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北國已有涼涼秋意,然而在這座臨海的南方城市,日光依舊熱烈放肆,如同剛剛衝出牢籠的青春。鈴聲響起,學生們陸續開始收拾書本,呼朋引伴。“林艾,晚上新生聚餐,一起去吧?”舍友喊她,剛開學不久,舍友之間都還比較客氣,有什麼活動也會結伴同行。林艾帶著歉意地搖了搖頭,沒過多久,聽見已經走開的舍友竊竊私語了一句,“她好像有點怪。”林艾有些無奈地苦笑,她這極好的聽力,也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黴。其實平心而論,她的舍友人都還算溫和,接觸過的一些學長、同學也都對她熱情友好。隻是,林艾的心裡,無論是愛情的位置,還是友情的位置,都已經滿座,容不下彆人了。更何況,林艾還有比吃喝玩樂風花雪月更沉重的事情需要去承擔——生活。剛過去的那個暑假裡,她偶然間找到了母親的來信。爺爺奶奶將那些滿含著關切與思念的信全部藏起,為她製造了一個母親不聞不問無情失約的謊言,眼睜睜地看著苦苦等待的她一天天變得失望、怨恨、麻木。十年了,林艾在自己的血親麵前生活得如同寄人籬下的孤兒,每一天都如履薄冰,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她從不敢提出自己的需要,從不敢拒絕二老的苛求,總是竭儘全力地去服從,誠惶誠恐地去討好,以換取他們對自己那一點點少之又少的關注。她成長得那樣卑微與驚惶,如果沒有程遠暮,她幾乎撐不過來。可是程遠暮……也與她生生錯過在那個真相大白的夏天。心灰意冷的林艾獨自一人坐上了火車,提前來到學校,在這個遙遠的、熱烈的、四季如夏的南方城市中,悵然若失。她甚至來不及去品嘗思念與悲傷,因為更現實的生存問題已經迫在眉睫。在拿著母親的信質問林家二老時,她便立誓不會伸手向爺爺奶奶要生活費。如今,她隻有自己可以依靠。傍晚時分的校園人來人往,蕩漾著歡聲笑語,青春的氣息滿溢在空氣中。少年男女們熱烈地討論著聚會、社團、聯誼活動,對大學裡新奇的一切充滿熱情。隻有林艾麵無表情步履匆匆,與周圍的人群格格不入。她一路小跑地穿過歡笑的人流,邊走邊看著手中的幾頁紙。都是一些兼職招聘的廣告單,大部分是招家教或推銷員的,這些都要求能說會道,不是林艾可以勝任的工作。她飛速地翻閱著,突然手下一停。那是一張酒吧的宣傳頁,頁角不起眼的地方簡短直接地寫著:尋找樂隊主唱。林艾把宣傳頁翻到正麵,看見了酒吧的名字。歸。-----酒吧離得不遠,隻是位置有些偏僻。林艾下了公車,在巷子裡轉了好一會,本就缺乏方向感的她越轉越迷糊,抬頭看了一眼漸黑的天色,有些著急。就在她心慌之際,不遠處傳來一陣旋律,流暢的吉他Solo後,一個聲音自然地切進。歌聲一入耳,林艾心中莫名一跳,原先的焦急漸漸平複。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聽著一首陌生的歌,幾乎入迷。這個聲音……就像是一個人飲儘了冰涼徹骨的酒,然後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邊緣,孤獨地歌唱著,把眼眶裡沉甸甸的熱淚全部藏進黑暗。直到一曲唱畢,林艾才恍然回過神。抬手摸了摸眼睛,竟然不知不覺已經潮濕。林艾深吸了一口氣,辨了一下方向,很快就走到了方才歌聲傳來的地方,正是這間名叫“歸”的酒吧。簡單的一塊招牌,疏落幾盞燈,光影斑駁,靜立在巷陌深處,像是一個寂寂倦客。林艾推開門走了進去,掛在簷下的一串風鈴叮咚輕響。不同於林艾設想中酒吧的樣子,這裡沒有晃眼的燈光和嘈雜的音樂,柔和的光線下,映入眼簾的一切都簡單乾淨。原木的桌椅,磚砌的外壁,空白的牆麵,透著一種返璞歸真的質感。興許是尚未入夜,酒吧裡隻有寥寥數人。林艾拘謹地站在門口,四下張望著,想要找到剛才唱歌的人。台上一個男孩注意到了她,放下手中把玩著的鼓槌,輕輕一躍跳下了舞台,朝她走過來。“你好?”聲音溫柔。“我、我……”林艾麵對一個陌生的男子,不免緊張,說話也磕絆了起來。紅著臉憋了一會,還是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幾乎有了臨陣脫逃的想法。幸好男孩眼尖,瞥見了她手中攥著的宣傳單,頓時了然:“是來聽歌的吧?這會還沒開始,先進來坐一會。”“不是……”林艾連忙搖頭,把宣傳單翻到背麵,指了指角落處的那一則招聘啟事。“你是來……應聘樂隊主唱的?”男孩有些不敢相信,打量了一下林艾,眼神懷疑。眼前的女孩穿著樸素的白T恤和牛仔褲,背著雙肩書包,長發束成馬尾,露出清爽的額頭。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高中生,無所適從地捏著衣角,像隻受驚的小鹿般,甚至不敢與他的視線直接碰觸。男孩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林艾黯然地低下頭,已經做好了被當場拒絕的打算,卻聽見男孩說:“進來吧。”“阿覺,來了個應聘主唱的。”男孩將林艾領到後台的排練室。