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河記得,他第一次來星野城是在八歲那年。記憶裡的星野城也是如此這般的灰蒙蒙,籠罩在陰霾之中,灰石的建築上長滿銀綠色的青苔,空氣潮濕悶熱缺乏生機,雙腳踩過石板鋪成的地麵又粘又滑。他隨著騊駼氏族的商隊來此販賣他們剛剛剪下的羊毛,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有房屋的城鎮,非常興奮。記得隊伍路過街道時,他跑去買了糖人給李雲川和李雲玥,結果在回去的時候天上突然毫無預兆地下起了暴雨,糖人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灘糖水,隨著雨水消失在地上。於是他們以為自己去了躺城鎮,光顧著自個兒玩了,李雲河不知該如何解釋,因為他也不知道糖人遇到水為什麼會變成了一根木棍。回去以後,李雲川研究著木棍上的殘渣,李雲河試圖從他八歲的腦袋裡找出詞彙來形容出這木棍上的糖人是什麼樣的,李雲玥舔著木棍,興奮地大叫:“是甜的!是甜的木棍!”就好像如今一樣,灰蒙蒙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如今他知道了,六月來臨,漫長的雨季將至。他也知道,如今他回到草原,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了。他們找到了一間客棧,將馬兒交給夥計喂食,換上蓑衣,戴上鬥笠,出門準備買些乾糧。來時路過的臨時搭建的刑場依然人頭攢動,那些準備看戲的人絲毫沒有離開去避雨的意思,將刑場圍堵得水泄不通,上麵的三個劊子手舉著巨刃,等候著軍官發令。“這些從帝都來準備在淬境當官的人,都被四親王抓了起來,一一當眾處刑,這是最後一批了。”“據說四親王在大火中待了三天三夜之後死而複生,你聽說了嗎?”“這我說不準……但是淬境不會易主是好事,好日子還能繼續過下去。”“要打戰了,還想過好日子?”“打戰是奇肱人的事情。”“聽說火中還有一位少年,是前丞相家的二公子。”李雲河戴著鬥笠經過人群的外圍,聽到這句話時愣住了。他低著頭,長發從額頭掛下猶如粗壯的黑草,雨水從鬥笠周圍落下拍打在他的手背上,冰涼得讓他頭腦清醒。所以,李雲川還活著?但是這是傳言,怎麼會有人能在火裡存活三天三夜?李雲河不敢相信這難以證明的傳言,希望實在是太過縹緲了,他不是傻瓜,他知道沒有人能從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裡走出來。但是他還是不由地想感謝那個說話的人,這番無意之言讓他好受了一些。那個將他從刺客手裡救下的人是他的叔叔,李懷閻。李懷閻濃眉密須,臉頰乾癟,皮膚黑黃,頭頂禿了一片,外麵一圈頭發就像從羊群嘴下逃過一劫的草地,倒是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濃密,隻是上麵有些頭發已經開始發白。他的身材魁梧,比李雲青要高大,手臂非常粗壯,雙腿結實如木樁。他穿著蓑衣,倒是沒有戴鬥笠,他走過李雲河身邊低聲說道:“我們去買了東西就離開,不過夜。”“我們可以去找發起這場戰爭的人,和他合作。”李雲河警惕地低著頭小聲地說,他認為四親王已經死了,發起這場戰爭的人要麼是白賀,要麼是某個部下,不管如何,四親王唯一的幼子才四歲,不可能是那個人。“不,我要保證你的安全。你隻有回到草原,在我們氏族的保護之下才是絕對安全的。”李懷閻的麵容冷厲如初,他的聲音比李雲青要低沉太多,猶如一隻雄獅的低吼,有種絕對的威嚴。“莫宣卿害死了我的父親,我的妹妹,如今還要刺殺我,而我不得不回到草原,跪倒在他的麵前,承認他的代理族長的身份。叔叔,我做不到。”李雲河用力地捏著拳頭,雨水順著紋路鑽進了他的手心。劊子手高舉巨刃,劃破雨水,猛地將人頭斬落,眾人麻木地看著這一幕,發出不明意味的笑聲。李懷閻轉過頭,有些無奈,淬境之人違背了他的意願,奇肱人互相殘殺是他所不想看見的,他拉住李雲河,帶著他離開刑場說道:“所以你要怎麼樣?沒頭沒腦地帶著軍隊衝到帝都去?還是帶著騊駼的戰士們和矔疏決一死戰?