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川耳邊有火焰燃燒時發出的爆裂聲,這種聲音籠罩著他,如同妖魔囈語,讓人心煩意亂。他試著睜開眼睛,灼眼的光亮刺入他的瞳孔,他意識到自己身處火海之中,四周赤紅一片,大火肆虐如同群魔亂舞。在他的胸口仿佛有一雙熾熱而無形的手臂,企圖撕裂他的肉體,逼迫著他離開這個地方。但是他還是強忍著,緊緊地抱住四親王,不讓火焰靠近他。他猶如處在了一個虛幻的空間裡,這裡沒有時間,沒有生命,隻有無儘的等待和永不退去的疼痛。他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隻是這樣保持著一個動作,甚至不知四親王的死活,他隻是這樣保持著不敢動彈。火焰如水流般包裹著他的身體,他卻絲毫感到沒有灼燒的刺痛,他的肉體似乎不是他的了。但是他的靈魂卻像是脫離了身軀一般,還可以思考。他想起了自己十歲那年,他緊抓著還未馴服的白兔的韁繩,狂奔了一整天。他從未和李雲河說過,緊抓著韁繩隨馬兒奔跑了一整天,他心裡是多麼的恐懼。他滿手傷痕,疼痛得像是手掌就要裂開,幾次想要放手。時間在疼痛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漫長,他幾度要暈厥過去。但是他不想失敗,隻好咬著牙,他不知自己當時是如何堅持了那麼長的時間的,在他的記憶裡,那一天隻留下了刻骨的疼痛。但是他為什麼不放手?他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李雲河在八歲就馴服了自己的馬兒,而他已經十歲了。那就馴一匹最好的馬兒吧?他對自己說:我與他一樣。他才意識到自己從小就一直抱著追上李雲河的腳步的心。他不希望自己成為累贅,拖李雲河的後腿,他希望自己不是弟弟,沒用的弟弟。就因為這個可笑又幼稚的理由,所以沒有放手,對嗎?李雲川問自己。但是我始終是在自欺欺人。如果是冷靜而穩重的李雲河,想必當初就帶著祝可太子走出禦林回到帝都了。他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某一刻他似乎隔著火焰看見了扭動著的身影,像是李雲河,但是片刻後隨著一聲猛烈的坍塌聲,那個身影便如泡沫般幻滅消失。“他不會進來的。”男孩坐在火焰裡,雪白的頭發被火光染成了淺淺的橘色,他精致的五官在熾熱的空氣裡顯得扭曲,病態,他用沒有波動的聲音對著李雲川說,“他不會進來的。除了我,沒有人會願意為了你而闖進火海裡。”又是這個男孩,自從出了禦林以後,他就經常冷不丁地出現在李雲川的眼前。“沒有人能在火海裡存活,他進來才是我最不想看見的。”當李雲川發出聲音,嚇了一跳。他沒有張口,但是他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話語。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這火裡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也許是他恐懼滋生出來的幻象。李雲河不可能出現在這兒,這個男孩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坐在火海裡,他若是真實的,早就被燒成灰燼了。“但是我是真實的,你比我更清楚。”男孩像是看見了他心裡所想,眯著眼睛笑了笑,“你不也是好好地在火裡待著嗎?我們是一樣的,世上隻有我可以與你相依相存,李雲川。”“你知道我的名字?”李雲川很意外,不過很快他便自己解除了這個疑惑,自己的幻象知道自己的名字,倒也不奇怪。“我們都是真實的,我們名字曾被刻在同一顆心臟上,我的身體裡流淌著你的血液。”男孩聲音不帶任何情感,像是在單純地敘述一個陳年往事。李雲川不再說話,他覺得和自己的幻象說話沒有任何意義,隻是浪費精神。另一方麵,李雲川覺得這男孩兒若是真實存在的,那麼他一定是個妖怪,世上哪有長得那麼好看的男孩兒?哪有在火裡毫發無損的人?它也許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李雲川腦海裡倒是冒出了一些爺爺在他幼時曾與他說的鬼神傳說。