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走遠,門口空空蕩蕩。幾縷陽光漏進,在窗格上起起落落,如同飛鳥,棲息了一瞬,複又飛走,終是刹那的過客。顏覺往陽光裡靠了一靠,像是一個倦怠的影子。剛剛收起的煙盒又被拿出,他嫻熟地點火,湊上一根煙。“少抽一點。”旁邊有人歎息,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不堪重負的煙灰缸。顏覺看著不知何時站到旁邊的冬冬,笑了笑,放下火機。“你又何苦說那樣的話?”冬冬忍不住問。“哪樣的話?”顏覺一剔眉。明知故問,冬冬覷他一眼,“你這樣,隻會把她越推越遠。”“我沒有說錯啊,她們確實很像,不是嗎?”顏覺笑,似是無所謂,“我記得第一天招她進來,你就提醒過我。”“說實話,她開口唱的第一句就驚到我了,從音色上來說,她和蘇緋真的非常相似。”冬冬說。顏覺似乎也回憶起了初次相遇的畫麵,半眯著眼,臉上有一抹轉瞬即逝的溫柔。“我承認,當時確實是看中了這點。”回過神,他道。冬冬看著他,神色複雜。“嗬……”仿佛自嘲般苦笑,“不用你說,我知道自己挺混蛋的。”他用指尖用力碾著煙頭,煙草的顆粒簌簌落下。“但我忍不住,總是恍恍惚惚地就在她身上看見那個人的影子。”“你……”冬冬欲言又止。顏覺卻忽地把破碎的煙頭一丟,站起身來,拍拍對方的肩膀,換上一副輕鬆的口吻,“不過,已經過去了。我和蘇緋……到此再無瓜葛,我也不會再把林艾認作是她的替身。”冬冬皺眉,默然了半晌,才幽幽一歎,“你自己心知肚明,這是在自欺欺人。”自欺欺人麼?顏覺笑了,他重新看向門口。陽光中,他的臉半明半暗,像是分裂成兩個部分,互相對峙著。許久,一句輕到幾乎聽不清的話從男子口中落下。“這樣,也好。”-----是從什麼時刻開始的呢?顏覺記不清了。回憶像是一屋子不請自來的客人,於他微微恍神的瞬間,猝不及防地在眼前站滿。第一次見麵,她清唱了一首歌,神色裡有淡淡的哀戚。他便知道,她的心裡也有一個正在等待和思念的人;新年之夜,她孤身走入夜色,煙花盛放在天幕。她抬頭,被光芒照亮的臉上是深深的失落,不知怎地,就讓遠遠看到的他心中一疼;她被酒吧裡的客人調戲,卻隻默默忍耐,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願意給彆人帶來麻煩。她這副模樣真叫人生氣,讓一貫冷靜的他幾乎喪失理智;生日的時候,一貫素淡的她竟穿了一襲紅裙。真美。他在心裡說,卻無法表露出分毫,因為她的目光帶著甜蜜的笑意,全部落在另一個男孩的身上。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笑容,心裡卻突然很不舒服,有意不去看她,卻像是著了魔,根本移不開視線;他遇險負傷,她哭著抱住自己,眼淚一顆顆砸在他的臉上,滾燙。他劫後餘生,一覺醒來,如莊周夢蝶,恍惚不知所以,卻看見她守在榻邊,抓著自己的手,淺淺笑談。是那個時刻嗎?他死水般的心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改變悄然發生著,而他後知後覺。那個重疊在林艾身上的若隱若現的影子,一天天變淡,消失,不複存在。他的眼裡,清清楚楚看見的,隻有她。總是安靜拘謹,在人群裡淡淡微笑的她。一站上舞台便光芒萬丈卻不自知的她,所有的心事和牽掛早已係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她。他偶然聽到她哼唱舊曲,隻用了一晚,便為她寫出了新歌,靈感如泉湧。他不願她埋沒天賦,忍不住拜托冬冬去說服她參賽。甚至,他早已認出李頡就是當年被自己拒絕過的經紀人,隻怕另有所圖,卻不肯點破,隻想成全她的夢想。即便,林艾真的拿自己的創作去交換,他也是心甘情願的吧。可是,她拒絕了。當命運像是惡作劇一般,將雷同的劇本擺在林艾麵前時,她卻做了和蘇緋截然相反的選擇。她和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可他不能說。當他寫出《無法訴說》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這份心,隻有一個結局,就是被死死地壓製住,埋葬在身體裡。世間所有的文字組合在一起是無言的失落世間所有的言語交織在一起是無聲的沉默我的愛人啊請原諒我無法訴說隻因為她已心有所屬,那個人,也值得她托付。而他的愛,於她隻是負累,隻能止於唇齒,絕口不提。他隻要能遠遠地看著她,就好,哪怕隻剩一年的時間。為了能留住她,他甚至不惜刻意說出那些刺人的話,讓林艾相信自己隻是將她當做蘇緋的影子,彆無他想。隻有這樣,她才能沒有負擔地留下來。如此這樣……也好。-----大三暑假即將來臨,程遠暮愈發忙碌。邊嘉盈好幾次去籃球場找他,都撲了個空。“程遠暮是怎麼回事?退隊了?”