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秋季運動會，是建南高中的傳統。其中，又以高一年級的“新生杯”籃球賽最為引人注目。高一二班臥虎藏龍，居然一路勢如破竹，打進了四強。林艾剛打了開水，正在鼓著腮幫子把水吹涼。“六班那個4號太壯了，籃下很難進去，多走外線，拉出來投三分。”程遠暮練完球回來，一邊走進教室，一邊和幾個男生討論著戰術。大汗淋漓，濕透的籃球背心貼在脊背上，映出骨節的輪廓。走到座位旁，順手拿起林艾的杯子仰頭就喝。“小心燙！”林艾阻擋不及，隻好眼睜睜看著程遠暮一口水噴出來，連連跳腳。“哎，放學打四強賽，去不去看？”程遠暮被燙得齜牙咧嘴，口齒不清地問。“我不去！”紀柔衫率先說，拍了一下前麵人的後背，“這位又不上場，我才不去操場曬太陽呢。”“我又沒問你。”程遠暮翻了個白眼，開學都快一個月了，這兩個人還是互相看不對眼，時不時就要互嗆幾句。“我……”林艾猶豫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程遠暮眼神裡似乎略帶期盼，腦子一熱便脫口而出，“我去吧。”事實上，林艾的猶豫是有原因的。如果說籃球場上是男生攻城略地的戰場，那麼籃球場邊就是女生步步為營的陣地。人數上要壓製、分貝上要超越、形象上也要碾壓，彌漫的硝煙味比起賽況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沒了紀柔衫的陪伴，林艾不好意思和班裡其他不相熟的女生並肩而立，但又得和六班的隊伍保持距離，所以極其尷尬地杵在了兩個陣營的中間位置。比賽即將開始，兩隊正要在場中跳球。程遠暮壓低了重心，屈膝準備著，餘光突然瞟到一邊的林艾。“等一下。”他打了個暫停的手勢，直起身，走到場邊。“彆站這，容易被球砸。”他一把拽過林艾，走到二班的女生那裡，輕輕一推就把她塞進了隊伍裡，對著領頭的那個女生揚了揚下巴，囑咐，“看好她啊。”領頭的女生正是杜若蘅，她是班裡的文藝委員，一群男生嚷嚷著要用美人計擾亂對方軍心，起著哄把她推舉成了啦啦隊長。杜若蘅扶住了被推過來的林艾，眼神裡閃過一絲不耐，可抬起頭時卻是甜甜一笑。程遠暮重新回到場中，比賽也隨即正式開始。林艾的印象裡，小時候的程遠暮喜歡踢足球，用簍子提著的足球總是掛在書包後麵，隨著走路一顛一顛的，說起馬拉多納和世界杯時手舞足蹈，眉毛都飛揚起來。興許是個子還沒長起來，年紀小的男孩子們並不鐘愛籃球。也不知程遠暮是什麼時候練的，此時連林艾這個十足的體育盲流都能看得出來他的球技了得。流暢嫻熟的運球，籃球快速擊打著地麵，幾乎連成了一條紅褐色的線。乾淨利落的過人，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打濕落在眼前，又被錯身時帶起的風微微拂開。迅疾敏捷的突破，素日溫和的眼神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林艾看著奔跑的程遠暮，突然覺得他似乎變了很多。十六七歲的男孩，就像是雨後的小樹苗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蹭蹭地拔節。小時候還有些瘦弱的程遠暮，轉眼就變成了利落挺拔的少年。個子高了，身子也結實了，連原本曬得微黑的膚色，在安分了一個夏天之後，居然白回來不少，顯得眉眼愈發清朗。林艾的手心裡漸漸出了一層汗，又被手裡的冰礦泉水冷卻。比賽進行到下半場最後五分鐘，二班六分領先。六班的4號高大壯實，短投精準，二班針對他專門采用了二盯一的狗皮膏藥戰術，一整場比賽都把他攔在了三秒區之外。眼看時間越來越少，又一次被防住的4號有些急眼，一手肘就搗在了程遠暮的胸前。情急之下，力道更是不小，程遠暮一個趔趄，後退了好幾步。“呀！”“犯規！”“裁判他傷人！”場邊二班的女生陣營頓時炸開了，然而剛才的位置正好在裁判的視線盲區，並沒有看見這一幕。比賽繼續進行，旁邊的隊友跑過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像是在詢問情況。程遠暮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比了一個快速回防的手勢。他的臉色並不是太好，眉頭微蹙，腳步似乎也慢了幾分。