房間裡已經有好幾個人,正各自拿著樂器練習,聽到聲音都停下了動作,向門口看來。“主唱?她?冬冬你沒搞錯吧?”其中一個彈貝斯的男孩看到林艾,忍不住一聲輕笑,對著林艾吹了聲口哨,“小妹妹,我們這裡不招童工的,快回家寫作業去吧。”說罷,其餘兩人也哄笑起來。林艾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小聲分辯道:“我、我成、成年了!”可惜她的聲音太小,猶如蚊語,剛說出口就被淹沒在了笑聲中。領她進來的男生倒是還很體貼,衝著為首起哄的貝斯手喊了一聲“大聖,彆鬨”,然後又低頭跟她解釋道:“彆怕,他們就是愛開玩笑,不是什麼壞人。不過——”他話鋒一轉,斟酌著措辭,“你真的是來應聘主唱的嗎?你也看到了,這就是樂隊,我們要找的是駐場酒吧的樂隊主唱,你確定沒弄錯吧?”林艾真是又羞又惱,偏又犯起了口吃病,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低著頭轉身便要離開。“等等。”一個聲音響起,其他人的笑聲漸漸停止。林艾回頭,看見了剛才一直沉默著的一個男孩。他坐在燈光外圍的陰影中,眉眼冷峻,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身上,看不出表情。“唱首歌試試吧。”男孩說。不知是唱歌的欲望戰勝了羞怯,還是那個男孩的聲音讓她想起了方才動容的時刻,原本準備落荒而逃的林艾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她唱的是《fivehundredmiles》。IfyoumissthetrainI'mon,YouwillknowthatIamgone,You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You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林艾回憶起踏上火車離開大院的那一天。她靠在車窗玻璃上,看著窗外月台上種種離彆的畫麵。憂心忡忡的父母,躊躇滿誌的少年,久久擁抱的情侶,熱淚盈眶的歸人,每一張或哭或笑的臉龐後麵都有不為人道的故事。Lord,I'mone,Lord,I'mtwo,Lord,I'mthree,Lord,I'mfour,Lord,I'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Awayfromhome,awayfromhome,awayfromhome,awayfromhome,Lord,I'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林艾害怕麵對離彆,因此她沒有告訴其他人自己提前去學校報到的事情。她帶著簡單的行李,孑然一身地走出生活了十年的城市。爺爺奶奶沒有送她,隻是躲閃著目光欲言又止,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目送的視線裡,終究是未發一言。無人相送,她在路邊折了一朵仲夏時節的野花,彆在自己的衣襟上。此刻,在這個擁擠的月台上,那麼多離彆的眼淚,卻沒有一滴是為她而流。Notashirtonmybaotapennytomyname.Lord,I'tgoohisaway.Thisaway,thisaway,Thisaway,thisaway,Lord,I'tgobaethisaway.車廂裡人來人往,漸漸坐滿了旅客。林艾把自己縮進角落,抱緊了懷裡的書包,感受到一個鐵盒的棱角輪廓。鐵盒裡麵除了母親寄來的信,還有所有帶著程遠暮痕跡的東西——記滿了二人點點滴滴的日記本、他用鉛筆寫著解題步驟的試卷、節日互贈的小賀卡,已經沒有味道的藍色巧克力豆……天南海北,山高水長,她與程遠暮之間,是不是也將漸行漸遠,隻剩這麼一點回憶可以緬懷?IfyoumissthetrainI'mon,YouwillknowthatIamgone,You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You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林艾長久地凝望著月台進口的方向,直到火車的鳴笛聲響起,直到車輪開始滾動,直到視線越來越模糊,最終被窗外無儘的荒野所覆蓋。她心裡明白,對她的行程一無所知的程遠暮不會突然現身。可她還是呆呆地看著,抱著幾乎愚蠢的僥幸心理,希冀那萬分之一的可能。程遠暮最終沒有來。而她也終究越走越遠。-----女孩麵容素淨,低眉淺唱,宛若傾訴,神色裡有淡淡的哀戚,卻又並不自憐。最後一個音符逸散在空氣中,房間裡一時寂靜無聲。坐在陰影中的男子深深凝視著林艾,他的神情被隱匿在暗處,辨不出喜怒。隻有眸光深沉,像是海,暗暗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沉默了許久,男子終於開口。“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