邊嘉盈揪住老高,圓圓的眼睛一瞪,“你踢走的?”“姑奶奶。”老高真是冤枉,“他可是我們隊的中流砥柱,誰敢踢走他啊?”“那人呢?”“他真在忙,神龍見首不見尾。”最後,邊嘉盈好不容易在校門口逮住程遠暮,他正抱著一箱計算機零配件從外麵回來。“程遠暮!”邊嘉盈揮著手,像顆小炮彈一樣從遠處發射過來,精準地落在他麵前。“你都忙什麼去了?成天見不著人影。”“下學期我打算選修你們學院的初級編程,你能不能給我輔導輔導啊?”“你從哪回來?怎麼滿頭大汗?咦,抱著這是什麼?”她嘰嘰喳喳,問個不休。程遠暮隻覺得頭大如鬥,腳步一停,轉頭看她,問:“你很閒嗎?”“對啊!”邊嘉盈爽快點頭。“……不用上課嗎?”“新傳的課本來就少啊。”“……不用自習嗎?”“多無聊,又沒人陪我。”“……不用談戀愛嗎?”邊嘉盈撇撇嘴,“我倒是想,可是那個人天天躲我還來不及,怎麼談嘛?”她的意思,不言而喻,程遠暮正色,“邊嘉盈。”“哎呀哎呀,我知道,你彆說了。”他隻叫了一個名字,邊嘉盈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迅速捂住耳朵,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都和我說了八百次了,你有女朋友,你不會離開她的,你們感情很好……我倒背如流。”“所以,彆說了。”她聲音放低,竟有了一絲哀求的感覺。程遠暮蹙眉不解,反問:“那你還把時間放在我身上?你這是在浪費生命,虛擲青春。”她滿不在乎地攤手,說話的語氣簡直像無賴,“程遠暮,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憑什麼管我怎麼安排自己的時間啊?我偏就願意把生命浪費在你身上,把青春虛擲在你身上,怎麼著吧?”程遠暮一愣,繼而無可奈何地苦笑,“你怎麼說不聽啊……犟得像牛。”“彼此彼此。”她白了一眼,輕聲嘀咕,“你才像牛。”一旦逮住程遠暮,邊嘉盈瞬間化身為一塊橡皮糖,牢牢黏在他旁邊,根本甩不掉。程遠暮隻好和她一同走著,聽她滔滔不絕。“程遠暮,你還沒回我話呢,到底在忙什麼呀?”“快大四了。”他淡淡說。“對哦……你都大四了。所以,在忙著考研嗎?”她突然想到什麼,緊張地皺眉,“不會是要出國吧?”見他搖頭,這才放下心,“不出國就好,不出國就好。咱們學校的研究生不是挺好的麼?你看,你讀三年研究生,正好我也畢業。”她眉飛色舞地掰著手指頭。她喋喋不休,聲音又脆,程遠暮隻覺得熬了幾個通宵的腦袋隱隱作痛,兩邊太陽穴的神經突突地跳著,實在忍不了她的聒噪,直接打斷了她。“我不出國,也不考研,畢業直接工作。我忙,是因為要賺錢。這位同學,你的畢業季調查結束了嗎?”邊嘉盈訕訕閉嘴,忍住追問的衝動,總算是消停了片刻。跟在身後安靜了一會,她小聲嘟囔,“乾嘛那麼凶……我隻是看你很累的樣子,想幫你放鬆一下心情嘛。凶、巴、巴。”聲音聽上去有點委屈。程遠暮腳步一緩,卻還是沒有回頭。是麼?自己的疲倦,已經這麼明顯了嗎?頭痛得更厲害了,他匆匆趕路,隻想快點回到寢室,倒頭大睡。可心裡又很清楚,即便躺倒,也很難入眠。一旦閉上眼睛,千頭萬緒紛紛湧來,交錯,打結,亂成一團。好不容易睡著片刻,又會被相同的夢靨困住。他反反複複地做著同一個夢,夢裡,隻有林艾的背影。她走得決絕,頭也不回。他從這樣的夢境裡驚醒,手心裡是已經涼透的汗。比賽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們兩人像是約定好一般,都不再去提這件事。可是程遠暮的心裡有一個疙瘩,怎麼也舒展不開。其實對於未來,他本是胸有成竹。林艾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原本就是一場意外。畢業後,自然是要來北京的。工作、生活、繼而談婚論嫁,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每每設想未來,都會忍不住揚起嘴角。朝朝暮暮,長相廝守,每天睡醒後的第一眼,便是她的笑顏。四年的異地即將結束,這些都將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可是林艾,也這樣想的嗎?每當他暢想未來,她的語氣裡都會有驀然的失落,她在擔心什麼呢?先是駐唱,後是比賽,她寧可以身犯險,在複雜難測的社會中求生,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她在顧慮什麼呢?還是,不夠相信他程遠暮足以托付?他不知道怎麼去驅散她眼中霧氣一般的憂色。他隻有拚命忙碌,熬夜給彆人裝機,掙外快,存錢,好像這樣,心裡才會有一點少得可憐的底氣。在各種問題麵前遊刃有餘的程遠暮,唯獨麵對林艾,從來沒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