你不要忘記了我們騊駼的族訓,我們的使命是守護奇肱族和奇肱王,如今奇肱的局勢已經夠亂了,我們要平息內戰,而不是參與內亂!”李雲河不能理解,叔叔為什麼會有如此的想法,他的親哥哥,他的侄女都被人害死了,而他現在卻還在固守著所謂的族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妥協我們的敵人?”李雲河有些憤怒,有些悲傷,耳邊的雨水劈裡啪啦地落下,他死死地盯著腳下積水,已經開始沒到了鞋跟。“總有一天你會懂的,戰爭什麼都解決不了。我們要等到你成年那天,讓你繼任騊駼族長之位,如此一來就算莫宣卿有再多的計謀也無法撼動你的合法地位。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想辦法規避內戰,而不是加大內戰的範圍。”李懷閻的聲音開始不再那麼嚴厲,他摸了摸自己的禿頂,問道,“你還有多久才二十歲?”他連我多少歲都不知道,李雲河在心裡想,叔叔畢竟不是父親,他根本不會懂我失去至親的痛苦。在李雲河的記憶裡,李懷閻一直是父親的助手,但是除了重要的日子,他大多都在邊緣地區放牧,負責帶領戰士們驅趕野人,或是保護羊群與狼群猛獸作戰。李雲河關於李懷閻的印象,隻有落日下他帶著戰士們離去的背影,奇怪的是他至今未曾生子。他想起李懷閻在爺爺的葬禮上時,他提著長矛站在一邊,表情凝固如冰霜,沒有落一滴淚。他根本不懂這種失去親人的悲傷,李雲河告訴自己。李雲河好一會兒才開口:“還有四年半,叔叔。”“四年半,很快就會過去的。”李懷閻往一家乾糧店走去,他們拐進了一個巷口,他繼續說道,“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帶你回到騊駼,保護好你,以及商議避免內戰的對策。目前隻有四親王起兵了,局勢還有挽回的餘地。”“如何挽回?不打敗莫宣卿,他在蠶食完騊駼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帝都,除了消滅他我們沒其他辦法。”李懷閻的固執讓李雲河有些生氣。“就算戰爭又能怎麼樣?騊駼和矔疏互相殘殺,其中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隻是聽命於他們的族長,你要相信我,絕大多數的奇肱戰士還是懷有同胞之情的,他們以為莫宣卿的的確確隻是在幫騊駼的忙。而且,你了解你父親的性格,內戰絕對是他不想看見的,不是嗎?”李懷閻看向李雲河。“但是父親已經死了!”李雲河不知為何,突然被悲傷衝昏了頭腦,隨之而來的是猛烈的複仇的憤怒,他感覺一股熱血衝入了自己的腦袋,“而且還是被處以叛國的罪名!玥兒也不知去向,有可能也已經死了!雲川也……”“雲河!事已至此,再說也沒有用,我們隻有忍辱負重,尋找解決方案!”李懷閻的聲音也是大聲了起來,他嚴厲地說道。“不反抗,如何尋找?如今還要去尊他為騊駼代理族長?不如直接召集騊駼的戰士們,與淬境的人一起與矔疏宣戰!”李雲河咆哮,他從未如此失態過,他一直努力讓自己學習父親的冷靜和儒雅,但是這一刻都已經被情緒衝刷得蕩然無存。“我說了,你父親不會想看見戰爭的,這是騊駼的族訓!”李懷閻厲聲嗬斥道,聲音在雨水中,猶如雷鳴。“父親已經死了!”李雲河大聲反駁,每當他說出這句,就猶如把刀再次插入傷口,提醒著他無法改變的現實。“我們會找到辦法!”李懷閻自己也沒有底氣,但是他還是堅定不移地如此說。“連父親都沒找到辦法,你如何找?”李雲河無奈地笑了笑。李懷閻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我儘力而為。”“嗬,若真如此,當時為何不是你當上族長?你不過是……”當他險些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我要說什麼?為什麼你當不上族長?你不過是個替我們放羊的支族?我怎麼能說這些話?李雲河隻覺得自己心中一顫,麵紅羞愧。我是瘋了吧?他悲傷地取下鬥笠,任雨水衝刷在自己的臉上,好讓自己清醒一些。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顆粒清晰地落在布滿青苔和雜草灰石小巷裡,但是也正因為這場雨,空氣裡的悶熱已經被冰涼清爽的濕氣代替。