但是他記不得了,他們稍大一些的時候,父親就讓老夫子來教他們識字讀書,不再接觸這些怪力亂神。治世者為人,亂世者也為人,父親告誡他們。“我不是妖怪。”男孩在此猜到他心中所想,這讓李雲川毛骨悚然。男孩繼續用沒有情緒的聲音說,“這世上沒有妖怪,隻有人類征服不了的東西,當初常人初定中原,見到奇肱人、長臂人、長股人、誇父、異域勞民,甚至是一些沒見過的異獸怪人,也是驚呼為:妖怪!“當他們都被常人的王朝征服,妖怪的稱呼便被奴隸兩字代替。那些躲在天涯的、海角的、陰暗角落的、銀河地底的、神通廣大的、無所不知的,若是對人和善或是有利可圖的,便叫做神,恐怖有害,便稱為妖。人類最可悲的是壽命短淺,欲壑卻難填,自私而排外,善忘而無知。李雲川,我們時間不多了。”李雲川沒有理會他,隻是低頭看了一眼四親王,他臉色慘白,因為缺乏空氣而處於暈厥的狀態。李雲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火焰全然傷不著他不說,他呼吸也順暢如常。他心裡想到可能與自己的寒毒有關,於是抓過脖子上的狼牙項鏈,用一顆狼牙劃開自己的手掌,將血液滴在四親王的嘴裡。過了一會兒,四親王猛地吸了一口氣,漸漸有了生氣。於是李雲川每隔一段時間,便喂他喝血,但是無奈這點血液似乎無法讓他清醒過來。男孩依然坐在火裡,搖頭晃腦地看著他。隨著血液的漸漸逝去,李雲川精神變得更加頹靡,他知道,這個幻象隻會越發強烈,他告訴自己不會理會就好。男孩歎了一口氣,跳出火焰,向他走來,“離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九千多年了,當時也是如此的大火,點燃了落地的月亮,侵蝕蔓延了整片平原。人類將誇父驅逐至冰寒的角落,從此騎馬的向東走,騎狼的向西走。中原各族分家,常人依河建都。人類隻花了幾百年,就將曾經的災難遺忘乾淨,將盟友趕儘殺絕。你得幫我,十日將至。”李雲川覺得他實在是煩人,他讓自己閉目靜神,企圖將幻想驅逐出去,結果全然無用。他再次將手臂上的血擠出,滴在四親王的口中。“你身上的寒毒會要了你的命,也許就是明天,也許是一年後,總之你活不久了。”男孩似乎因為李雲川不理會自己而故意揭他傷疤。“至少此刻它救了我與四親王的命。”李雲川安慰自己。“我知道解除它的方法。你幫我,我便救你,我們互贏互利。”男孩靠近他,靠得很近,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注視著李雲川,揚了揚眉毛。李雲川選擇沉默,他不明白,也不在乎。男孩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會來找我的。”隨後他看了一眼李雲川滿是鮮血的手掌,又補充道:“你的血很珍貴,可彆浪費了。”是啊,我的血,可以救人。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這倒是讓他挺高興的。他再次看向男孩時,才發現男孩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毫無減弱之意的大火。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隻是在火力重複著將血從自己身體裡擠出的動作,漸漸地他被饑渴和混沌吞噬,他在某一刻陷入黑暗之中,他太渴了,他想象著自己泡在了一個湖裡。湖邊,李雲玥在飄飄起舞,李雲河在馬上狂奔,踏過湖麵如蜻蜓點水,他看見父親在扶桑樹下低頭禱告,手裡拿著騊駼族長的權杖。他太疲憊了,閉上了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再睜開眼,就看見趙牧雪正在湖邊梳妝。她是如此的美麗,李雲川知道,他愛她,在遇見她的那一刻起,他總是忍不住地去看她。她的眉頭總是緊鎖,咬著嘴唇,如臨大敵。他起身向她走去,卻跌落湖底,一直下沉……下沉。冰冷的湖水浸泡他的全身,他口乾舌燥,但是無法飲水。他猛地起身,發現自己在一片漆黑的廢墟之中,天上正在下雨,他在黑土的坑窪裡的積水裡看見了自己狼狽的模樣。渾身衣服全部被燒光了,到處都是臟兮兮的黑炭色,奇怪的是他的頭發還在。