林艾默默不語地站在一群義憤填膺的女生中間，無意識地捏緊了手指，感覺那一手肘像是撞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樣，疼得揪心。最終二班將領先保持到了最後，昂首挺進決賽。啦啦隊頓時歡呼起來，釋放出最高分貝。班主任喜笑顏開，組織著班委去買飲料犒勞隊員。一時間林艾眼前人影錯動，擋住了她的腳步。就是那麼一停頓，她就失去了走上前的勇氣。場上自然是一方歡喜一方憂的局麵，林艾看見程遠暮走到對麵。剛才打球時他身上那股凜冽的氣質已經消散，又變回了沒心沒肺的模樣，似乎和對方私交甚好，笑嘻嘻地說著什麼。六班的4號走上前，麵帶歉意，程遠暮擺手，笑得毫無芥蒂。傍晚的陽光已經收斂了濃烈的鋒芒，溫柔地照在這些少年的身上，拉出長長的剪影。那一頭班委已經在分發飲料，程遠暮沒過去，反而三步並作兩步，一下子就邁到了林艾眼前。衝她粲然一笑，也不說話，拿過她手中的礦泉水就仰頭喝起來。被她緊張地握了那麼久，礦泉水早就失去了冰意，反倒有些溫熱起來。“那、那邊有水。”她小聲提醒。置若罔聞。一口氣咕咚咕咚，喉結上下滾動著。他全身是汗，仿佛蒸騰著熱氣一般，站得近了，連林艾的臉頰都被傳遞了溫度。把空瓶拿在手上，他笑，“我是在給你減輕負擔。”那一下衝撞力道很重，雖然程遠暮看上去活蹦亂跳，林艾還是有些擔心。然而想問的話都到了嘴邊，卻出人意料地說不出口。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人麵前，犯了口吃的毛病。多年的刻意訓練，她除了說話慢一些，偶然有些音節重複之外，已經很久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結巴了。尤其是在程遠暮麵前，因為彼此太熟悉，所以交談總是很輕鬆，她甚至可以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暢所欲言。林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像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記憶裡那個牽著自己走在前方的小男孩已經長得這麼高了。他逆著陽光站著，微微俯身看她的眼睛，投下的陰影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了那一片溫柔的暮光中。“發什麼呆呢？”像是定格被打破，畫麵中的少年笑得恣意，在她眼前揮手，“問你好幾遍都沒反應。”“啊、啊？”一貫的遲鈍反應。“我說該回家了，一起走啊。”“不、不了。”林艾還沒有完全從剛才突如其來的情緒中清醒過來，話也說得磕磕碰碰，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我、我坐、坐公車。”程遠暮像是很同情地搖了搖頭，“還擠公車呐？”林艾正窘迫，卻有人及時救場，幾個男生收拾好了東西正喊程遠暮。他應了一聲，說：“那我先走了。”走了幾步，卻又突然轉過身，隔著一段距離看她，“哎！下次教你騎單車吧！”不待林艾回應，他已經轉身向等著自己的那群人跑了過去。奔跑的少年，全身每個細胞都洋溢著逼人的青春氣息，似乎從發絲到腳跟都在追著風飛翔。林艾頰上的溫度被晚風微微吹涼，心緒卻再一次恍惚起來。他與她相識相伴的時間太久太長，即使後來他曾有心問起，也很難在無法計數的時刻裡找尋到意義非凡的分界線。然而正甜蜜時的人，又如何會懷舊？新的回憶不斷地被創造出來，覆蓋了少時的痕跡。隻是在之後漫長的分離歲月中，林艾孑然一身，唯有靠回憶取暖，抵抗綿延千裡的思念。那個時候，她總會想起當時的一幕。盛夏傍晚，暮色未合。人聲鼎沸的籃球場上，那個少年側身接過隊友的傳球，高高躍起，籃球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利落地掉進網內。白色的隊服被汗水打濕貼在脊背上，清晰地映出節絡分明的蝴蝶骨。落日熔金，溫柔地撫摸上少年的眉眼，那一抹錯影像是要融進了漫天的煙霞之中。他在如潮的歡呼聲中，不動聲色地跑回半場，目光溫柔地掠過場邊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