李雲河不敢看向自己的叔叔,他剛剛的失態讓他羞愧難當,他寧願李懷閻能馬上粗暴地訓斥他,但是李懷閻沒有。他隻是沉默著,任雨水打在他凝固的臉上,猶如覆蓋了一層冰霜,就好像爺爺的葬禮上的表情。好像他每一次離開時的表情。許久之後,李懷閻才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在找你的時候,得到了一封信。”他們轉過一個拐彎口,李懷閻才像捕捉到某個重新打開話閘的契機般地繼續說,“我在找你的時候,遇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手裡拿著一張畫卷,我無意間看見了上麵的麵孔,是雲川。”“弟弟?”李雲河聽見李雲川的名字,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那個乞丐是異盟會的人,手掌印有一對龍,我跟著他走了一會兒,發現他似乎在大廳雲川的下落。隨後我便找了機會接近他,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將他製服,從他身上得到了這封信。”李懷閻停下腳步,走到了邊緣,用蓑衣將雨水遮擋住,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交給李雲河。李雲河戴上鬥笠,將信打開。“在此之前我要先向您表達深深的歉意,我所做之事我羞於啟齒,其中對我們友誼的背叛即使是以死謝罪也不足為過。我曾以為自己能做到無情無欲,但是唯有一點困擾著我,與您相識的這一年是我唯一一次感到世上還有人願意與我做朋友,我十分珍惜這份情誼,無論如何,我都已決定將那些事情告知於你。“太子已死,太後攝政,內閣為了得到騊駼氏族的軍隊,誘騙您的父親交出了族印,並且殺害了他,您的妹妹李雲玥不知去向,我猜測她應該是被關在某處,但是我並不清楚,我會儘力去尋找。“若您還活著,若您收到了這份信,請立馬回到騊駼氏族的草原,莫要回來帝都,回到您自己的氏族,在他們前去用族印領走你們的軍隊之前。“這是我所能力及之事,還求能得到您的原諒。”是誰?李雲河試圖想象李雲川在帝都的朋友,但是他並沒有任何的朋友。難道是那個狗兒,太監的養子王守?“你們在帝都有絕對忠誠的朋友?”李懷閻問。“我不確定……”李雲河如實回答。“無論如何,不可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帝都的人。”李懷閻說。“信上說,玥兒還活著,被關在某處。”李雲河心裡燃起了希望。“我猜這恐怕是在誘導你們會帝都,如果我是莫宣卿,也會將玥兒留下作為人質,以防萬一。”李懷閻說。“但是聽說當時非常混亂,連祝可都被當場射死在龍椅上,比起玥兒,祝可才是最好的人質不是嗎?”李雲河反問。“但是對你們而言,玥兒可比祝可重要太多,我恐怕這是個為你們而設的圈套。”李懷閻小聲地說。“但是信上說,讓我們回草原,不要去帝都。”李雲河心裡想,不管這信是誰寫的,就算是王守也好,他都希望是真的,如此一來,玥兒便還算是安全的。“你會聽嗎?”李懷閻反問他。“叔叔!我的父親死了,弟弟不知死活,如今隻有一個妹妹極有可能還在帝都,你莫非還希望我不去救她?”李雲河心裡想,如果他再說出什麼以大局為重之類的話,自己恐怕隻能對其視而不見了。他根本不懂這些痛苦,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和一群戰士在外麵打打殺殺,缺乏溫情。但李懷閻並沒有這樣說,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著也許就是這封信的目的呢?假裝讓你回草原,又故意將玥兒的消息透露出來,誰都知道你們很可能就因此奔赴帝都。我將這封信給你看,就是想你抱有希望,不要輕舉妄動,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玥兒與祝狄是指腹為婚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就以聯姻為名,將她接回來,同時還能鞏固我們與帝都的關係。”