雨水鑽進手掌上的傷疤,刺痛了他,他才猛地從恍惚中驚覺過來。四親王!他低頭,將躺著的四親王抱了起來,他的半張臉被燒得麵目全非,左手臂全成了黑炭,慘不忍睹。遠處,清理廢墟的士兵發現了他們,驚聲大喊:“有活人!有活人!白學士,有活人!”李雲川看見白賀帶著一群人向著他靠攏過來,他腦子一下子無法思索,他太餓了,太累了,太渴了。他看見趙牧雪正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廢墟裡的一切,但是太遠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是誰?”“是四親王!”白賀老人幾乎帶著哭腔,抱住了四親王,他對著眾人說道,“快,快帶四親王和二公子去療傷!”李雲川隻記得四親王被抱走後,他便跌坐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大約兩天後,他便能下床活動了。他一直沒能得到去探望四親王的機會,隻是聽說白賀學士日夜守護在他的身旁,不讓外人打擾。期間趙牧雪來看過他,和他說了一些話,不過都是些表示關心的隻言片語,她不喝酒以後便再次變得沉默寡言。倒是她的哪隻白首大狼“天狗”,一直叫個不停,而白兔居然正跟在它的後頭。趙牧雪告訴他,自從他出事了,白兔就變得焦躁不安,於是她把它從籠子裡放了出來。後來白兔便跳到了李雲川的床上,安靜地趴下睡覺。天狗不知為何對著白兔狂吠不止,趙牧雪不得不帶著它離開,以免打擾到李雲川的休息。趙牧雪幾度欲言又止,後來李雲川聽白賀老人說,趙牧雪試著煮了些東西給他吃,但是煮壞了,於是就沒有拿來。倒是黑鴉,悄悄偷去吃了,一邊上吐下瀉一邊卻在門外傻笑了一個晚上。大概事情發生的五天後,一隊來自帝都的人馬來到了淬境府。李雲川在學士府的高樓看見車隊,旗子高揚著一個“周”字,是周申的家族。大約半個時辰後,淬境府裡的人都走了出來,迎接周氏的人進去,但是李雲川並沒有看見周申。白賀學士一直到晚上才回來,他讓所有人都對外宣傳四親王已死。他回來時,李雲川趕緊上前詢問,白賀學士沒有回答他,隻是讓他隨自己前去某處。白賀帶著他往後院走去,繞過種植草藥的園地,到了一座塔狀的高樓,這是白賀平日裡觀星望月時所在的地方。四處空無一人,塔樓在漆黑如水的夜色裡如同浸泡在深水裡的倒影,部分在月光下輪廓分明,部分隱入黑暗中,隱約可見。他推開門,經過五層階梯,帶著李雲川上了樓頂。打開頂層的房門,映入李雲川眼簾的是一個擁擠的小房間,裡麵堆積著書卷和竹簡。房間裡彌漫著一股香燭的氣味。四親王正坐在那兒,也或許說,李雲川覺得那是四親王。他穿著四親王的衣物,身材體型都是四親王無誤。他戴著鬼神的鐵皮麵具,齜牙咧嘴,凶狠猙獰,與李雲川印象裡溫順明朗的四親王相去太遠。他的左臂衣袖空空蕩蕩,垂掛在肩膀上,右手緊握著一個青色的杯子。“王上,淬境被分割為十三個城池分彆讓矔疏的人管理,山西城被分給了周申。周申沒來,讓他的表哥來了。”白賀遞上一份皮卷:“這是城池的重新歸屬圖,我已經讓淬境府的人全部搬出來了,把地方騰出來給周氏的人。”“其他的城主如何了?”四親王的聲音從鐵麵後傳出。白賀吐了一口氣,“他們都聽說了王上死於大火的消息,帝都非但沒有表以安慰,反倒這麼快就派人來占城。城主都非常氣憤,大多都要拒不領命。我已派人去安撫他們,讓他們聽從朝堂的安排。”桌子上擺著一張天象的圖畫,李雲川並未能看懂裡麵的玄機奧妙。白賀在狹小的房間裡找了椅子,讓李雲川坐在四親王的對麵。四親王把右手放在腿上,對著他深深鞠躬,“多謝二公子救命之恩,祝原永不相忘。”“四親王……你的臉。”李雲川惋惜地說。“燒毀了,不過所幸,命還在。”他發出苦澀的笑聲,“莫宣卿花了大價錢買來的焰魄都沒奪走我的命,看來是天命所向,我不會命絕於此。”李雲川無奈地笑了笑,大家都有種劫後餘生的奇怪的慶幸。白賀對他也鞠了一躬,遞上一卷紙張,“二公子,這是帝都來的一份告示。”當他打開讀過後,隻覺得腦子一片暈眩,隨後一陣辛辣湧上喉嚨,鼻子發酸,眼眶濕潤發紅。他一下子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跌得腦袋轟隆發脹,待他明白過來紙上的意思時,悲傷爆破而出,淚水猛地流了出來。