由皺眉。他平日裡大大咧咧,但是有關於林艾的事,總是格外警惕。林艾從不與外人走動,這人找林艾,卻不直接去林家,隻是在樓下徘徊,實在有些可疑。思維被酒精侵蝕,運轉地極為緩慢,忍不住打了一個酒嗝,酒氣在口腔裡彌漫開,更是讓大腦一片眩暈。這是最後的機會。程遠暮滿心隻想著立刻見到林艾,他顧不上去細想眼前這個人是何來曆有何事由,隻覺得是攔在自己麵前的阻礙。他不想被這個陌生的訪客打擾,隻想將她快快打發走。那一刻,他失去了理智,竟然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林艾不住在這裡了。”那夜,程遠暮如願見到了林艾。他喊著她的名字,終於說出了那句“喜歡你”,也終於釋然了那聲“為什麼”。他們隔著重重的誤會,終於看見了彼此的心。他轉瞬便原諒了自己那個微不足道的謊言,也忘記了那個失魂落魄地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