“我為何要將妹妹嫁給敵人?”李雲河冷冷地問。“殺死你父親的人是莫宣卿,不是祝狄,祝狄也不過是他們的傀儡。我必須承認,包括我在內騊駼的戰士們聽到李雲青以叛國之名被處死之後都不相信,並且非常憤怒,你父親在大家心裡的是那麼值得尊重。如今隻要你回到騊駼,一聲令下,所有戰士就都會跟著你一路殺到帝都救出玥兒。但是,這一切是否值得呢?”李懷閻認真地看著他。“為什麼不值得?”李雲河不解。“你可知道內戰一旦真的開始了,我們要死多少的奇肱兄弟,他們的生命難道就不是生命嗎?我們騊駼氏族千年的忠誠之名,將因你一個人的仇恨而毀於一旦,奇肱王朝亂作一片,外敵也將趁機而入,這一切都值得嗎?”李懷閻眼裡的嚴厲被一種捉摸不定的悲傷代替,他歎了一口氣說道,“一旦身居高位,你所承擔的一切太過沉重,你所珍惜的私人感情都得拋之腦後,要成為一族之長,所要承受的東西是你如今還完全想不到的。”“所以,如果玥兒必須死,我也必須為了大局不去救她?”李雲河不敢相信地問。“正是。”李懷閻麵如寒冰。李雲河沉默。他的確無法理解,敵人殺害了我的親人,而我的叔叔卻畏畏縮縮,不敢作為。許久之後,帶著仇恨的眼神看向李懷閻,冷冷地說道:“我做不到。”“你必須做到。”李懷閻聲音剛剛落下,隻見小巷兩頭突然竄出了四個穿著破布衣的奇肱人,手裡拿著彎刀。又是莫宣卿的刺客?李雲河與李懷閻背對著,同時拔出了彎刀,雨水打在刀麵上,順著刀尖滑落。另外一個人猛地衝了上來,兩兩夾擊,李雲河舉刀擋下一擊,順勢將其中一人推開,瞬間另一人就又揮刀而來!他蹲下躲過揮擊,再借力猛地撞了上去,將其撞到了牆上。他憤怒地給了敵人一拳,隻覺得最近的情緒在暴力中全部湧上腦中,他咆哮著不停地往他臉上揮拳,一拳又一拳,那人臉龐變形,血流不止。那人開始不停掙紮,發出哭泣的悲鳴,他含糊不清地開始哀求李雲河。李雲河聽不見,如今他的腦海中隻有憤怒,他順勢舉起刀,猛地刺入了他的胸口!鮮血濺射在李雲河的臉上,猶如溫熱的噴泉,與冰冷的雨水交織在一起,漸漸與他的憤怒一起平息在死寂的空氣之中。“你殺了他?!”李懷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已經一個人將三個敵人打敗,隻是將他們的腿腳砍傷,使他們無法行動而已。李雲河沒有回答。他跪在地上,死死地盯著死屍,看雨水衝走他傷口不停湧出的鮮血,這是他第一次殺人。李懷閻從那人胸口扯出一張皮卷,展開在李雲河眼前,大聲咆哮:“看到了嗎?他們都是沒錢的奇肱窮孩子,莫宣卿告訴他們,你是叛國的走私販,所以他們才為了榮譽和錢財來刺殺你!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他們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該如何體會他們的悲傷與喜悅,看見他們的人生與不易?我又該如何釋懷我的悲傷與仇恨?耳邊是劈裡啪啦的雨聲,李雲河隻是跪著,感受著渾身的冰涼,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宛如被一隻巨大而透明的手操控著。這世上的人,眼前的屍體,每一個人,都被這樣一隻手操控著,我該怎麼擺脫它?玥兒、雲川、父親、母親……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一直以為,所謂族長,僅僅是如父親般風光,我學習他的舉止,他的相貌……原來我從未成為過他。李雲河看著眼前的死者的麵孔,與他在草原上見過的每一位男孩都那麼相似,沒準我還與他一起騎過馬。耳邊傳來沉重而雜亂的馬蹄聲,李懷閻強忍著憤怒,壓低聲音,“快離開,我們馬上離開,淬境的士兵可能被打鬥聲引來了。”他一把拉起了李雲河,李雲河本能地跟著他離開,腦中一片空白。他轉頭,看見那些被砍傷了腿腳的人痛苦地躺在地上,那個死去的少年,浸泡在雨水之中,他的刀還插在少年的胸口。雨水衝走地上的血跡,世界也不再留下死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