父親被當作叛賊賜死了!“不可能!不可能……家父是君子,不可能做出這些事情。”他捏碎紙張,咬著牙說道。四親王上去,用他的獨臂拍了拍他的背後,悲傷地說道:“一切都是矔疏的陰謀,先是我的大哥,再是祝可,然後是你的父親,現在是我。他們打算一個個除掉我們,獨坐王位。”“我們該如何是好?我的妹妹,哥哥,現在身在何處?”李雲川流著淚問道。“不知,不過看告示裡所說,他們沒有參與叛亂,必然是在帝都被作為人質了。我將起兵攻下帝都,還李雲青族長一個清白,解救出你的家人。“聽說衛林已經南下,莫宣卿又還未到達帝都。等幾日後,他們把人都派到淬境,放鬆了警惕,而衛林深入南方,一時無法班師回朝,我再突然起兵。我們事先已經做好軍備,我的手下們必將迅速響應,集成大軍。帝都無人能領軍,必將大敗!”四親王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吐出,“我們,必報血仇,伐賊匡正!”“願隨四親王出征。”李雲川站起來,堅定地說道。“公子得去白狼雪域。”白賀低聲說道,他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李雲川,如同看著自己的孫兒,“如果讓他們知道了二公子還活著,你必然會陷入危險之中。更重要的是,你身上的寒毒不知何時會再發作,公子,實不相瞞,我們無法保證你的大哥是否能活著當上騊駼氏族的族長,他如果此時真的在帝都,那恐怕是凶多吉少。“但是你不同,我們要保證你的安全,治好你的病,有朝一日,讓你繼任騊駼氏族的族長。”李雲川無法思考,他腦中充斥滿了悲傷,氣憤,與複仇的衝動,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會不會一時意氣用事就今夜奔赴帝都而去,他堅決地說道:“我沒辦法置身事外,我……不能不管我的家人。”“你一人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呢?二公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大局為重,騊駼正宗不能後繼無人。”四親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的傷勢還未痊愈,行動不便,他抱住李雲川,就像他的親叔叔一般,“在這兒,我們都是因為同一個敵人而失去了寶貴之物的人。“請你相信我,我將會儘我全力,將你的家人解救出來,解救整個奇肱的危機。你個難得的好少年,將來你會是英雄,你會是王者,你來傳承奇肱優良的血脈,但是此刻,還請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我來處理吧。”他歎了一口氣,隔著鐵麵,李雲川能想象到他溫柔的眼神。他說道:“若我真的失敗,希望你來繼承我的遺誌。不要讓奇肱陷入自我殘殺的毀滅結局。”李雲川看著四親王殘破的身軀,心中的憤怒漸漸被平靜取代。他不忍心再去讓四親王煩惱了,四親王所受的遭遇實在讓他難過,他所懷的誌願,讓他慚愧。他低聲歎氣,擦掉眼淚。四親王坐回自己的位置,取出一張紙張,對他說道:“這是上次沒完成的信件,我已重新擬定了一份。我將代表戰馬氏族,你則代表騊駼氏族,我們將一同對矔疏宣戰。若我不幸身亡,你將繼承我在淬境之位,統率淬境之兵。另外,我們交換信物,白賀學士為證人。騊駼若願意接受成為我的盟友,請從北方發兵。”他取下自己的狼牙項鏈,李雲河與他的叔叔都認得這個項鏈。但是我能夠代表騊駼氏族嗎?李雲河是長子,他那麼地像父親,他會接替父親成為族長。這是從小到大一直深深印在他的心裡的事情,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成為族長的樣子。李雲川在心裡為他祈禱,為玥兒祈禱,為整個騊駼氏族祈禱。四親王取下一柄寶劍,劍顎是一個青色的羊首,劍柄如兩棵纏繞在一起的樹乾,尾部鑲著一刻藍色的寶石。“這是我十歲時,大哥送給我的劍。我叫它黎稷。它伴隨我至今,鮮有離身。無論何時,對於淬境之人,見此劍,如見我。”四親王將劍拔出,黎稷在黑暗之中閃著冷色的光亮。隨後他鄭重地將劍交遞到李雲川的手上,寒光閃爍,戰事將至。